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就在含细重新剪下一株梅花时,一个脚踏长靴,身穿黑色戎装的女子出现在梅树后面。
她那典型的戎族装扮,一下子就让人想起刚进宫的戎族公主。
段嫣未曾转身,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双眸子懒懒斜过去看人。鸦青色的长发随着那点动作,从肩头滑落,整片地披散在背后。
冬日疏懒,段嫣没怎么装扮,只用了支玉簪,半挽了头发。一半垂下来,像极了墨色的绸缎。
原先按照戎族依附大雍的实情,戎族公主见到段嫣时是该行臣礼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昌平帝明摆着一退再退,放纵戎族,自然也将戎族的地位抬高了。
那戎族公主直直盯着段嫣,眼睛都不眨一下。随后,她又几个大步子走近段嫣,两人离得很近。她鼻子翕动几下,像是在闻什么味道。
“你身上很香。”
戎族公主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她说这话时语气又柔和得要命,满是欣赏。
含细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她皮笑肉不笑道:“那些宫人怎么能让您一个人乱跑?宫中地方大,要是一个不留神磕着碰着了,这喜庆日子的,可不好受。”
她本意是让对方注意分寸,在雍皇宫内莫要随处乱跑。
戎族公主却恍若没听懂一般,朗笑着挥了挥手,“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走得太快了。你身后是你们大雍的哪位公主?我这一见着,便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面善得很。可否让我再同公主说说话?”
她极感兴趣地探头去看含细身后的段嫣,眼睛含笑。
“伊勒佳,我的名字。”
段嫣慢吞吞转过身,点了点头便是表示知道了。她现在还没有同这位戎族公主接触的必要,而对于没有兴趣,对她而言也没有价值的人,段嫣向来随心而为。
就像是现在,她懒于搭理,就敷衍至极。
只得了个点头,伊勒佳还是兴致勃勃。她语速很快,说起话来像是大把大把的珍珠落在地上,响成一片。“你来这儿干什么?赏花?这里的花生得可真好看。你不知道吧,我的名字也是花的意思,是不是很有缘分?”
这人显然不是什么居于深闺的柔弱角色,含细只是挡在她面前,就快要被她无意识地挤开了。
段嫣收了收困顿,打起点精神来。她淡声叫回了含细,然后看向伊勒佳。“沈世子在西岭一战中与侍从分开,多亏了贵方援救。如今沈世子回京,还得伊勒佳公主护送,实在是两国邦交的一段佳话。”
只是顺道出来散心的伊勒佳意味深长看了段嫣一眼,倾过去的上半身也直了起来。
“戎族与大雍世代交好,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算不得什么。”
谈起这些事,这位戎族公主好歹正经起来。
段嫣笑了笑,抬头看头顶的晴空万里,然后睁着眼说瞎话,很是自然道:“天色不早了,伊勒佳公主也早些回去罢。”
“……多谢公主殿下关系。”伊勒佳也抬头看了看天色,被上头的太阳刺得眼睛生疼。她眯起眼,看着面前人转过身,越走越远,低低发出一声谓叹。
“真好看啊……”
“比之沈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边,段嫣回宫的路上又碰上了张成端。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这人好像又长高了些。
纵使段嫣不怎么关注他,但这仰头看过的幅度的差异,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张成端每回见着段嫣都不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默默行一礼,又沉默着错身而过。
又冷又闷的样子,配上那深深的眉眼,总让人感觉到一些不敬。
本来也就是这样了,两人向来没什么交集,最多的是像现在这样,在一条路上擦肩而过。但这回张成端罕见地停了下来,他垂着眼,并不看段嫣。
“姑母有事找你。”
在宫中,能被张成端成为姑母的人,也就只有张贵妃了。
