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听到轻快的脚步声。
  「喂，该起床了，准备吃早餐。」小鱼大喊。
  我挣扎地爬起来，洗漱完后走去餐桌。
  小鱼看了我一眼，发出「嘖嘖」声，「我说呀，你是主人，却让客人来负责做早餐，这样子对吗？」
  我两手一摊，无奈道：「我们昨天就讨论好，今天早上要去早餐店吃。你自己坚持要做，我有什么办法？」
  我们，指的是卢卢、佳恩和我。
  我们都嫌麻烦，懒得做早餐，偏偏小鱼不这么想。
  小鱼边煎蛋边说：「出去吃跟在家里吃，感觉完全不一样。今天我们就要回家了，最后一餐当然要在独属于我们的地方用餐。」
  我能明白她的感受，她大概也是有点离情依依。我们难得相聚，却要再次分开，不免令人难受。
  把卢卢、佳恩叫醒，用完餐，我送她们到火车站。
  临别前，卢卢笑着提议道：「我觉得这次聚会好愉快，以后，我们应该有空就碰个面，你们说呢？」
  佳恩说：「我同意，但坐车赶来赶去实在很累，而且，常常见面可能就会变得没那么有趣。」
  小鱼抬了下眉，「你的意思是？」
  「别把聚会的时间定得太频繁，两次聚会之间最好间隔长一些。这就跟美食一样，同一款美食再好吃，天天吃终究会腻。」
  小鱼点头，「这意见不错，不过，我们讨论再多也没用，关键是唐不二，她愿意吗？」
  她们一齐转头看我。在她们眼里，我是最麻烦的。
  「我愿意啊，我觉得定期聚聚很棒。」
  语毕，她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鱼两手环着卢卢、佳恩的肩，激动地说：「你们听到了吗！唐不二居然说很棒，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说很棒，真的，我没说谎！」
  她眼眶泛红，抹掉眼角的泪花。
  卢卢、佳恩安慰着她，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了她一下。
  最后，我们四个人围成圈彼此拥抱，结束了这次的庆生聚会。
  回到我居住的大楼，我在门口处碰到了小芸。
  由于她早就不住在这里，很久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惊讶，她显然也是。
  三年左右没碰面，她还会想找我聊聊？还是朝我点个头就离开呢？
  她走了过来，我有点紧张。
  小芸向我打招呼。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没什么话可说，然后就不自在地道别。
  没想到，我们聊得还算愉快。
  小芸告诉我她交了新的男朋友，和贵佑之间的矛盾，也缓和许多。
  我注意到，小芸脸上出现犹豫的表情。
  「你怎么了？有话不妨直接说。」我问。
  「唐姊，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明白她是在担心我的生活，又怕我想起林妙壹，会感到悲伤。
  「老实说，不太好，我一直在想她。这是属于我的一个坎，我得自己克服。」我笑笑地说。
  「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小芸像是唸魔咒般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
  小芸给了我她的居住地址，「唐姊，如果你有事想找我的话，打个电话通知我，我很欢迎你来。我也可以教你做蛋糕，我的蛋糕手艺比起以前厉害许多。」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未来某一天，也许我会去拜访她。
  歷经漫长的旅程，我总算回到了现实世界。
  不久前，我终于在迷雾空间选中正确的那一天。
  大量的记忆涌入我的脑袋，我当下才明白，原来我已经重复数千次的轮回，穿越至一个个「回溯时空」，并在里头生活了数万年。
  我很惊讶，脑袋立刻变成当机状态，但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今天，就是今天，我就要见到林妙壹了。
  我得先确认现在我身处何处、什么时间点。
  四处稍微走动并向妈妈询问后，我搞清楚了。
  我目前位在小时候和爸妈一起住的旧家，而今天是我小学四年级的运动会。
  「你怎么会不知道今天是运动会？」妈妈怀疑地看着我。
  「我就是想闹你一下，哈哈。」
  随便敷衍一下，我就去餐桌旁吃早餐。
  此刻，我遇到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林妙壹是穿越到今天的什么时候。
  系统说，林妙壹在临死之际，凭藉意志力和剩馀不多的生命力，只能短暂停留在现实世界。那大约是几分鐘的时间。
