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段嫣大致明白昌平帝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只要昌平帝插手这件事情, 不管宜妃做过什么,都能平安活下来。于是她退而求其次, 只要能将宜妃囚禁起来就行。
有着段妘的口供,与这回宜妃掀起张家大乱的各种证据。就算是昌平帝,也要顾及影响, 顺着段嫣给出的台阶下。
正如谈判之时, 比拼的不仅仅是明面上看见的东西。段嫣想要寻出一个平衡点, 让昌平帝接受对宜妃的处置, 也需要有自己的筹码。她身后站着王氏,有士族撑腰,王皇后诞下嫡子,后宫安稳。这一切都是她的筹码, 于是就算是昌平帝都得好好考虑段嫣的意见。
在段嫣条理清晰,列出了多条宜妃罪状之后。昌平帝看了她半晌,日渐威严的脸上让人猜不出端倪, 良久之后才似笑非笑道:“既然有罪, 便不能姑息, 就按泰清说得办。”
于是就这样,宜妃被软禁起来。
被人压下去时,她凶狠又冰冷地看向段嫣。看来是已经反应过来段嫣压根就没有抓住人,方才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但兵不厌诈, 此时胜负已定,说太多也没有用处了。
宜妃被压下去之后,段嫣立即开始清查钟粹宫中的宫人,发现确实是少了个宫婢,是日常跟在宜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名儿叫作扶芽。听那些宫人说,宜妃待这叫作扶芽的宫婢十分不同,亲近得很。
段嫣让人口述了那扶芽的模样,又召了画师按照人口述的模样,画了扶芽的画像。然后将这些画像分到侍卫手中,让他们按照画像寻人。
段嫣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宜妃会让人护着段睿逃走,毕竟作为她的亲儿子,背着母妃叛逃的名声在这宫中可不好过。只是没想到,宜妃竟然完全没有管段睿,只是让人护着那个小宫婢出逃,甚至连自己的安危都放在后面。
段嫣隐隐觉得,这个叫作扶芽的宫婢身上,藏着个大秘密。
各宫的宫婢都是有数的,略微一查就能知道是不是多出了人来。段嫣得到昌平帝的准许后,令人在各处设置关卡,以验明通行者的身份。但为了排除有人趁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赚钱,段嫣将自己的亲信都放在了各个关卡,让他们亲自守着,避免关卡处有人被收买。
或许是这件事在宫内闹得太大,让那扶芽得知消息躲了起来。一日的功夫过去,没有丝毫消息传来。反倒是那些一天之内经过好几回关卡,被耽搁了时间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在私底下恐怕已经积累起了一层怨气。
段嫣没有因此而打算撤掉关卡,而是早就想好对策一般,让人在关卡处都放上时兴的绢花或是碎银,每个被盘查的宫人都能领上一份,还派人去各宫打点好了。这一番动作下来,那些宫人过关卡时就更加配合了,并且段嫣还在宫中有了一批好名声。
“今日并无发现可疑之人。”
侍卫面色羞愧,汇报情况的时候深深低下头。
派出这么多人只为了找出一个宫婢,却到如今还没有半点消息,这简直就是直接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那侍卫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羞愧难当。
“乾清宫可派人去查过了?”
段嫣倒是没有动怒,淡淡道:“年龄不要局限于十多岁的妙龄少女,不拘性别。年龄上至五十,下至十岁,都要经过巡查。”
侍卫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睁大眼,抱拳一拜,“是属下愚昧了。”
在段嫣的提醒之下,宫中大大小小,或热闹或冷僻的宫殿都被搜了个干干净净,连老嬷嬷都没有被漏掉。
终于在第三日,侍卫们在乾清宫抓住一个形态可疑的老嬷嬷。擅长伪装的侍卫上前一看,竟然是涂抹了东西,伪装成这样的。
人被送到段嫣面前,洗掉伪装后同画像上的人一比,果然是扶芽。
瘦瘦小小的,一双眸子虽然惊慌,却还能看出里头的柔软。段嫣一眼便看出来,宜妃确实待这宫婢极好,没让人受过一点苦。只有一直处于庇护之下的人,才会有这样柔软无害的眼神。
“你是扶芽?”段嫣没什么意义地再次问了一遍。
“是。”在一片寂静之后,扶芽低声开口了。
她面容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但神态上却纯然得似乎只有十二三岁,恍若不谙世事。
侍卫将她随身携带的东西递到段嫣面前,是一把弯刀。刀鞘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握把的地方原先是鎏金的,现在已经脱落了大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段嫣拿着弯刀细细看过,转而问道:“几岁的时候在宜妃身边伺候?”