他们现在这条路,其实也不是张成端平日里去景仁宫回走的路,看来是专程过来找她的。
段嫣让小宫婢将剪好的梅花送回坤宁宫,吩咐好了一些事宜,便朝张成端道:“走吧。”
此地离张贵妃所在的景仁宫约莫要走上半盏茶的功夫,段嫣走在前面,张成端便走在她身侧偏后的位置。
段嫣不觉得自己同张成端有什么可说的,也觉得张成端差不多是这么个心思。
于是这两人便一路无言,恍若身边没有另外一个人一般,就这样走到了景仁宫。
张贵妃手上捧着炉子,见那两人泾渭分明地进来时,美貌不见消退的脸上有一瞬间怪异。她轻飘飘扫了张成端一眼,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在外头有没冻着?”她习惯地去摸段嫣的手,感受到凉意之后就将自己的小炉子塞过去,让段嫣暖暖手。至于张成端,则被她晾在了一旁。
“日头正好,倒也不觉得冷。”虽是这样说,但摸到炉子上的暖意的时候,段嫣还是惬意地眯起双眼。
眼尾稍稍往上翘起来,勾出狭长旖旎的一道弧。
像是蝴蝶振翅。
张成端没有人理,也不觉得拘束。自己找了个地方便坐了下来,自若得很。
“你方才不是说有事急着回去?”张成端才坐下,张贵妃又看不顺眼了,开始将人请走,“现在我这儿闲得很,你忙就先回罢。”
于是,张成端又站起来,低声说了句“侄儿告退”。
听闻不常说话的人出声时都是又哑又沉的,这句话倒是没错。张成端的声音,总是低沉暗哑,带着独有的沙砾感。
待张成端走后,张贵妃斜斜靠在踏上,她不自觉握着段嫣的手,叹了一声。
“淑妃那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第88章
淑妃身子不算强健。
往年在陈氏, 尚未出嫁的时候,勉强还算是正常水平。但之后淑妃入江湖,风中过路雨里前行。都说女子得好好护养, 可身在江湖却是什么都得将就,彻夜受凉难眠皆是常事。淑妃的身体也是在那时候慢慢熬空了。
再之后, 便是一眼误终生。为昌平帝入宫, 与陈氏众姐妹决裂。即使她看起来一如往日,平淡自若, 但内心是孤郁的。深宫之内,比不得家中,人人都在算计, 纵使不屑, 也躲不开。
劳心劳神, 便心力憔悴。
淑妃未出阁时便是京都人人称赞的才女, 出身清流,可这些都不能帮助她得到昌平帝青眼。
细数淑妃这前半生,所爱之人是冷心冷清一君主,无儿无女, 算得上是毫无牵挂。家人疏离,姊妹不见。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了无生趣的了。
段嫣曾向淑妃提议过,趁着战乱, 将封老将军从赵国接出来。
纸鸢尚且有根线牵引着, 人有个牵挂, 也好过孤零零飘着。
自身世之谜人人皆知后,陈氏家主同淑妃这对父女之间的感情便淡了下来,从表面上看来,近乎是断绝了父女关系。
而当年陈氏家主为淑妃打掩护, 竭力瞒住她同封老将军的关系,从这能看出陈氏家主并不是全然弃淑妃于不顾。他无声护着淑妃,但这两人终究是做不成普通温慈的父女。
封老将军或许能让淑妃好受些,有个念想总比没有的好。
可淑妃刚有动作,封老将军便不见了。不管她怎么找,封老将军在赵国的踪迹都百寻不得。
听闻消息后,段嫣也派人去赵国,却依旧没有消息。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像淑妃这样钟灵毓秀心思剔透的女子,她不会折磨自己。却也因为太过聪明,看透了太多东西,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想法。
思及此,段嫣垂下眼,素手拨弄了下桌案上的摆件。
“她那人怪没意思的。”张贵妃说着嫌弃的话,下一秒又皱起了眉,“你若见着她,替我骂几句也好。整日做那恹恹模样,我瞧着便烦。”
她同淑妃算是老冤家了。
淑妃说往东,她便一定要往西,反着来是拿手好戏。而淑妃遇见张贵妃,也是一改往日性子,说话清清淡淡的人连声笑都带上嘲讽意味。这两人你来我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多年“好友”了。
见了淑妃如今这模样,不说心疼惋惜这些,心中感慨定然是有的。
“您何不亲自去见见,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奚落一番。”段嫣笑笑。
