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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节

  走过空荡荡的大殿,把沸腾的人声抛在脑后,许平和王承恩一前一后行走在御花园的小道上,两旁有宫女向许平的黑衣投过来敬畏的目光。
  再往前一段,许平看到一批穿着太监衣服,却手持刀枪的人散在四周戒备。
  “这些都是万岁爷让咱家组建的净军,”王承恩口气平和地说道,脚下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值许将军一提。”
  走到一个小湖旁,王承恩让许平在假山边稍等,同时还客气地介绍道:“这是先帝做的喷泉,巧夺天工,许将军不妨观赏观赏,天下可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福分哦。”
  王承恩走向湖旁的一个凉亭,许平呆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承恩介绍给他的东西,确实很新奇,许平从来没有见过人造喷泉。
  过不多时,王承恩又走了回来,向许平招手示意。
  许平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向着王承恩背后的凉亭走去。
  “来者何人?”
  在凉亭外,许平听到一声平和的问话,温和的男低音中透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严。
  闻声,许平立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顺臣许平,叩见大明天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许平轻手轻脚地站起身。
  王承恩无声地用手势示意许平入内,许平向掌印太监微微点头,踮着脚轻轻跨入凉亭。
  面前的中年男子,同样穿着一身黑衣——这是大明天子的肃服,随意地看了许平一眼,男子淡淡地说道:“靠近了回话。”
  第四十四节 坦诚
  许平走近了以后,崇祯指离自己不远早就准备好了的一个凳子:“坐。”
  这声命令让许平迟疑了一下,他正考虑是不是要推辞时,听到王承恩从背后传来的话语声:“这是兰台对奏的规矩,不管被召见的是谁,都是要坐下和万岁爷说话的。”
  “遵旨。”既然如此,许平便不再犹豫,大大方方地在崇祯身边坐下。
  “尔主,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启奏陛下,”许平立刻把早就烂熟于心的说辞吐出:“吾主顺王,恳请陛下效尧舜故事,将皇帝之位禅让于他。若陛下肯弃万乘之尊,吾主愿以一藩相赠。”
  许平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这些日子来他已经见过了大明臣子的百般丑态,许平也知道明之覆灭,无论贤愚都已经没有丝毫怀疑:“陛下虽然退守藩地,但朱家血食不灭,王爵世袭罔替。终陛下一世,更可以设天子旌旗,见诏不跪。”
  许平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如果崇祯皇帝答应了李自成的条件,那么天下便可传檄而定,即使是心向明朝的人,再起兵对抗大顺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忠臣,而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面前男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许平听到又是一声平和的问话:“什么藩?”
  听到这个问题后许平稍微迟疑了一下,中年男子盯了他一眼,知道此时再推说不知恐怕难以取信于人,许平老老实实地答道:“宋王。”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这个名字是牛金星给起的,用意就是向天下昭示大顺得国之正,对大顺来说是一种自我标榜,对大明天子来说许平当然知道其中蕴藏着的贬损意味。
  幸好,许平并没有从面前的男子脸上看到喜怒,对方只是微微一点头,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这让许平产生了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明帝不知道这个典故?”不过再想想,许平觉得对方不知道的可能性太小,只是这样一想,似乎对方接受提议的可能性变得更大了。
  “朕听说,尔主要一个西北王也可。”
  崇祯问出的问题让许平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后他轻轻点头:“陛下明见,只是陛下登极御宇以来,多受左右奸臣蒙蔽,顺王愿效伊霍,为陛下革除流弊,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许可。”
  今天还是第一次,许平注意到对面男子的眼中闪过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苦,这个条件也是牛金星提出的,如果崇祯皇帝不愿意立刻退位,他觉得李自成可以做几年摄政。这样也算是稍微照顾了一下崇祯的脸面,等顺王挟天子令诸侯,坐稳了位置后,再让崇祯或者崇祯的儿子禅让都可以再商量。
  对李自成来说,能做周武王当然是最好,但如果情况复杂,为了尽可能不起波澜地让李顺政权取得天下,那李自成也不是不能考虑当个周文王。
  “你有没有祖传之物?”崇祯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臣有。”虽然不明所以,但许平还是立刻答道。
  “是什么?”
