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

  “沈、沈梒!”有人惊呼。
  因最近的风波,沈梒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然则如今看来,他除了略微消瘦了一些,却依旧姿韵出众,神态高洁,似从未因种种流言而受过任何影响。
  却见他含笑入内,并未看任何人,径直上前拜见过秦阆后,便大大方方在秦阆的下首落座了。
  众学生看在眼里,心中又酸又妒,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们一生苦读诗书,费尽功夫却只能求得与秦阆这等大儒同居一室说上几句话;而沈梒却不仅能在少年之时便拜入名门学习,还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姗姗来迟。
  这人,未免仗着自己才高名旺,太也托大了吧!
  以前他们不敢说什么,但如今沈梒流言缠身,已然势微,此时便有人不阴不阳地开口了:“秦先生不远万里前来京城,便是能与诸君共论天下事。可偏偏有人,年纪不大架子大,连秦先生都不放在眼里,身经多少风波依旧不知悔改。以前觉得是世人太过苛责他,如今看来,流言也未必没有根据。”
  秦阆手中的折扇怡然敲着大腿,含笑没有吭声。而沈梒则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轻轻吹了吹茶沫,仿佛没有听见那人的话。
  有第一个人敢说,便有第二个人。不消片刻,整个静室里都是一片乌泱泱的议论之声。有些学生只想听秦阆教导不愿在此嚼舌根,想要制止他人,却又有心无力。偏生秦阆懒洋洋地居于上座,一声不吭也不制止,任佛家的清净之所充满了蜂蝇的哼叫之声。
  正闹得欢腾,却忽听竹帘又“吧嗒”一响,竟是两个小和尚托着两个茶盘走了进来。
  “秦先生,沈大人方才看着我们煮的五元汤端来啦。”为首的小和尚将一个小盅放在了秦阆桌上,“师父夸您这个方子好,秋日去湿去燥有良效。让我们管您讨一下方子。”
  秦阆笑道:“方子是良青写得,你们管他要吧。”
  却见另一小和尚正往其他人桌上摆茶碗,挨个往里面倒汤水:“沈大人还让我们也煮了诸位公子的份,诸君都有。”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刚才沈梒迟来那么久,是给自己的老师煮药汤去了?
  敢情人家沈梒不仅没有不敬尊长,还与秦阆颇为师徒情深,那他们在这冷嘲热讽半天是干什么来的?
  想到此处,刚才说话的几人纷纷都红了脸。
  可偏偏有几个世家公子混在学生堆里,此时不依不饶道:“君子远厨疱,区区药汤而已,哪需你亲自盯着烹制?因此等小事,便让秦先生和我们这么多人在此等你……沈梒,你还敢说自己不曾目中无人么?”
  在所有人的逼视中,沈梒不惊不慌地放下了手中茶碗,从容抬臂,双手贴额向座上恭敬一礼:“老师,学生今日想议 ‘互市’一题。”
  秦阆微微挑眉,没有说话。而刚才质问沈梒的世家子已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沈梒!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没听见么!”
  沈梒动作微微一顿,缓慢扭身,颦眉向后望了一眼。那模样,似耳畔有蚊蝇翁叫烦不胜烦,他不想理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回首瞩目。
  却见他面色冰凉,皱眉问道:“敢问公子,如今天下最急迫的事情是什么?”
  那人一愣:“自然是北方战事。”
  沈梒再度问他:“那如今朝廷市井最热议的事情又是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脱口想说“你与谢琻的断袖之情”,但却又顾忌着秦阆坐在那不好直说,只得含怒道:“你、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做出的耻事不知道吗?”
  “哦?良青做出了什么事,的确是不知。”沈梒寒着脸,缓缓起身,瞪视着他道,“如今北方战事焦灼,有多少中原将士马革裹尸、身死他乡,血肉黏在铠甲上,剑戟沉入河流,拼尽性命便是为了能将异族敌兵再逼退半步,哪怕他们自己最后只成了一缕游荡在焦土上的孤魂!”
  他微微激动了起来,纤白的手指捏死了袍袖,长眉拧紧,秀目圆瞪,浑身一寸寸地染上了戾气。
  “可诸君呢?诸君坐在这皇城之内,着华服、品茗茶,议论着捕风捉影的流言,便觉得自己占了全天下的理。殊不知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有中原子弟战死沙场,有些饿得只能宰杀战马,食马肉食狗肉食人肉,拔草根树皮煮汤,最后腹中异物过多无法排泄,肚似皮球憋涨而死……你们高踞明台,不议战局、不议民生、不议天下,你们尚且不知耻,我沈良青又何耻之有?!”
