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刀

  等林岚起来的时候, 韩青松早就出门去跟罗海成会合, 她做早饭, 大旺带着弟弟妹妹出早操。
  如今大旺几个出早操也是县革委会大院的一景, 总能惹得不少人观看, 甚至还勾起几个退伍老兵的怀念, 也跟着他们一起。经过这一年的积累, 也有差不多两个班的人数,他们都把大旺当班长。
  今早高凌也领着弟弟加入,高宇是一脸不乐意, 他要睡懒觉啊。
  跑步以后还有别的训练,高凌跟不下全场,就跟着溜达。他对麦穗和二旺道:“你们要不要去滑冰啊?”
  二旺瞥了他一眼, “我可以去, 我姐不去。”
  高凌:“……”你可真够烦人的。
  麦穗:“冰库里的冰层没那么结实,小心掉下去出不来。”
  高凌:“不会的。我们每年都去, 冻得可结实呢。”
  高宇跟着跑步出了汗, 这会儿不动弹就冻得哆哆嗦嗦的, “我、我先回去。”
  麦穗看他, 提醒道:“你以后跑步, 后背垫个手巾, 小心着凉。”
  “谢谢啊。”高宇吸了吸鼻子,现在就觉得有点不行了。
  三旺和小旺笑嘻嘻地看着高宇,三旺:“你这小体格子不行啊。”
  高宇是初一生, 和三旺差不多, 但是身子骨可没三旺那么结实。
  小旺:“来,你再做俯卧撑,先来二十个。”他趴地下开始做俯卧撑,让高宇一起。
  高宇勉强做了五个就要趴地下,他挺喜欢和三旺小旺一起玩儿。他发现韩家这几个男孩子,大旺冷冰冰的吓人,就算他不是真那么冷,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也让他不敢接近,二旺吧别看对谁都微笑的样子,目光却带着审视仿佛能看透人似的,高宇也有点害怕。
  他觉得还是三旺和小旺好啊,整天嘻嘻哈哈没心眼,和他一样傻吃傻睡。
  吃过早饭,林岚去上班,孩子们都去上学。
  小旺和三旺刚进教室,音乐老师就来找,“韩旺家,来办公室一下。”
  小旺就拉着三旺过去,老师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就一起过去。
  办公室里有两个中年男女,女的四十来岁年纪,但是身段窈窕,眉目风流,男的也四十来岁,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特有的腔调。三旺就知道他们是歌舞团的,果然小旺领着他过去问好,“吕团长,是有节目要请我吗?”
  小旺有笛子、手风琴独奏,除了演奏规定曲目《大海航行靠舵手》等,他还有自己编的《家乡的春、夏、秋、冬》,现在是歌舞团学的一名小童星,不少人都喜欢看他演奏。
  吕慧娴点点头,看着小旺的眼神非常欣赏,真是个好孩子,“我们要排练一个歌舞剧,需要一个小演员,又唱又跳还会演奏乐器。”
  小旺眼睛亮亮的,“我报名!”
  “团长,那个小演员有哥哥没?”三旺问。
  吕团长早就关注三旺啦,这小少年身材细美,肩宽腰窄,长胳膊长腿的,是个跳舞的好苗子呢。她专注于自己的行业,对体育没兴趣,所以虽然知道飞鱼小将的名字,却没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音乐老师就给她介绍三旺。
  一听三旺居然是亚运会金牌得主,吕慧娴眼睛都瞪圆了,用一种舞台剧的夸张方式,抚着胸口,一脸的不可思议,“啊,韩旺民同学,你真是了不起。你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的榜样,我们要向你学习。”
  三旺鸡皮疙瘩都掉一地,赶紧笑道:“吕团长,我这俩月在家没事,跟着我弟弟呢,他干啥我就跟着呗。”
  “成,当然成!”吕慧娴立刻拍板,对旁边的童刚强道:“加个小少年的角色,把另外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去掉。这个肯定更出彩。”
  童刚强也觉得三旺形象很出彩,看这精气神儿!身板溜直儿,一双乌亮的眼睛永远含着笑,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欢喜,仿佛永远都没有愁苦似的。
  舞台需要这样的正面形象!