她知道张贵妃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恨铁不成钢偏生被她说成了厌弃的意思,便也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支着头,翘着唇,堵了对方的话。
“本宫懒得瞧见她。”张贵妃愣了下,而后冷哼一声,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她仍旧是宫中最得盛宠的那个张贵妃,无人能夺去她的风头。
这宫里头鲜嫩的美人一年比一年多,皇子公主一个个降生。年近三十,即使样貌依旧如同二八少女,倾城绝艳,却还是偶尔会对着鎏金盘花铜镜怔怔出神。
岁月优待美人,让她从外貌上看不出时光的痕迹。但心里头是什么样了,只有张贵妃自己知晓。
张家只剩张成端那一房,从血缘上说起来,其实同张贵妃也没什么干系。而陈氏那边,她照样不怎么理睬。
段嫣不知道张贵妃有没有为曾经的选择后悔过。她偶尔回顾往昔,只觉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年节过后,昌平帝令段启入朝听政。说是靠着年龄上的优势也好,捡漏也罢。段启成了雍皇宫内诸多皇子中第一个被昌平帝准许入朝听政的,这也向整个大雍彰显了他这位大皇子的存在感。一众大皇子党因此欢呼雀跃,仿佛已经看见了段启黄袍加身,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了。
段启与段嫣年龄相仿,身高却超出了段嫣一大截儿。
年后第一次入朝听政后,段启一副端方有礼的君子模样过去,回来时已经是双眼无神了。
他自小性子就老成,喜静不爱动,之乎者也挂在嘴边,却也爱极了那些被夫子批为末流的小说话本。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宅在屋内,看个一天半日。
“怎么,难不成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你还能睡着不成?”
段嫣逼着段嘉瑾出去散步,瞧见了迎面走来的段启。见他面色困顿,双眼无神,一副将将睡醒的模样,不由得打趣一句。
“没敢睡。”段启小小打了个哈欠,眼下青黑之色更加明显了。
“先生说,第一次听政很重要,我便好好准备了。先生还说,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我昨夜紧张,便起来温习了小半晚书。故而今日困顿。”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完全是一个努力上进,却一不小心搞砸了的失意形象。但段嫣是见识过他用那副老实面孔,睁眼说瞎话蒙骗先生的本事的。因而压根就不相信这些话。
紧张倒是真的。温习书?八成是捧着那些个神异话本,看得入迷罢。
段嫣意味深长道:“听闻前些日长须居士又出了几本新书,不知阿启有没有派人去买了?”
长须居士写的神异故事,曾被段启称为当世一绝,没少偷偷谴人出宫买他的书。
“杂书多看无益,泰清也该好好收收心思了。”段启一脸正色,和润的五官充满了循循善诱的气息,“若泰清买了,我可先帮你瞧瞧那些书适不适合你看。”
段嘉瑾站在段嫣身边,闻言眼神差异地瞅了段启一眼。感觉到目光,段启也低下头来,看向段嘉瑾,而后和善一笑,“小四也想看看?”
小动物的警觉向来出众,段嘉瑾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我这儿倒是没有那些书,阿启想要?不如自己去买了来,也好看个尽兴。”段嫣恶劣地戳穿段启冠冕堂皇的话,引得段启长叹一声。
“先生说,与人为善。罢了罢了,今日便不同你计较。”段启见忽悠不得,便笑着嘀咕几声。走的时候,他蹲下身与段嘉瑾平视,“小四儿若想看话本了,尽可来找我。”
他朝段嘉瑾眨了眨眼,伸出手来想摸摸段嘉瑾的头,但见段嘉瑾脸上的抗拒,便索性撑着腿站起身。
“走了。”
段启朝段嫣摆了摆手,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时候循规守矩,几人中最是沉稳,现今却行事越发令人捉摸不透。要说沉稳,也算也沉稳。但一些时候,段启的一言一行又透着随性,不像个被众多人拥护的皇位继任者,倒像是个山间隐士,兴之所至放声纵歌,洒脱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