  “一块玉佩。”
  “你是如何对待祖传之物的?”崇祯问道,不等许平回答他就抢先说道:“朕猜,你这些年南征北战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地将它藏好,贴身紧紧藏着,生怕会将它遗失,逢年过节就会将它取出来细细打量,心中满是崇敬和爱惜。尽管把这玉佩藏得很好,但每天睡觉前,你还是会再检查一番,当发现它确实没有丢失而是仍然完好无损是,你还是会长出一口气,只有确信祖传之物仍然安然无恙时,你才能驰然而卧……”
  面前的中年男子仿佛突然失去了帝王的矜持,激动地说着话,许平静静地听着,男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自己,全然不像是问自己问题,而是在自顾自地叙述着他自己的某些往事,许平好像甚至从男子的眼中看到一线泪光。
  “朕说得对不对?”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崇祯,似乎自觉失态,语气又恢复了刚才的平和与威严。
  “陛下说的是。”许平点点头,这些年来他确实一直把祖传玉佩藏在身边,这是许平唯一能寄托他对素未谋面的先祖的感情的东西,许平还曾想过,若是自己不幸战死,部下也能让自己带着祖先之物下葬。
  “朕薄德寡能,上干天咎,信用奸佞,以致海内沸腾。”中年男子的语气又开始急促起来,许平注意到对方始终纹丝不动的袍脚,也在微微颤动:“天下有罪,罪在朕躬,在朕一身!”
  男子说话的时候,许平听到背后王承恩的喘息声也变得急促沉重起来。
  “全是朕的罪过!”男子又强调了一遍,盯着许平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绝不推诿过失,尔主尔属,他们的仇怨朕会一身承担。”
  不知道背后的王承恩有什么样的举动,许平只看到中年男子举起了一只手,向自己背后的人示意,举手的同时,男子继续说道:“但朕的皇儿,年少有德,完全不像朕这样的昏聩残暴。”
  “陛下……”许平大概能够猜到崇祯皇帝要说什么,他见对方停止说话,便想解释道。
  “朕还没有说完!”中年男子只是稍微喘口气,并不打算就此停止给许平回答同意与否的机会:“朕会自裁以谢天下之人,朕愿意封尔主为王,世袭罔替,授予西北一带,怎么样?给朕的皇儿几年时间吧,”中年男子的口音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是里面的威严中已经掺上了一些哀求的意味:“尔主说得不错,朕无识人之能、朝中奸佞满朝,就由顺王辅佐朕的皇儿吧,为大明革除流弊。”
  许平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崇祯又追加了一句:“尔主退回山西,朕便自裁以天下、国人,朕不食言!”
  自古艰难唯一死,从山西到京师这一路上,许平越来越觉得自己执行的并非什么有死无生的任务。历代皇帝锦衣玉食,不怕死没听过几个,倒是成天求仙拜佛想长生不老的一群又一群,何况许平已经将崇祯视同亡国之君,自古亡国之君没有一个是心志坚定、性格刚烈的——这样性子一般都是开国、中兴之主。
  所以许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谈话和难题,今天进御花园前他甚至乐观地想到战争就会在几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后结束。
  “君无戏言,”男子见许平迟迟不说话,重申道:“朕可以诏告天下。”此时此刻,崇祯的手仍然高举在半空,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个姿势,一直在提醒着许平背后的王承恩。
  “陛下。”许平缓缓摇头,男子说的话他很理解,对方的感情他毫不怀疑是真情实意,不过眼下顺军绝不可能退兵。兵临城下、将至壕边,明廷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何况,许平已经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在用缓兵之计。
  “不要说!”对面的男子似乎已经猜到许平的答案,他断喝一声:“许平你又不是尔主,你回去问尔主,把朕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尔主听。”
  许平闭上嘴,虽然对面的中年男子是天下鼎沸的元凶,让亿万百姓家破人亡,但突然之间,许平有些同情起这个男子起来。
  “朕立刻就放你出城,你立刻去见尔主,让他来回答朕!”