  他还从来没在十来岁的孩子身上见过这种气质。
  吕慧娴又在那里感慨,“韩局长家几个孩子咋养的啊,要是都进咱们歌舞团,那多好啊。”
  除了三旺其他也都见过的,大旺虽然为人不热情,但是一身正气凌然,麦穗身材高挑,模样明艳气质不俗,关键是聪慧大方,毫不忸怩,二旺温润秀雅,小小年纪却有一种贵公子的气派,也不知道人家咋培养出来的。
  就说小旺这孩子,纯净得跟山泉水似的,听他说话唱歌演奏,就好像一股清泉直接流过心头,多少烦恼忧愁都烟消云散。
  这双漂亮的眉眼啊,谁见了谁都要夸一声长得俊。
  这个三小子皮肤虽然略黑点,但是虎头虎脑的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就是你看着他很精神但是不会和狡猾联系起来,反而让人觉得俏皮可爱。
  每一个都可以训练成台柱子!
  只是人家志不在此,对每天练习舞蹈个个都没兴趣,她只好作罢。小旺也只是对音乐有兴趣,让他跳舞他也没意思的,所以他的舞蹈动作很简单,并不会像专业的那样又蹦又跳还有芭蕾动作。
  说好以后,吕慧娴就跟音乐老师说一声,带着两个孩子去歌舞团。
  到了歌舞团,小旺道:“团长,我得去和我娘说一声。”
  吕团长摸摸他的头,“行,去吧。”
  小哥俩就去找林岚。
  林岚正在研究预测地震的一些数据变化,看到小哥俩,惊讶道:“俩宝贝蛋咋来了呢?”
  小旺上来抱着她的脖子亲了亲她的脸颊,“娘,我和小三哥来给歌舞团帮忙呢,让我们帮忙排练节目。”
  林岚笑了笑,问是什么曲目,她是不是还没看过。
  从前些年开始歌舞团就按照要求排练各种样板戏,没有太自由的东西,说起来也够没意思的,今年开始有点变化。
  “吕团长还没说呢,要给小三哥也安排一个角色,我和小三哥一起演。”小旺很开心。
  林岚也高兴,拉着三旺的手,“排练的时候注意安全,别受伤。虽然是来玩的,也要认真对待,别浪费工作人员的心血。”
  三旺乌亮的眼睛含着笑:“娘,我懂的,你放心吧。”
  在爹娘跟前他还皮一下,离开爹娘的视线,他不知道多懂事呢,就和出国不给祖国丢人一样,离开家也不给爹娘丢脸。
  林岚很欣慰:“行啦,去忙你们的吧。”
  三旺看林岚研究那个,就道:“娘,你要是需要帮忙,我可以帮你给省里打电话。”他认识省里的领导,打个电话,让地震台给娘解答疑问也不是什么难题。
  林岚却不想用儿子的关系,点点头,“那可多谢我小三哥,娘能搞定的,去吧。”
  她现在要先把基础的专业知识弄懂,不能贸然去和人家联系自己却什么都不懂,那只会让人家笑话,浪费儿子的人脉。机会垂青有准备的人,没准备那就没用啦。
  等俩儿子走后,林岚也不看书了,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
  冬日的薄阳虽然不甚暖和,却有一种于寒冷中播撒希望的明媚,照在她的脸上纤毫毕现,连浓密的睫毛都染上一层细碎的金色,喧闹的时光仿佛都变得静谧悠长。
  恰好韩青松和罗海成从外面经过,他扭头看她,她朝他嫣然一笑,那灵动的眸子里顿时溢满星光,看得韩青松脚步顿住。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又抬脚继续往前走。罗海成跟林岚招招手就跟着去了。
  快晌午的时候,祁凤波过来找林岚。
  林岚都有日子没见过他,现在见面也没什么尴尬的,仿佛过去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时间可以沉淀一切,尴尬和不快都能被消化掉。
  祁凤波朝她笑笑,眼睛里略有点不自然,不过看她从容潇洒,他也就没什么芥蒂,“好久不见。”
  林岚:“是啊。你们这是有任务?”
