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兄弟两个逐渐走远,转过一处花丛,到了一处假山石下头。
  燕朝尚火德,故而皇宫之中并无开凿大口的池子亦或者是人工湖,唯宫墙外绕了一遭的护城河。但为观玩及防走水起见,宫中四处安放有巨型的铜缸,以来储水,又或养些莲荷红鲤之类。
  这假山底下,亦放着一口双耳环铜缸,里面清水满注,水面飘着两朵细小的莲叶,水下两尾胖肚子红鲤鱼正摇头摆尾。
  于瀚文伏在缸边,似是极有兴味的瞧着水中的莲叶与红鱼。
  于成钧在他身侧,环顾四周,见无有人迹,便低声问道:“大哥,这京城之中,大街小巷飞满的流言,可是大哥的手笔?”
  于瀚文不答,竟自袖中取了几点鱼食出来,洒在水面,引得那两尾红鲤上浮水面,彼此争食。
  他便笑道:“三弟你瞧,就这么点点的吃食,就能让这同处一缸的族类争抢起来。亏得它们生的这般美貌,利益当前,也是这么一副脾性。”
  于成钧看了一眼水中的鱼,他对这些物事素来无甚兴趣,随口说道:“费那么多功夫养这些东西,倒不如蒸着吃来的痛快。”
  于瀚文噗嗤一笑:“三弟倒还是老脾气,一点儿没改。你就是这幅样子,父皇才不喜欢你。以往我便劝你学学我,御前少说装出点样子来,何苦弄到这个田地。”说着,他忽然长叹了一声:“不过,这福祸相依,也是当初老二一场算计,才成全了你今日这番功名。也是你自有本事在身,若换做是我,怕不是小命早丢了。”
  于成钧看着他的侧脸,只觉他这三年果然是胖了,下颌竟已添了些许赘肉,他沉了沉心气,说道:“大哥是东宫太子,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怎会如臣弟一般亲身往前线打仗?”
  于瀚文无谓一笑道:“也就是这么说罢了。”
  于成钧便问道:“大哥还未回答我。”
  于瀚文斜睨了他一眼,眼角的笑纹再度叠起:“京城百姓要说什么,自是他们自己心中所想,我身在大内,如何能左右他们的言辞?三弟如此以为,到底有何凭证?”
  于成钧瞧着他,一字一句低声道:“臣弟归京之时,京中百姓夹道迎接,这若非早已知晓臣弟在西北的战况,怎会如此?然而,西北战局,臣弟除却向京中寄的塘报外,便再无传信。塘报机密,这寻常百姓如何知晓?”
  于瀚文笑道:“兴许,是百姓们自家从西北来人那儿听说的。”
  于成钧见他不认,又道:“除此之外,臣弟听着百姓口里言辞,于西北大小战事细节,知晓的也未免过于详尽。在这京城之中,能及时得知前沿战况,且还肯为臣弟做功德碑的,唯有大哥一人了吧。”
  于瀚文笑意一浅,颔首道:“三弟,你瞧着性格粗犷,倒是个极细致之人,不愧是西北的常胜将军啊。”
  于成钧便问道:“大哥为何如此作为?”
  于瀚文笑了笑,淡淡问道:“怎么,三弟辛苦三年,凯旋而归,自当受些美誉褒奖,三弟竟不欢喜?”
  于成钧说道:“满招损,谦受益,臣弟眼下只怕无可欢喜。”
  于瀚文仰头,朗声大笑,继而收了笑意,淡淡说道:“你是怕功高震主,然则功已立下了,你谦卑也罢,倨傲也好,总归是为人所不容的,那又是何必呢?”说着,他看向于成钧,含着笑意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精光,他忽而问道:“三弟可知,这缸里的鱼,来自何处?”
  于成钧不知他为何忽有此问,微微一怔:“臣弟自然不知。”
  于瀚文言道:“是老二,年头从徽州弄来的名种,谓之荷包红鲤。去岁,太后同父皇说起,宫中无水,实在缺了一股灵动气儿。园子虽好,总不能终年住着。父皇于是下旨,召集工匠,在宁寿宫花园之中建了一座流杯池。竣工当日,太后于花园设宴,席上说起池子虽好,但有水无鱼,也是缺了生气。便在此时,老二忽然离席,令宫人抬了一口大木盆上来,里面便是两条荷包红鲤。”
  于成钧听着,禁不住问道:“既然是二哥敬献给太后的,这两条鱼怎么却又养在此处?”