  林妙壹跟我一样，都是把灵魂传送到过去的肉体，而且她不晓得我也跟随她穿越到今天。
  所以，我必须辨别出今天的林妙壹，她的意识在何时被替换成我要找的林妙壹，然后把握时间和她对话，否则就会彼此错过。
  话说，林妙壹怎么会选择穿越回这天？
  看着自己娇小的身躯，感觉还真是不习惯，不过，动起来身轻如燕，这确实很不错。
  我原地旋转一圈，要是回去之后，我那三十五岁的身体也能这样子轻盈、有活力就好了。
  我没有很享受运动会。
  一来是长大后的我已经对运动不太感兴趣，二来是我都在注意着林妙壹的一举一动，观察她有没有產生变化。
  小学的林妙壹怯懦又可爱，令人怀念。
  呵呵。
  「你笑什么？」林妙壹好奇地问。
  「你很可爱哦。」
  她无奈一笑，抬起扭伤的右脚与拐杖，「这样子一点也不可爱。」
  啊──，此刻彷彿身处天堂，小时候的林妙壹也很棒，有着与大人时期不一样的美好。
  真想在她脸颊上亲一口，可是，不能这样做，她会被吓到的。
  唉，心理与身体的年龄不符，还真是困扰。
  这时，我听到班上有些同学在说林妙壹的间话，指责林妙壹练习时不够小心，害得脚扭伤了，班上的快跑者少了一名，大队接力的名次绝对会降低。
  我正看着林妙壹，想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那些伤人的话。
  结果，我的身体就主动站起来行动，并开始说话。
  彷彿变成一个自动讲台词的机器人偶。
  ──抱歉，因为这里不是「回溯时空」，而是真正的过去，为了防止过去发生的事情產生变化，所以你必须在这里重复一遍你以前的言行。
  由于我仍被控制，于是我在心里默问：「那为什么我前面没有被控制，现在才要？」
  ──因为现在这件事，对你和林妙壹的人生佔有很重要的地位。而前面的都算是小事，產生的影响，我有办法修正。
  现在发生的这件事很重要？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小时候的我为她打抱不平，对我和林妙壹產生了深远的影响。
  当我身体恢復控制时，我和林妙壹正走向准备区。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上场了。时隔多年再度体验班级间的竞赛，兴奋又紧张。
  同一棒次的对手有谁呢？
  我转头一看，居然有刘文亚！
  跟她比，稳输的，可是，看见林妙壹期盼的眼神与热烈的加油，说什么我都得拚了。我有点担心我这个老灵魂，是否能驾驭好这具年轻的身体，希望不要跑得比我小四时还要糟糕。
  跑完了，我气喘吁吁。
  我果然跑不赢刘文亚，但至少我没有跑得比小四时的我还差。
  林妙壹拄着拐杖朝我这里走来。
  我赶紧去搀扶她。
  忽然间，林妙壹流下了泪水，脸色看起来激动又讶异。
  小时候的我以为林妙壹是因为脚在痛而哭，现在我才恍然大悟，死去的林妙壹在此刻穿越到她过去的肉体里了。
  她放开所持的枴杖，紧紧拥抱我。
  她的嘴唇碰触到我的左脸颊，真挚地说：「林妙壹，你知道吗？我以后很可能会爱上你。不，应该是绝对会爱上你。」
  我笑了笑。
  是她，一定是她，不会错的。
  「是啊，不过，要是你中途没跟杜紫姍交往就好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为了让她马上认出我也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我得讲出一句关键的话语。
  所以，我有些勉强而无奈地提到了杜紫姍。
  林妙壹愕然，「等等，你怎么会？」
  我替她捡起拐杖，带着她往旁边较安静的地方移动，「我跟你一样，都是灵魂穿越到这个身体里。」
  「唐不二，你难道也死了？」她一脸哀伤。
  「不，我来自你过世的五年后。我很想你，我接受了考验，得以从未来来到这里见你最后一面。」
  我原本以为我们相见的场合，会让我泪流满面。
  然而，不晓得是因为我刚剧烈跑完步，还是我们都变成小孩子，又或者其他原因，我感觉自己悲伤的情绪还克制得住。
  「林妙壹，我好想你，我遇到了一个大问题，我不晓得没有你的未来该怎么过？没有你的那五年，我感觉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过生活了。每天都是重复的无聊过程，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与精神上的快乐。」
  我像个孩子，茫然无措地对林妙壹拋出我的烦恼。
  我清楚，这个问题她不一定能回答，但我还是想听听她的想法。
  她张了张嘴，过几秒才说：「看来，我们还真是一对多灾多难的情侣。你遭遇到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个消除记忆的机器，帮你忘却那些痛苦。」