  “有点工作的事儿,顺便帮大队来配合公安局询问几个问题。”
  祁凤波是嘉山大队人,在公社工作,那个潘士农就是他们大队的。
  昨天公安局给公社电话,询问潘士农的家庭状况,公社连夜派人去他们大队,今天他就过来配合调查。
  林岚:“一起吃饭吧。”
  祁凤波犹豫了一下,笑道:“行。”
  因为韩青松忙,林岚就没去找他,她和祁凤波去食堂打饭,顺便问问那个潘士农。
  按照祁凤波说,潘士农也算苦孩子出身。他家祖上是当地的乡绅,抗日结束以后就被化成大地主,打土豪分田地,他们家就被打倒。他爷爷当时是被枪毙的,他们家人不服气,因为他爷爷并不卖国,还参与过抗日为抗日出粮出钱。他爷爷被打死以后,他爹、大爷、叔叔们日子也不好过,有的被化成富农有的被化成上中农,天天挨斗。
  后来大决战的时候缺军人,他爹就参加解放军,身负重伤残了一条腿,终于把自己头上的富农帽子摘掉。因为出身不好,他爹得不到晋升,建国后就退伍回家。
  回家以后结婚成家,50年有了潘士农这个儿子。
  一开始运动还是激烈,他再度被人打成混入解放军内部的敌特份子,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被斗,日夜煎熬,身体差点夸了。
  58年乡镇合并公社,新任的公社书记作风比较宽容,大家才能喘口气。这种日子持续到63年,那位书记又被人打倒,在一次运动中竟然被折磨致死。然后他们公社和各大队开始更激烈地政治运动,潘士农的大伯和大伯娘不堪受辱一个跳井一个吊死。
  他们死后,潘家的情况才略有改善,但是一有运动需要批d,还是先拿他们家开刀。潘士农他爹后来咬咬牙,就把老婆休了。这样潘士农和他娘才能消停一下,可毕竟是地主家的老婆孩子,又加上离婚,总要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占便宜。
  潘士农今年二十六岁,看起来却像三十多。
  祁凤波叹了口气,“人其实真不坏,平时不咋说话,本分劳动孝顺老娘,也从不欺负人不偷懒。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话不多,是个爷们儿,答应的事儿就算话的。”
  林岚用筷子拨弄着饭盒里的肉渣,低头想了想,问道:“村里人还敢欺负他吗?”
  祁凤波:“这倒没有。从他十八岁上就没人敢欺负他家。差不多就那时候吧,他爹和他娘没复婚又住一起,也没人敢说什么,不过他爹没两年就……没了。”
  “他结婚了吗?”
  “没,倒是对他叔伯兄弟家的孩子不错。”
  没结婚,没有孩子,那就没后顾之忧。对他叔家的孩子不错,那就是喜欢孩子的,应该是想结婚的,肯定有什么原因,让他克制,不想结婚。
  喜欢孩子的男人,哪怕看起来再狠辣,心里还是有一抹柔软存在的。
  不是天生冷酷之人,林岚觉得是可以在他心理防线上打破一个缺口的。
  如果能打开缺口,就能从他嘴里掏出有用的信息来。
  林岚沉吟着。
  祁凤波看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有一种从前没见过的柔弱,心里还是忍不住悸动。
  “林干事,我能帮什么忙吗?”
  林岚神色凝重,摇头道:“我们韩局和他没仇怨,也没欺负过他家人,那他为什么要对我们韩局动刀子呢?”