  于瀚文见他听了进去,微微一笑,说道:“太后喜这鱼活泼喜庆,且民间素有鲤鱼跃龙门的传说,是个吉祥的活物。故而,太后便同父皇商议,在宫中四处安放的水缸之中豢养此鱼,一来为玩赏起见,二来也是为皇宫增些龙气。”
  听到增龙气一语,于成钧不由冷笑了一声。
  这增龙气,乃是燕朝皇宫惯有的习俗,除却宫廷装饰大量使用龙纹之外,更在御园中豢养所谓的龙种。龙种当然世间罕有,宫中所养的,无非是牵强附会的动物,最常见的便是蛇。
  先帝后宫还曾出过一件公案,御园所养的蛇中混进了一条剧毒白花蛇,还险些伤了当今的太后。此案事后被查实为先继后所为,先帝震怒几乎废黜皇后,朝中几位大臣拼死力保,先继后方才得以脱险。但先继后也从此见弃于先帝,就此一蹶不振,落落寡欢,终因一件错事被先帝废黜。而其时的太子,如今的明乐帝,方才到了时为淳妃的太后膝下抚养。日后太子登基,淳妃便成了如今的太后。
  然而于成钧却是最看不上如此作为的,他哼笑道:“太后是得了龙气的济,于是看重这习俗。我却不信,这小小的活物竟有这般大的神通,倒能保佑起江山社稷来。身在高位,倒不知做些实事,倒去弄些花里胡哨、虚无缥缈的故事。西北战事吃紧,粮草从来不甚充裕。为不扰民,将士们甚而开垦荒地。京城皇宫里,有大把银子倒扔在这些地方!”
  于瀚文眼角的笑纹越深,说道:“三弟既然看得分明,那又退缩什么?”
  于成钧有些不解,问道:“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于瀚文撩了一把缸中的水,将那两条正自嬉戏的红鲤惊沉,方才淡淡说道:“老二敬献的这两条红鲤,可是很讨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你不在京城这三年,老二可谓是大放异彩,太后总念着他的好。父皇以仁孝治天下,这话听多了,也难免听进去了。”
  于成钧这方听出话中玄机,他摸了摸鼻子,说道:“大哥这意思,莫不是二哥竟有染指龙庭之意?”话至此处,他忽而一笑,宽慰于瀚文道:“大哥且宽心,储君更迭,事关重大,大哥若无大错,人轻易便动不得你。再则,大哥入主东宫多年,修身立德,勤勉于政,父皇必定看在眼中。二哥只凭那点子小聪明,是取代不了大哥的。”
  一席话落,于成钧又郑重言道:“大哥,自古邪不侵正。若真有那一日,臣弟必定不依。”
  于瀚文似是极其感动,拍了拍他肩膀,连道了几个好字,颇为动容道:“如今,我能依靠的,也唯有三弟你了。”一语未休,又神色凛然道:“三弟,你且看看目下这朝廷风气,能者让位,贤者灰心。你立下如斯功劳,却不见父皇如何褒奖,老二投机取巧,耍弄这些心机手腕,倒成了父皇太后跟前的红人。这是何等不公,又是何等混账!”
  他将手重重落入水面,激起一阵水花,竟将两人的衣襟沾湿。
  于成钧面无神色,只是水泼在他腰间挂着的麒麟绣囊上时,他不由轻皱了眉头——这绣囊还是他在边关之时,陈婉兮随信寄来的。他一向不爱这些细致的玩意儿,但因这绣囊是陈婉兮所赠,上面的麒麟又绣的威风凛凛,十分投他的喜好,他便分外珍惜。在边关上阵杀敌之时,这绣囊是被他拴在脖子上,套在盔甲里面,唯恐损毁。这才回京第二日,便被泼上了水,他心中不悦。
  然则这段心事,却没一丝一毫现在脸上,即便那轻皱的浓眉,也转瞬便舒展开来。
  于成钧默然不言,冷眼静观于瀚文的挥洒。
  于瀚文眼中泛起了些许血丝,他重喘了几声,忽又向于成钧道:“三弟,我一定要转一转这混乱的世道!你为国征战,戍边三年,无数次打退来敌,保得一方安泰,自然是江山之栋梁,社稷之英雄!我便是要让世人都晓得,这真正该赞颂称道的,当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你便将我做了个活的功德碑,众人眼里的活靶子。
  这话,只闷在于成钧的心里。
  他脸上倒现出一抹激动的神色,张口说道:“大哥有凌云志,臣弟必定追随。往后,大哥若有差遣,臣弟万死莫辞!”