  屋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沈梒成名时被称作“荆州汀兰”,平生优雅从容,甚少动怒。唯有的一次还是几年前在毂园,谢琻当面讥讽嘲弄他,但那时沈梒也只是击箸而歌,驳斥他后拂袖而去。
  从未有如现在一般,双目含火,眉峰似刃,浑身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四溢。
  沈梒直直地站着,目光逼视着众人。无人看见,他在广袖之下的双手已捏得指节泛白、指甲扣入皮肉直至发白充血,双手也在随着身体微微发抖。
  是了,他早就想问了。
  世人骂他,父亲耻他,可他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竭尽心力不过是为了辅佐君王使四海平静、江山锦绣。又为何要任那些一生碌碌无为的庸俗小人将他所有心血抹杀于无形?
  他与谢琻,究竟何辱之有,又何耻之有?!
  该感到耻辱的,是他们才对!
  在沈梒极怒凌厉的逼视下,众人无不语塞,纷纷低头或调转开了目光。
  在一片死寂之中,秦阆忽然用折扇敲了敲桌子。
  “古有神兽獬豸,形若麒麟,全身毛发浓密黝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角。懂人言知人性。”秦阆平静地道,“此兽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故而至今督查院的堂前,亦供奉着獬豸,以示警戒。”
  “希望诸君日后皆为獬豸,勿肖梼杌。”
  (梼杌 :像虎,毛长,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被用来比喻顽固不化、态度凶恶的人。)
  皆为獬豸,勿肖梼杌。其中何意,已然再清楚不过。
  静室内再无一人敢出口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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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雨下得更紧了些,伴着风雨声,室内的人语一直未曾停歇。
  谢琻抱肩立于静室外的一棵古松之下。虽有绿盖遮顶,水气和落雨却还是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靴子,但他却浑然不觉,凝神细听着静室内的声音。半晌,当听到室内再无争执之声传来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转身悄无声息地踏着润泽的青苔离开了原地。
  在不远的石阶处,言仕松正撑伞等他,一见他过来便撇嘴道:“放心了吧?要我说你家那口子可比你厉害多了,还有他搞不定的人?你根本不用在那听墙角。”
  谢琻走入伞下,与他并肩往山下走去,懒洋洋地笑道:“我这才不是担心,是自豪。那些虚伪小人就需要被人兜头臭骂一通方知是非曲直,我偷听两句,心里痛快。”他顿了顿,又问,“你明明今日也受邀了,为何不去?”
  “我去干嘛?如你所说那都是一堆虚伪小人,和他们聊天儿还不如去雎台听两首小曲儿来得快活。”言仕松撇了撇嘴,又笑道,“再说,最有见地的难道不是你家那口子吗?我守着文曲星,还上赶着和他们谈什么谈?”
  二人说笑着,沿广济寺的石阶缓步而下。
  “说真的,你心里没半点儿不痛快么?”言仕松胳膊肘撞了撞他,问道,“明明是一对儿,任谁问起来都得反驳,外人面前还要装作一副完全不熟的样子……这要是我,早郁闷死了。”
  谢琻“噗嗤”一笑道:“这有什么可郁闷的。世人质问我们,根本不是真的关心我俩,而是想找机会羞辱我们罢了。我以前也尽想着,若是外人都能知道我俩是一对儿那该多好……但经过这次的事儿我也想明白了,越少人知道,我俩越清净。毕竟这世上心黑口脏的人多到你数不清,若真承认了,反而白惹烦恼。”
  言仕松笑道:“你能想明白了就好。你俩这相好处得,还牵扯了国事朝政,也是史无前例了。”
  谢琻嗤笑了声,没说什么。
  他驻足回头望去,却见朦胧的烟雨笼罩了广济寺苍翠的山头,阴暗飘雨的天色覆盖苍穹让人浑不知此时是何时辰。然在这一片浑浑噩噩之中,沈梒所在的那静室却燃着一室的烛火,在这混沌天色中仿若沧海一灯,任外界如何风雨飘摇,那处犹自长久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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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论这种东西,太容易□□控了……被保护久了的人也很容易就忘了人世疾苦……叹息
  流言这事儿对谢琻沈梒来说是告一段落啦,暂时不会再虐cp了,可朝局战事会因此发生很大改变哟,毕竟奸臣还没作妖完呢(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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