  祁凤波:“他可能仇恨一切干部吧。当时那位书记是被武装部和民兵连打死的。”
  他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潘士农真的是个狠角色,村里原本那个大队长也算人物,把自己当土皇帝在村里欺压百姓说一不二。结果有一次不知道怎么惹到潘士农,他一个人把他们一家男人全打趴下,家里的鸡鸭狗全杀掉。威胁大队长再敢如何,他就把这家子的孩子全杀光,让他们断子绝孙。这事儿谁也没瞧见,是有人暗暗传的,我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不过那个大队长后来的确被选下来换了一个更宽厚的。”
  正说话呢,韩青松和罗海成从外面过来吃饭。
  他一眼就看到林岚和祁凤波,便走过来。
  祁凤波慌得连忙起身,韩青松大步走过来的时候,那气势一层层波浪般堆积过来,让他呼吸都不畅,“韩局好。”
  韩青松看了他一眼,“不用紧张。”
  他把饭盒交给罗海成,他则在林岚身边坐下,看林岚饭盒里的菜还有大半,饭盒盖上的馒头也只吃一小半,“没胃口?”
  林岚笑了笑,“没呢,这不是等你嘛。”
  韩青松已经习惯她溜缝撒谎,又问祁凤波嘉山大队的事儿,祁凤波就把自己知道的说给他听。
  很快罗海成打饭过来,还给韩青松多带了一个煮鸡蛋。
  韩青松把鸡蛋拿过去在桌上敲两下,在掌心压一圈就把皮剥下来,把鸡蛋放在林岚饭盒里。
  祁凤波忙低头吃自己的饭。
  罗海成和祁凤波打招呼,坐在他旁边。
  吃完饭,罗海成带祁凤波去做笔录,韩青松要陪林岚去散步。
  林岚却想去看看那个潘士农,“三哥,你们做笔录好玩不?我去瞅瞅行吗?”
  韩青松垂眼看她,握住她的手,“没什么好看的。”
  “我好奇嘛。”林岚跟他撒娇,摇摇他的手,“就看看。”
  韩青松手臂一伸,揽着她的腰往外走,“先散步。”
  半个小时,两人从外面回来,期间还去歌舞团悄悄看了一眼。小旺和三旺跟吕团长等人在吃饭,小哥俩乖乖的,和周围人有说有笑,看起来轻松又欢乐。
  回来林岚就往审问室凑,祁凤波已经回去,现在罗海成正带书记员审问潘士农。
  本来他以为有祁凤波的消息,可以轻松撬开潘士农的嘴,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对韩青松出手。
  可潘士农显然没那么容易妥协,翻来覆去就那句话,“我就看不惯你们公安、民兵,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
  罗海成冷笑一声,“你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韩局长从农村义务兵靠着流血拼命换来的连长,换来的转业当局长,你敢跟他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潘士农微微低下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看制服。”
  林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撒谎!他之前和罗海成对峙,丝毫不见躲闪,这会儿他却低头。这说明他知道韩青松的身份,他甚至……有点心虚,也许因为知道韩青松和他憎恨的那些人不是一路人?
  林岚挠了挠韩青松的手心。
  他低头看她:“嗯?”
  林岚:“三哥,我能和他说说话吗?”
  韩青松蹙眉,“不行,危险。”
  “你不是说他没有危险嘛,你和罗海成在外面,没事的。你看他还铐着呢。”林岚微微仰头看他。
  韩青松垂眼看着她,她这样仰头朝他笑的姿势,让他只想亲她。
  林岚:“不说话就当你答应。”
  “我刚才说不行。”韩青松坚持。
  “三哥,你看啊,我是宣传办的吧?我们宣传办的工作就是配合政府宣传一切可宣传之事。保护妇女儿童、好好种地不耍钱、夫妻和睦不家暴、认真工作别小偷小摸,这些都在我们宣传范围内。我们宣传也不是闭门造车啊,也得有案例学习,是吧。”
  韩青松神色略有松动:“我和你一起。”
  “那可不行。”林岚低笑:“你那么吓人,他看你一眼就不敢说话啦。”
  林岚拉着韩青松走到门旁,“你在这里也能看到听到,没什么啦。”
  现在公安局没有搞心理咨询的,对嫌疑人自然也没那么多想法,都是直来直去地审问,无形中会让人崩溃或者抗拒。
  心理素质差的,就崩溃,心理素质好的,会越来越坚强抗拒,觉得公安也没法奈何自己的。
  韩青松沉思一会儿,点点头,“等会儿。”
  他让林岚等着,他朝着罗海成招招手。
  罗海成让书记员呆着,他出来,“韩局?”
