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跃金的春景 (8-8)
虽然学生人数不多,住校的比例也不高,伊津国际的寝室宿舍楼规模依旧很大。我们来到的这一区公寓,四排黄色小楼围成一个方形,中间是草坪。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边尧事先通过褚怀星和这位叫做周雪茜的女生——也就是那位不愿配合猫头鹰大叔工作的室友联系上了,在长时间的沟通之后,她总算同意了和我们聊聊,并且约在了她学校的寝室见面。
进屋之前,我和边尧先是经过了周雪茜门外保安细致的盘查和搜身,又对我们宣读了一大堆她家律师事先准备的通告。一切完毕后,一个身材高挑,气质文雅的女生开了门。她眉目清秀却带着一丝憔悴,说:“进来吧。”
我进屋之后下意识环顾一圈,不得不说这个寝室条件真的不错,两个室友都有自己独立的卧室,公用一个客厅、洗浴卫生间和一个小厨房。如果当初我们学校也是这样的条件,我话估计不会出校去租房子。不过机缘就是这样神奇,如果我不是住在西校门外,也不会目睹姚静的事件,不会和边尧认识,也不会发生接下来的这一切。
客厅空间开阔,采光也很好,墙上挂着电视,正对一张三人沙发和一个茶几,旁边还有个两人座的饭桌。我看了一眼客厅外的阳台,那里有几个空的晾衣架。
“就是从哪里,”周雪茜估计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主动说,“小冬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
“掉下去的……还是跳下去的?”边尧问。
周雪茜看了他一眼,示意了一下沙发说:“请坐吧。”
我和边尧点点头,坐下了。
她说:“在开始之前,我想强调一下,我同意和你们聊天,但今天所说的一切内容我都不负责在其他场合承认或作证,明白吗?”
边尧说:“当然,这是我们之前就说好了的,况且你家保安也搜查得够细致了,我们现在连手机都没有,是不会有任何录音设备的。”
她点点头,说:“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眼下出了这种事情,小心一点也是无奈之举。”
“理解,”我说,“你既然这样大费周章又神秘,那么我猜……当晚事实的真相其实并不如你和警察所说的那样了?”
“事实?”她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样的事实。”
“事实就是事实,难不成还分好几种吗?柳冬成绩很好,平时性格也比较内敛,怎么会忽然一下失控,大吵大叫不说还从阳台掉下去了。”我问,“是不是她吃了或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所以你们已经知道‘三天三夜’这个东西了对吧?”
果然,我坐直身子点点头:“知道的。”
周雪茜问:“你试过吗?”
我有点吓一跳,说:“当然没有。”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别介意,我就是随口问问。”
“所以柳冬是用了这个贴纸才精神失常的?”边尧问。
周雪茜叹了口气,说:“小冬是因为学习成绩优异才入学伊津的你们知道吧,伊津这样的学校,每年会有几个赞助的名额,专门用来做这种教育公益。小冬家里很穷,如果没有这个资助的名额,别说伊津了,她们家连普通大学的学费都供不起。”
“小冬曾经和我说过,她初中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有三十来岁的男人上门提亲,但是她要上高中,她妈妈才拒绝了别人。为了省钱,五一国庆这些节日小冬都是留在学校过的,一是为了省来回的路费,二是因为学校食堂的饭菜便宜,同时还要出去打工。她每年寒暑假回家的时候,都能见到自己以前的同学,小孩都好几岁了。那些女孩子16岁就结了婚,村里办了宴席,等到法定年龄到了才去补证件,或者有些就不补了。”
周雪茜说:“她跟我说她家乡的那些事情时,我都不敢相信,我当然听说过这样的陋习,但却以为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早就不再发生了。小冬来到伊津后,虽然文化课成绩还不错,但是并不顶尖,更别提这边大量的社团类、实践类的活动,根本是她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这些活动不但很花时间,而且也都要计算到平时的考核成绩里。要知道,一个有资源、从小到大都有最好的老师和私教的人能够做到的事,对于小冬这样的女孩儿而言,需要她花两三倍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她对于自己成绩感到非常焦虑,很怕自己争取不到大二的奖学金,那样她就要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生回到家乡去,嫁人,生孩子……”
“所以你就给了她‘三天三夜’,”边尧打断了她:“因为这个药可以帮人提高学习效率,通宵复习也不会累,考试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成绩也会更好。”
周雪茜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是的,但我没想到……”
边尧反问:“你没想到她会跳楼?”
“我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瘾。”周雪茜说,“这个药我也用过,周末出去玩的时候,高兴的时候我偶尔会吃一点。所以我很清楚,这东西不具备生理成瘾性,也是我为什么敢给小冬用的原因。可她对这药的依赖是纯粹心理性的,甚至开始把自己成绩提高完全归功于药,是这个药在帮她应付考试,而离开了药,她就什么都做不好。这实在是很荒谬,她当初可是凭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啊。”
她说着忽然站起身来,回到自己卧室去,又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盒子递给我们。
我打开盒子一看就明白了,惊讶道:“就是这个?”