扶芽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朝段嫣一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求您饶过娘娘一回。”
段嫣翻转了弯刀,在刀背隐蔽的角落找到两个小字,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她抬了眸子,看向扶芽,“你且说说看,我为何要饶她一命?”
段嫣很狡猾地没有说出实情,扶芽也就不知道宜妃如今只是被囚禁,并没有性命之忧。段嫣只不过想借此从她口中获得更多的消息。
无所谓卑鄙,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段嫣也并没有说谎,她只不过是隐去了部分实情罢了。
扶芽咬着唇,面色纠结,看那模样已经动摇了。段嫣也没有催她。
有些人总是需要推一把才能往前动一下,但也有些人看似柔若,却总是在心中有一杆秤。她们早已经决定好要做什么,只不过是表面上惯性般的会显出一些犹豫来。
段嫣这时候要做的只是等待。
良久,扶芽坚定地抬起头,显然是已经决定好了。
不得不说这是个对风向局势把握得很透彻的人,不会做那些无用的抵抗。对手里的东西,能用上的都会物尽其用,充当筹码。
她没有逼着段嫣再三保证什么,直接就开始说自己知道的事情。
“您手上那把刀,是奴婢父亲年少时的贴身之物……”
在扶芽的讲述中,段嫣得知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主人公就是宜妃同扶芽的父亲。
这事儿要从如今的江氏大将军,也就是宜妃的父亲说起。
江氏大将军江宏远,起于微末,从军中小卒一步步爬上来,后来得到上司赏识,娶了上司家的嫡出小姐,也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婚后一年,两人育有一女,取名江梦,也就是如今的宜妃。但没过几年,那位元配夫人就因为感染恶疾逝世。而此时江宏远屡立奇功,官职已经慢慢超过原先的老丈人。说不上无情,为了稳定后院,也或者是为了稳固势力,江宏远在原配逝世半载之后,续弦了,也就是如今的这位江夫人。
宜妃的外祖一边大骂江宏远不念旧情狼心狗肺,一边将宜妃接了回来,亲自抚养。
就是在外祖家,宜妃遇见了袁介。
袁介比宜妃大上六岁,在宜妃还扭捏地躲在仆从后面红着脸不敢见人的时候,袁介就已经跟着袁家众人出入兵营,大笑饮酒,上阵杀敌了。
即使外祖爱护,宜妃在袁氏却过得并不如旁人想象中的好。在一大家子的袁姓人当中,宜妃这个外姓人,有着一部分的血缘关系,却又并不是真正的袁家人,她还是被同辈隐隐排斥着。
人在孤独的时候或许就会幻想出一个英雄来,当年年幼弱小的宜妃也不例外。
她长到这么大,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能见亲父江宏远一面。虽然袁家人都告诉她那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但宜妃心里并不这么觉得。江宏远沉默寡言,战功无数,每回见到宜妃虽说不是关怀备至,却总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珍视着的。
宜妃想回到江家,但那时候的宜妃却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从小养育她的外祖。
就是这个时候,袁介闯入她眼中。同样的沉默寡言,骁勇善战。一眼看过来就让宜妃有了依靠,安定了下来。借着各种巧合,两人迅速熟识。
袁介教她排兵布阵,观测敌情,也教她如何同人结交,维护情谊。十几岁的少女就这样彻底沦陷进去。宜妃的性子一日日开朗起来,她在袁氏有了看起来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整日呼朋唤友,不再形单影只。她也学着那些表兄弟的模样,练剑习刀,身影飒飒,成了无数人追捧的对象。
但袁介再如何优秀,也只不过是袁氏的家奴罢了。他的父母,乃至往上数几辈,都是袁氏的下人。说得好听点,袁介这是是袁氏的亲信,但谁都知道,这辈子,袁介身上的世仆身份是摘不下来的。除非他有什么天大的际遇。
再者说,袁氏当年将自己的嫡小姐下嫁出身寒门的江宏远,最后却得来那么一个结局,这回说什么也不会将宜妃许配给袁介的。
在所有意料之中,袁介同宜妃被袁家人隔开,宜妃也被送回了她从小就想回到的江氏。
而且不知道袁氏同江宏远怎么商量的,两家一齐决定,将宜妃送进了宫。就在宜妃得知消息的那天,数月不见的袁介出现在了江氏。他问宜妃愿不愿意随他走。
已是青年,眸子却依然如少年时那般干净磊落。冬日里,下着雪,袁介只穿了一身青衣,静悄悄站在窗外等屋内的少女回答。他沉默着,浑身上下透着疲惫,但神情是温和的,千里赶来只是为了一句回复。
年少时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你说不出拒绝的话,似乎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听之任之。袁介于宜妃而言,就是年少时,天上那朵最白的云朵。
但是最后宜妃还是拒绝了。
她看着袁介静静地来,静静地走,那个人的眸子一直那般包容,就连被拒绝时也是温和得出奇。
坐上马车,随着车队赶往京都的那日,雪下得格外的大。
白茫茫的天地之中,一人一马,青衣单薄。那人跟着车队,踏过风雪,最后被利刃穿心。鲜红的血四处飞溅,落在白雪上。
这成了宜妃入宫前最后的回忆。
袁介死了,死在袁氏同江氏的合谋之下。
第70章
听到这里, 段嫣想起宜妃同那位江氏大将军的关系。
两人明明是父女,关系却这般差。之前还以为是因着宜妃非如今这位江夫人所出,所以同另娶的江氏大将军之间有了隔阂。没想到实情竟然是这样。
不过, 段嫣笑了笑,她微微倾下身道:“若仅是这样, 宜妃也算是可怜人。但同我又有何干系?又同她草菅人命为非作歹有何联系?”