  韩青松吩咐一下,罗海成愣住,看向林岚:“嫂子?”
  林岚朝他笑。
  罗海成知道韩青松安排好,也不多说,他去找一根结实的绳子,直接把潘士农的双脚绑在桌椅的腿上,双手改成朝前铐着。
  潘士农不知道他搞什么,却也不问,就那么老实地任由他摆弄。
  罗海成对书记员道:“只管记录,别说话。”
  书记员点头:“行。”
  然后他就看着林岚走进来,书记员擦了擦眼睛,惊讶地看着林岚。
  林干事咋来了。
  林岚笑了笑,“我们宣传部有很多宣传任务,我过来咨询咨询,收集点材料。”
  她在书记员旁边坐下,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朝着对面的潘士农笑了笑,“你好。”
  潘士农面色阴郁,目光阴沉,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雪白模样俊俏的女人,她虽然美却并不凌厉,相反她的笑容让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好感。
  他盯着林岚直直地看,她却从容淡定,不闪不避,不害羞不畏惧。
  他那样惹得书记员不高兴,我们韩局媳妇儿是你能看的吗?
  他刚要说话,林岚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声。
  书记员只得低头看本子,寻思我记录啥啊。
  林岚打开自己的本子,翻到写了半页字的地方,上一次记录青石公社童养媳、早婚等一些情况。
  潘士农一直盯着她,看她动作从容地旋开笔帽,套在钢笔上,然后低头写字。
  林岚写下俩字,似无意地瞥了潘士农一眼:“姓名。”
  书记员警告地瞥了潘士农一眼,之前他们来问话,每一次都要问一遍名字,这个潘士农很不配合,开口就来一句:“你们聋还是记性不好?问过多少遍了?”
  谁知道这一次他老老实实地开口:“潘士农。”
  林岚眼睫垂着没动,又问:“年龄。”
  潘士农看她不写不看自己,只管问,犹豫了一下,“26。”当地人说年纪都是虚岁。
  林岚笑了一声,“比我还小,结婚了吗?”
  潘士农:“……没。”他立刻有点迷惑,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毕竟之前公安翻来覆去地问为什么、谁教的。
  林岚抬眼看他,眼中有惊讶,“没?”乡下人结婚都早,二十岁以内结婚的是大多数,过了二十岁就算晚的。
  她扭头问书记员,“小张,你多大?”
  小张脸都红了,“24。”
  林岚知道小张有个儿子,她笑道:“哟,挺年轻啊。你孩子是不是都两三岁了?你们城里人都晚婚,我们乡下人才早婚,你咋这么早就有娃了?”
  小张低头挠了挠后脑勺,避开潘士农的眼神和林岚交换个眼神:林干事,你这是干啥,咋笑话上俺了。
  林岚又看向潘士农:“咱们乡下人一般都早婚,你是咋回事?家里穷说不起媳妇儿?”
  她看潘士农穿得不突出但是也不差,黑布棉袄棉裤,本白色的里儿,没有补丁,门襟还是手缝的盘扣,针脚细密,针线活儿还是不错的。
  潘士农瞥了她一眼,视线就落在她拿钢笔的手上,“不算穷,就没人看上俺。”
  那双手不像干粗活的女人那么粗糙开裂,也不是不干活的人那么娇贵,纤细白净的手指上还有一个小刀口,估计切菜的时候划伤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起自己藏着的那把刀,她要是用那把刀,估计能把手指头切下来。
  他眉头下意识地拧起来,有些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
  他又听那女人笑道:“你长得也还行吧,也能干活儿,咋会没人看上?还是出不起彩礼,要不就是你脾气不好,打女人?打女人那可不行。”
  “我从来不打女人!”潘士农立刻反驳。
  林岚盯着他,“你看,那就是穷,不舍的出彩礼,你还想一分钱不出就娶媳妇?”