  于瀚文朝他一笑,那圆胖的脸上逐渐复了往日惯有的懒洋洋的神色,他说道:“三弟言重了,何至于此。”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又道:“咱们说了这半日的话,父皇那边也该收拾利索了。咱们这就过去罢,免得误了你述职。如今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可别叫人抓了把柄。”
  于成钧称是,两人便向来时路走去。
  于瀚文在前,于成钧微微错后他两步,到底是君臣之别,不能与他并肩而行。
  看着前头于瀚文那圆滚的身段,赤色蟠龙袍裹着就越发显胖了。三年不见,这位太子大哥的心性,倒也如他的身材一般,越见圆滑。
  于瀚文是皇后所出,堂堂正正的中宫嫡子,于是他三岁那年顺理成章的被立为储君。
  皇后古板端庄,不讨明乐帝的喜欢。明乐帝生性风流,宫中除却顺妃梅嫔这等旧爱如云,那每三年大选之后新欢亦是不断。饶是皇后身份尊贵,也多少受过些委屈。
  于瀚文,便是在这等情势下长大。
  自小时起,他便与于成钧交好,这其中的缘由,除了虚无的手足情外,大约便是因于成钧的生母顺妃是宠妃之故。
  这道理,是于成钧后来自家悟出来的。
  打小,他可没少为了这位好大哥强出头,替他顶缸背锅,受了明乐帝不少责罚。明乐帝对他本就心有芥蒂,如此便愈加嫌厌。那时候他也傻,是个热血直肠的傻小子,人把他当兄弟,说上几句义薄云天的话语,他便当了真。
  点醒他的,却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娃儿。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个穿着水红色缎子小夹袄的瓷娃娃,小脸平平淡淡的对他说:“你是个憨子,人家躲在你后面呢。”
  打从那之后,他便多留了几分心,却并未就此改了行事作风。
  于瀚文既以为他是个直肠的呆子,便叫他继续如此以为好了,他到底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
  却也不得不叹服,于瀚文的确精明过人,年纪小小便有如斯手腕,且即便是顺妃如履薄冰那几年,他也并未疏远他们母子,更未如旁人那般欺凌践踏,这般城府很是难得了。
  于瀚文对他,或许有几分为兄长的真心,但到底还是如臣子般的利用。
  比如三年前那道急催出征的金牌,固然有于炳辉的举荐之功,但于瀚文在御前亦是说了话的。
  如今他凯旋而归,尚未返京,于瀚文便已将他捧成了一个战神英雄。于成钧知道,他是想把自己推到前头去,好让于炳辉的刀枪全落在他这个明晃晃的靶子上。
  无论成败,于瀚文都坐收渔翁之利。这等不出本钱的好事,也唯有他想得出来了。
  想起适才于瀚文那番演绎,于成钧的嘴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略显讥讽的笑意。他这个大哥,不去唱戏实在太可惜了。
  正当于成钧在心中描画于瀚文涂脂抹粉、打扮青衣花旦的模样时,前头忽有一道清朗男音突兀传来:“臣见过太子殿下、肃亲王爷。”
  于成钧听这声音略有几分陌生,抬眼望去。
  此刻,他们已步出了御园,正在幽深的宫道上行走,前头立着一位身着大红羽纱长袍的男子。
  这男子生的俊逸,皮色白净,悬胆鼻,朱色的唇,两道眉竟修的细细的,倒是个美男子。风一过来,便送来一股子脂粉香气。
  于成钧看他这面目生疏,正想他是何人,但听于瀚文已先开口道:“原来是司空大人,伺候完父皇,这是要出宫去?”