扶芽身子颤了颤, 她摇头解释:“娘娘曾经遭遇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会行事格外偏激。她只不过是想掌握权力, 为奴婢父亲报仇罢了。”
段嫣支着头,眸子冷然。扶芽说的这些于她而言尽是废话,她对宜妃的往事并不感兴趣, 也不想听什么感人的青梅竹马恋情。
若也只是这样, 那这回的谈话差不多就到这里截止了。
段嫣笑了笑, 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把人带下去罢。”
见她这样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扶芽咬住唇,眼中狠色一闪而过,她喊道:“公主留步!”
“您难道就不好奇, 奴婢的生父是何人,江袁两家又为何要对奴婢父亲赶尽杀绝吗?”
扶芽气息不稳,双手死死抓着裙摆, 她这话几乎是低低吼出来的, 嗓子又哑又沉。
段嫣这才停住脚步, “你且说来看看。”
这里才是重头戏,方才那些,只不过扶芽放出来的铺垫罢了。若能靠那些打动她,便能借此为宜妃争取机会。只不过算盘打得太好了些。
段嫣径直走到扶芽面前, 眸子低垂着。
“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想说,便莫再说了。”
袁介死时尚未娶亲,扶芽却自称是袁介之女。这个显眼的漏洞,段嫣怎么可能忽略,她方才不问,只不过是为了给扶芽留下一个借口罢了。
扶芽深深吸了口气,“当年,陛下即位不久,为了巩固朝野,向江袁两家隐隐透露出要让娘娘进宫的消息。”
说到这里,扶芽的声音带了点讥讽。
“江袁两家,那是多么的忠心耿耿啊。为了他们的君主,抛头颅洒热血,葬送了多少家族子弟?我生父,为了你们段氏的江山,战死沙场。我娘亲也因此郁郁而终。是,江袁两族是赤胆忠心,最后却连个弱女子都要算计上。什么心疼嫡出小姐,不忍心下嫁,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他们那是拿着娘娘当自己进贡的物件儿!”
“不过是没影儿的一个消息罢了,也不曾下圣旨,就诚惶诚恐地把娘娘献上去。还担心父亲活着碍着了皇帝的眼,在他送娘娘入宫的路上,派人截杀。也真是可笑,这样的人家竟然也会良心不安,把我这个没爹没娘的袁家人放到父亲名下。之前还说什么主仆有别,把我过户过去的时候却不这么想了。若父亲地下有灵,恐怕也会厌弃我这姓氏吧。”
段嫣没有说话,依旧淡漠看向此时已经神色激动起来的扶芽。
“江袁两家,对我们娘娘是有愧的。虽说家主明面上看着与娘娘生分,但暗地里一直在偷偷照顾娘娘。若有人真的对娘娘下手,一定会遭到江袁两家的报复的!大将军领兵驻扎边关,为了稳住你们段氏的地位几次命悬一线,袁氏更是无数青年俊杰战死,你如今却要迫害我们娘娘,你就不怕引起江袁两家的敌视吗?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扶芽仰着头,像是急于冲出束缚的困兽,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不甘与愤怒。
那双眼睛满含威胁。
蓦地,段嫣想起前不久同江氏的通信。
若有机会,希望您能宽恕小女几分。但犯无法饶恕之罪时,无需留颜面,任意处置。
那位江氏的大将军在信中这样说道。
对宜妃有愧?或许吧……
但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他人的愧疚。愧疚这种东西,能值几份钱?有时候,前一刻那人还在述说自己的愧疚,可眨眼之间,一个转身,那份愧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了。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凭着旁人的愧疚与保证,在这世上活得无忧无虑。借着那份愧疚,一世安稳。
却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翻脸不认人的绝情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