  潘士农:“我也不穷,两钩子布二十块钱还是出得起的。”
  “那可怪了,你也不丑不穷不打女人,不是城里人晚婚,你大年纪没媳妇儿,是为啥?你娘不想抱孙子?是你娘不准你娶还是你不听你娘的话?”
  潘士农可真没想到公安局还有女人管结不结婚的事儿,原本自己打定主意不开口,翻来覆去一句话对付的,哪知道突然出来个女人,一下子把心思给打乱了,想不理睬又忍不住。
  “是、是俺不想娶。”
  林岚心里松了口气,他自己说了实话,她做出一副不信的表情,“我可真不信,有男人不想娶媳妇儿的?那傻子都想找个媳妇儿过日子呢。”她扭头朝着书记员笑道:“是吧小张。”
  小张:“……”我又不是那个傻子,我咋知道。
  看到他吃瘪的样子,林岚笑起来,对面的潘士农也没控制住笑了起来,一出声立刻意识到不对,咳嗽一声低眼继续看林岚的手。
  她的手可真好看,细细白白的,和他侍弄的青葱的葱白一样。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林岚对潘士农道:“你别紧张啊,我们宣传队有任务,就是问问写点资料什么的。来,你给我讲讲你是为什么不想娶媳妇,普婚普育也在列呢。不允许未成年结婚,但是成年以后不结婚也不好。影响社会秩序。”
  林岚说着似是而非的东西,反正他听不懂。
  果然潘士农被她忽悠的越发觉得深奥难懂,头都有些发昏。他就开始讲,但是因为不是自己的实话,编得委实有点难受,说什么嫌孩子烦、婆娘烦等等借口。可林岚一个问题就戳破他撒谎,他分明是喜欢软妹子的。
  潘士农不开口的时候,林岚一个劲地刺激他,一旦他开口说话,林岚就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就好像对面坐着的是她朋友,而不是想要杀她丈夫的人。
  潘士农一开始还瞎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开始说实话,说和娘如何过日子,娘如何辛苦。
  林岚点点头,颇为伤感道:“做母亲的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做任何事情。你娘是真心疼你的,你可不要辜负她。”
  我也一样心疼我的孩子,为了我的孩子可以做任何事情。
  潘士农被她这句话闹的突然鼻子一酸,想气自己老母亲,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旁边的书记员已经惊呆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倔强得跟牛一样的男人还能流眼泪,还会说这么多话。
  他娘的,邪门!
  林岚:“听你的样子,你爹也是个好人,那他为啥不要你和你娘呢。我丈夫以前当兵不在家,我带着五个孩子,吃不饱穿不暖,和你情况也差不多。”
  想到小时候他爹的样子,潘士农猛得把头埋在胸前,抽泣了一下。
  林岚没再说什么,站起来,合上自己的笔记本,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家人在一起总会好的,我现在就挺好,你也会的。谢谢你的故事。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改天说给我听吧。”
  他爹的死应该对他打击不小。只听这个,潘士农是一个可怜的人。
  但是再可怜也不是伤害无辜之人的借口!
  受伤,从来就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她把手撤回来,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变冷,抬脚走出去,身后传来潘士农压抑的哭声。
  离开审问室,看到韩青松的时候,笑容又回到她脸上。
  罗海成已经呆住,愣愣地看着她,“嫂子……”
  林岚略微提高声音却依然压着嗓子的样子道:“我觉得他没啥问题,太可怜了,哎。”她就抱着自己的本子走了。
  罗海成吸了吸鼻子,是挺可怜,谁不可怜呢?要是韩局被他抹了脖子,嫂子和孩子们不可怜?
  韩青松:“不要再提审,直到他想找人说话。”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潘士农要跟那位林干事说话。
  看守的公安不耐烦道:“林干事又不是公安,谁要跟你说话,人家不要睡觉的?”