  对方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渐渐失去了那种帝王气势。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者,许平确实应该回去问李自成才能回答崇祯的问题,不过他是大顺最高级的将领,参与过大顺高层所有最机密的讨论。所以许平很清楚对于崇祯的无理要求李自成和牛金星会做何回答,就算是许平自己,如果有使者带回这样的要求,他同样会嗤之以鼻。
  不过这也是几天来第一次,许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又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那种他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淡忘,开始不再相信的危险中。
  对面的中年男子虽然还是一副喜怒不行于色的表情,可他的袖口都开始和袍脚一样微微抖动。
  “或许应该先答应下来,平安出城再说?反正我也不是撒谎,虽然明知会遭到耻笑,但我也会去和大王复述一遍明帝的话。”许平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念头一起,许平就不再全神贯注于崇祯的表情,而是情不自禁地想用余光四下打量一番自己当下的处境。
  当许平的目光扫到男子高举着的那支手臂上时,他看到堂皇肃穆的龙袍垂下后,男子小臂上露出的内衣上满是补丁,而男子的手臂上也满是冻疮和伤疤。
  注意到许平的目光后,中年男子突然脸上一红,猛地收回了手臂,用力地把龙袍扯回手腕处,遮挡住了龙袍下的破衣。
  “陛下,臣闻,皇帝瘦、则天下肥。”许平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几年来见惯了明朝官员的骄奢淫x逸,一路上受到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就是崇祯皇帝坐在金椅子上接见自己许平也不会有丝毫惊奇:“这是陛下的衣服吗?陛下穿着这样的破衣,天下怎么还会穷困至此呢?”
  失去了崇祯控制性的手势,再也坚持不住王承恩放声嚎啕,他扑倒在地面,泣不成声地诉说道:“万岁爷已经十年没有做过新衣服了,这些补丁都是皇后娘娘亲手给缝的……万岁爷日夜操劳,寒夜却舍不得点炭火取暖,冻疮也不能耽搁万岁爷批改奏章,从来都是当日之事当日毕……便是患病在身,也从来不曾误过上朝,数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曾迟过片刻……这天下怎么会如此?这谁知道啊?这天知道啊!”
  王承恩的话语听起来不似作假,以对面人的气度风范,许平也难以相信对方这是在演戏欺骗自己。只是这天下苍生的苦难更是许平亲眼所见,明廷上下解体、君臣离心离德,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发生在一个有道明君的治下么?”
  “可若王公公所言为真,那对面的中年男子不是千古少有的有道明君又是什么?”
  众多念头纷至沓来,许平顿时也迷惑起来。
  大明治下,贪贿横行,民不聊生,崇祯朝以来,东林朝政,连科举这样的国家重典都在复社的舞弊操控之下。许平很难想象一个自己亲历亲为的皇帝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或是无力扭转,如果真想王承恩所言,那崇祯皇帝怎么可能被蒙蔽呢?就好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窝里,他们的山大王是个圣贤,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若真的如此,对方并非一个昏聩贪生、沉溺于享乐的皇帝,那许平如果做出让对方不满意的回答,他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
  见许平脸色变了几变,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加重语气说道:“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若许将军不肯答应朕去说服尔主,你当朕真不敢杀了你么?”