  我苦笑。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她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忘掉我们之间宝贵的回忆，却还故意这样说。
  我难过地哭了出来。
  「抱歉呀，弄哭了你，是我嘴笨，」她向我道歉，却嘻皮笑脸，「你哭的样子同样很可爱。」说完，悄悄亲了我一口。
  她发出一声叹息，「本来我该好好安慰你的，可惜我时间不够，所以，你就原谅我的不正经吧。」
  我紧紧拥抱她，哭泣道：「我不希望你走！我不要你离开！」
  我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离开我吗？我无法想像。
  林妙壹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认真道：「听着，你给我听好了，我给不了你任何改善生活的办法，也无法再陪在你身边，但是，我可以帮你定一个目标，你是否能接受并努力去实践，就全凭你自己的意志了。」
  我眨眨眼，被她强烈的喊话给震住了，「是什么？」
  「你的眼睛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是我的耳朵，你的生命不再只专属于你，你要为了我活得更精采，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精彩。去吃各种美食、去各个景点旅游，就算你喜欢宅在家也无所谓，看你感兴趣的电视剧，或是买好玩的游戏都无所谓，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最后她在我耳边说了句话，灵魂就消逝了，同时，我也被传送到迷雾空间。
  林妙壹替我定了个目标。
  仅仅因为她的一番话，我就能真正地振作起来吗？
  很不可思议，我觉得能。
  我感觉得到有股衝劲在萌发。
  有人说，爱情不该盲目，思想应该保有独立，可是，那或许并不适合我。
  我对林妙壹毫无保留，她的死让我彷彿丢失了灵魂。
  如此脆弱、没用的我无法靠自己重新站起，我需要一根强而有力的支柱，那就是林妙壹。
  林妙壹当着我的面给了我目标，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听话，按照她给的目标前进。
  就像前方掛着跟萝卜的驴，我只要想着如何吃那萝卜，脚就能不停往前走。
  回到迷雾空间，红色笔记本消失了。
  「谢谢你，系统。谢谢你给了我这样子的机会。」
  ──我很高兴能够带领并引导你。你得到你想要的收穫了吗？
  艰难的考验都是为了再次与林妙壹对话。
  为什么想要和她说话？
  我想，是因为不甘心，对于她的死亡感到不甘心。
  如果我和林妙壹注定要天人永隔，我希望我们至少能够好好的告别。
  车祸让她骤然离世，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上，那是我最大的遗憾之一。
  临别前，林妙壹温暖的话语，证明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系统，真的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帮助我，对我释出善意，为什么你愿意这么做？我是指，你的立场不该是中立吗？为什么你却时常偏向我，给予我指引及好处？」
  ──因为你值得。我让那些悲伤、痛苦人穿越到「回溯时空」，就是想要看到他们再站起来，重拾幸福。儘管你中途不时迷惘，你还是跌跌撞撞地挣扎过来了，你有勇气、有意志，有着对林妙壹满满的爱才敢接受考验，这样的你，善意自然会靠近你身边。
  我与系统道别，那是我和系统最后一次见面。
  我转头看向离去的小芸的背影，想起系统说的「善意自然会靠近你身边」，不由得莞尔一笑。
  回到家里，我拿出好几个大型塑胶袋，开始把纸船装进去。
  从今天起，我将停止摺纸船。
  这片纸船海不会再存在了，所有纸船通通都要打包，收在角落。
  纸船在袋中互相挤压，我的心也如同它们，被各种情绪推挤着。
  脑海中，浮现出林妙壹最后对我说的话：难过很正常，就算想要大哭都没关係，可是，千万千万别忘了去追寻快乐。
  也许我要打破约定，早点和小鱼她们聚聚了。
  数量太多，花了好几天才装好。
  当我把最后一隻纸船放入袋子里，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林妙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