  因为韩青松交代过,那公安到底是让人去林岚家送信。
  冬至月里,五点的时候天还黑乎乎的。韩青松已经起来,听见人叫门,他去应门,见是负责看守的,问道:“潘士农怎么啦?”
  “韩局,他要找林干事说话。”
  韩青松微微蹙眉,“让他等上班。”
  那公安就回去传话。
  这时候大旺已经起来,韩青松带他去训练。等他们回来,二旺几个也起来,韩青松让大旺带领弟弟妹妹去出早操,他做早饭。
  麦穗看了大旺一眼,“大哥,你下巴咋回事?”
  大旺摸了一下,“没什么。”
  跟韩青松喂招被打了一拳踹了几脚,今天他爹格外凶狠,不像以前还留点情面。也正因为韩青松不再手下留情,大旺的潜力才被激发出来再次找到感觉。之前他自己练习进入一个瓶颈期,总是无法突破,这会儿被亲爹揍得又进入一个新阶段,兴奋得有些停不下来。
  等林岚醒的时候差不多七点半,赶紧起来吃饭。
  她还悄悄给了韩青松一个眼神,“三哥你咋不叫我呢。”
  八点上班呢。
  韩青松看了她一眼,“不会迟到的。”两分钟就到前面。
  三旺和小旺小哥俩今天继续去排练,不用上课。他俩吃完饭开心地和家人再见,“娘,等我们排练好,你要去看啊。”
  林岚摆摆手,“当然要去看啊。排练完,记得去学校补课啊。”
  小旺:“娘我知道啦,我乖着呢,你放心吧。”他拉着三旺的手,“小三哥,咱要做个好人,对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三旺:“看你说的,咱俩哪天不是好人了?快走,别迟到了。”小哥俩开启商业互捧一点都不害臊的。
  等孩子们都走了,林岚和韩青松也要去革委会。走之前她把韩青松送的那条粉色纱巾围上。
  冬天一身灰蓝色的衣服,围上一条粉色的纱巾,整个人都鲜亮起来。
  韩青松看了她好一会儿,“好看。”
  林岚笑道:“粉色,温柔的颜色,可以让人卸下心防。”冷硬的男人看到都会变得柔软的颜色,色彩在人心理中微妙又很有用。
  他低头看她,眸色深幽,抬手帮她把纱巾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满意地瞅瞅,然后抬起她的下颌亲了一会儿。
  到了革委会,罗海成在那里等他们,看到林岚便眼前一亮,“嫂子,今天好漂亮啊。”
  林岚笑道:“哪天不漂亮?”
  罗海成:“对,我不会说话,今天更漂亮。哈哈。”
  林岚:“潘士农想聊天?”
  罗海成点点头,“嫂子,你厉害了。”
  林岚笑道:“我厉害什么啊,我就是搞宣传的听人家说说话。”
  潘士农昨天打开话匣子却没说完,估计憋得慌呢。聊天对象也看人的,像韩青松、罗海成这种人,别人对着他们就没有倾诉的愿望。
  她跟韩青松笑了笑,回自己办公室准备一下,拿了笔记本和钢笔回来。她对韩青松道:“三哥,换个位置,让他坐里面,我和书记员在外。”
  第一次她面对窗户,潘士农背对着,这一次她背对着,让他面对着。
  公安人员将潘士农带去里面位置坐好,依然将双脚拴在椅子腿上,双手朝前铐住。
  书记员先落座,准备记录。
  韩青松和罗海成在门外,林岚站在他们旁边,不急着进去。
  屋里的潘士农突然有点紧张,忍不住朝门口看了看,却没有人。
  书记员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差不多四五分钟,审问室的门被推开,林岚从外面从容进来,在门口的时候她顿了一下。门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光洁白嫩的脸颊越发白得透明耀眼,颈上的粉色纱巾带着独属于春天的娇柔和明媚,仿佛一朵花能让人嗅到春天的芬芳。
  也不过停留一秒钟,她笑了笑抬脚走到书记员旁边,“小张,昨晚没睡好是怎么的啊?眼圈那么黑。”
  小张:“……嫂子,孩子闹一宿,可给我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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