  于瀚文这话落地,于成钧便明白过来,这人便是之前科举的风云人物、平步青云的翰墨司待诏,司空珲。
  他入翰墨司时,自己已然离宫开府,同此人倒也无甚往来。
  于成钧听于瀚文这话语中似带了些嘲讽之意——臣子自来只有辅政之能,哪有伺候一说?他心中纳罕,便不言不语,作壁上观。
  司空珲倒是全不在意,微微一笑:“殿下所言极是,侍奉君王,乃臣子之责。如今皇上已无吩咐,臣自是要离宫。”言罢,他将身一躬:“两位殿下,臣告退。”
  话音落,他不待于瀚文发话,径自起身去了。
  于成钧见他对于瀚文这太子竟似并无几分敬意,越发觉得怪异,不由说道:“这个司空珲,倒是古怪。”
  于瀚文似笑非笑道:“三弟,他如今可已经是翰墨司常侍了。”
  于成钧挑眉,常侍乃是翰墨司正官,自己走前此人当还是待诏,三年功夫他竟升的这般快。
  只听于瀚文压低了声,慢条斯理道:“宫中传言,此人以色侍君……”
  第29章
  以色侍君?
  于成钧浓眉轻扬,摸了摸下巴,颇有几分兴味的说道:“这以色侍君,素来说的是女子。他一个男人,要如何以色侍君?”
  于瀚文笑瞅了他一眼,说道:“三弟学坏了,这般明显之事,还定要我说个明白。”言罢,他清了清喉咙,低声道:“前有分桃断袖,如今再出一个司空珲,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于成钧望着远处起伏如峰峦叠嶂的屋脊同那熠熠生辉的黄琉璃瓦,屋檐上蹲伏着的狻猊神兽,冷峻的俯瞰着锦绣繁华的皇宫大内,它镇守着宫闱,亦镇压着无数鲜妍艳丽的女人,令她们即便有怨气也只敢悄悄儿的。
  自己的母亲,便是这其中一员,却还算是幸运的一员,至少她是得了皇帝的垂青,且长盛不衰,在宫中有一席之地。至于那些偶然得了一两次的宠幸,便被皇帝抛之脑后的宫妃,便如昙花一般,才经绽放便即刻凋零,再也无人问津,甚至连名姓都不曾被人记下。
  他想了一会儿心事,方才说道:“出了这样的事,太后竟无话说?”
  于瀚文眼睛轻眯,微笑说道:“太后,倒也很是欣赏司空大人的才情。她老人家甚而还曾当面训斥六宫众妃,言称愚顽村妇,搬弄口舌,搅扰宫闱清净,如再有犯者,必以宫规惩治。三弟,你也晓得,太后可从来是慈和温婉的脾气,几曾动过这般怒火?如此一来,还有谁敢议论?”
  于成钧越发纳罕,只觉得满心古怪,这司空珲竟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谄媚的太后与皇帝一起护着他。
  他离京三年,京中果然变化颇多,不止他添了个儿子,他的王妃也经营了偌大一间好红火店铺,这宫廷朝堂的局势亦也诡谲难辨起来。
  只听于瀚文在旁说道:“老二,同这司空珲交情甚好。父皇甚是宠信这司空珲,常在翰墨司听新曲品读诗文,十次里能有那么七八次碰见老二。老二本就精于诗词,陪着父皇一道赏读,那父子之情可就日益深厚了。今年年夜宴上,他还新作了一首贺词,令南府歌姬演奏了一番。父皇龙心大悦,竟连说他养的这些皇儿中,唯有老二才最似他。”
  于成钧神色微异,他顿时明白过来,于瀚文的恐慌到底来自何处。
  这事,他倒不好横加议论,默然半晌方才说道:“大哥放宽心,父皇一时喜悦,信口说来也是有的。”
  于瀚文却朝他一笑:“但愿如三弟所言。”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走得片刻,便到了乾清宫外。
  殿外阶下,停着两座轿子,各跟随着两路人马,细细观去,竟是顺妃与梅嫔的侍从。
  这两位娘娘势同水火,能同处一殿,当真是一件稀罕事。
  不远处,太后的仪仗亦停靠在旁。
  于瀚文低低道了一声:“今儿是怎么了,这三位娘娘都在乾清宫,有什么好事儿么?”
  于成钧皱眉不言,他今日进宫本是来向皇帝述职的,没曾想到竟能撞上这一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