  “这大概是明帝最后的一点幻想了,将溺之人,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握住,尽管他自己在清醒时也知道这不过是徒劳。”许平明白对面的人已经开始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犹豫着是否还有给对方继续保存这丝幻想的意义。
  “许将军,”王承恩在背后发出哀求声:“咱家愿意随许将军一起去见顺王,误天下之人,是那群臣,非万岁啊。”
  “许平,今天你不答应朕,别想活着走出这里。”中年男子又失去了一些帝王的矜持,发出了赤裸裸地威胁:“只要尔主同意,朕的首级也可以给他。”
  崇祯并非不知道挖李自成父母之坟是浅薄无益之行,类似有失皇家体统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只要能保住祖宗的社稷,哪怕就是再无聊的行为,只要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他就忍不住要去做:“尔主的分封,朕可立下家法祖训,让后世子孙永世不易。”
  许平知道对方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罕见的推心置腹,比起李自成对自己的信任倚重也相差不多,只是,太过荒谬了。
  “臣不敢欺骗陛下,”许平开口道:“陛下所言之事,断不能成。”
  第四十五节 诏狱
  崇祯皇帝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后,盯着许平看了看:“你很有胆量,果然不怕死,朕成全了你。”
  刚才回答的时候,许平就估计到多半会把绝望中的明帝彻底触怒。
  “来人啊。”
  随着崇祯皇帝一声呼喊,几个太监就跑过来用刀枪对着许平,准备把他叉下去。
  “臣不敢避斧钺,”许平站起身,面无惧色地进行了最后的劝降:“王公公所言果真的话,陛下已经竭尽心力,并无遗憾。此乃天命,大明国祚已尽,臣愿陛下三思,莫为一家一姓之荣耀,让天下生灵涂炭,而陛下之子孙,亦可安享富贵。”
  中年男子摇头道:“此天下非朕之天下,乃太祖高皇帝之天下,不管是天命人力,朕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至于朕之子孙,他们既然生在朱家,就得为祖先之业牺牲。”
  许平轻轻叹口气,便打算和太监们一起退下。
  “许平,你是少有敢和朕说真话的人,”中年男子突然喝住了许平:“你可有什么遗愿,朕或许可以答应你。”
  许平大笑起来:“陛下若能以苍生为重,臣虽在九泉,亦无遗憾。吾主已经兵临城下,将开太平之世,臣又会有什么遗愿?”
  “你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么?”
  许平摇摇头,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臣没有放不下的人。”
  “原来是个可怜人。”崇祯心里突然涌起这样一个念头:“怪不得这么胆大。”
  王承恩躲在许平背后,向崇祯投来焦急的眼色。
  崇祯知道王承恩是担忧杀了许平会导致顺王大肆报复,不过相比即将倾覆的大明社稷,崇祯对家人的安危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
  “杀了许平一样无法让顺军退兵,”崇祯此时在心里最痛恨的已经是那些首鼠两端的臣子,现在他心里的盘算对王承恩也不曾明言:“许平替李闯立下大功,又这么胆大年轻,杀了他李闯必然心疼,必然大肆报复。若是这京师真的守不住了,等李闯进城多半会迁怒于朕手下的那些狗官,恨他们没救得许平。把这些卖主求荣的家伙们杀个精光,也算是替朕报仇了。”
  崇祯并不打算自己动手去杀百官,因为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担忧自己动手杀人会导致京师守卫突然崩溃:“而且若是朕动手,日后说不定还要把朕与赵构并列,会有些不晓事的酸儒说什么:假设不杀魏藻德,大明必然不灭。”
  “拉出去,斩首,悬头京门。”崇祯短促的一声喝令,冲着许平发出最后一声冷笑:“朕不能守住祖宗之业,可以亡之。”
  许平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守尸问题,等京师一破,顺王和自己的旧部自然会做这种事,不过崇祯最后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臣还有一请。”
  崇祯微微皱眉,挥手示意叉住许平的太监们且慢。
  许平从怀中掏出玉佩,对崇祯皇帝说道:“此物是臣祖传之物,敢请陛下将它系于臣首级之上。”
  “为了等你的党羽将它和你的头颅合葬么?”崇祯轻轻嗤道,以目视王承恩,后者把玉佩从许平手中接过,呈递到崇祯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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