周雪茜点点头:“这个小的,就是世面上所谓的‘三天三夜’,底下的这几个纹身贴类型的,用起来效果较小,也就是学生间考前复习周时用的比较多的。”
我在这小盒子里翻了翻,看起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甚至像小孩子的玩具。我拿出一张用透明薄膜封着的像邮票一样的纸片,左看右看,不能想象小小的一张纸片竟然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周雪茜说:“你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不是把纸片浸泡在药水里然后切开的吗?”我问。
周雪茜说:“我听说,药剂是用试管滴取的,那么就看制作的这个人——也许多一滴也许少一滴,或者药剂的浓度有差别,就造成了纸片上的药量不均。”
“不是纸片而已,毒|品这玩意儿不是正规生产的药物,成分和剂量的不可控是一个通病。”边尧说,“多少吸|毒过量的悲剧,都或多或少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周雪茜拿起一张纹身贴接着开口:“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小冬开始觉得这样的已经不够了。因为这个药虽然能让你短时间之内不知疲倦,但人总归是要睡觉、需要劳逸结合的。她开始找我要浓度更高的、药性更厉害的东西,但是每个人对药物的反应都是不一样的,耐受度也各有不同。”
“总之,那一天,我刚从外面喝酒回来,正在看电视犯晕,小冬在阳台上又唱又跳的时候我只觉得好笑,还在客厅里录像。然后……我看见镜头里的她爬到了阳台边缘,我的脑子当下就觉得大事不好,但身体却反应不过来……”
边尧问:“所以整个过程你都录下来了,视频呢?”
“删了,”周雪茜说,“我自己甚至一次都没有回看过,直接删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不敢看,也不敢把那视频留在我手机里。”
边尧有点失望,我猜他还不完全相信周雪茜所说的一切,他问:“然后呢?”
“当下小冬从阳台上消失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傻了,浑身凉了个透彻,酒也醒了。然后我听见外面很多人的尖叫声,知道有人在看,我不敢出去,我怕被牵扯上关系……”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一下心情。“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十五分钟,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一直发抖。我能听见外面吵吵嚷嚷,草坪上围了很多人,然后救护车就来了,小冬被拉走了。”
我情不自禁又朝阳台外面看了看,感叹道:“这里也就二层楼高,运气好的话,摔下去可能也就是脚踝扭伤,运气不好的……”
“小冬当时被带到医院之后,在手术室里呆了6个小时,又在重症监护室里呆了将近72个小时,但总算还是活下来了。只不过,她变成了一个所谓的植物人。”周雪茜说。
“什么?柳冬没死?”我惊讶道。
周雪茜摇了摇头:“你听我说。出了这件事后,我心里非常自责内疚,立刻让我爸爸把小冬转去了最好的病房,并且由我家先垫付了医药费,我们一口气预付了一个月的钱。这倒不是说我家有钱什么的,而是我不知道除了给钱,我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你可以说出真相,让更多人免于受害,我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忍住没说出口。
“说来也很讽刺,这事儿一出,朋友圈里的悼念文章铺天盖地。不管是当天晚上目击了这件事的人,还是小冬班上、专业里的同学,或者就只跟她说过一句话的人,在社交网络上,他们就成了那个失去自己最好朋友的人。他们发三五百字的小作文,怀念小冬,说她是个多好多善良的女孩儿,发生这种事是多么让人悲痛和惋惜,但是……”周雪茜苦涩地冷笑了一下,“事发后,我几乎每天都在医院陪着小冬,医院离学校也就40分钟车程。可是从没有别人来看过她——那些发文章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我顿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周雪茜说:“后来,小冬的父母终于从农村老家赶来了,他们最开始通过电话还没有认识到事情有多严重,以为学校这边在夸大其词。小冬父母没有受过什么文化教育,人也很迷信,看见自己女儿变成这样了,医生护士们束手无策,感到很不理解,中途还请了一群什么和尚神棍的到医院里来收魂。”
“当时医生对小冬的诊断是,虽然并不能保证什么,但小冬还年轻,身体素质好,假日时日应该是有慢慢好转的可能的。她也许不能完全恢复行动能力,但说不定两年之后可以睁眼说话。”周雪茜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冷酷,那亦或是一种淡然的绝望,“可她父母请来的神棍对他们说,什么类似生命是一个轮回,这孩子下一世的命格会很好,如果他们不放手会影响小冬投胎之类的胡话。”
“于是他们就放手了,”周雪茜说,“小冬父母签了同意书,医院拔了呼吸器,小冬死了。她不是摔死的,是被放弃了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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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头士的歌: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 lsd
发生在小冬身上的事是我征求“周雪茜”同意后,在真实事件基础上改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