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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行_110

  “南……南君……活着……”
  自从针疗之后就一直木然静默的惠明帝,此时也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声音。
  陆幽扭头细看,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更有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汇聚,不久便滑落下来一滴。
  陆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计算还有错误——不仅是赵旭与赵阳,赵南星也是惠明帝的儿子。得知安乐王尚在人间,这也许是这位苍老病弱的父亲,此刻能够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可是,就算把安乐王爷从鬼戎找回来了,又待如何?
  赵暻已是太子,一旦惠明帝驾崩,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宁朝的主宰者……到那时候,赵南星的回归,恐怕将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思及至此,陆幽不免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再度传来了窗牖被合拢的声响。
  远离了光明的戚云初,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榻旁。
  他长身玉立,银发如雪,看起来好像谪仙一般。而与他相比,惠明帝倒像是一脚踏入黄泉的死人。
  形容迥异的两个人,静默地彼此对视着。
  在重新发话之前,戚云初绝无仅有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赵涳。”
  他竟大胆直呼惠明帝的名讳。
  “你若还记得自己是肩负天下的皇帝,那就拿出此生绝无仅有的勇气,活到南君归来的那一天。否则……从你咽气的那一刻开始,大宁将永无宁日,无辜者将因你赵家而死难,而我们所有人,也都要因你的无能,而手染鲜血……”
  惠明帝没有说话。
  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扼住了咽喉,只是微微摇晃着身体,颤抖得好像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
  第148章 故人西辞
  天梁星为陆幽的手腕做好了包扎固定,又开出药方派人拿下去煎煮,然后就将陆幽打发回去休息。
  陆幽跟着戚云初走出了蓬莱阁,行至僻静无人之处,便迫不及待问道:“秋公,您当真要把安乐王爷给找回来?”
  戚云初偏不直接言明:“我原以为,唐瑞郎早就将我的意图向你交待了。”
  “瑞郎的确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恕我直言,安乐王爷离开诏京这许多年,音讯全无,这是不是说明他根本就无心重归紫宸?”
  “无心又如何。毕竟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一辈子称心遂意。”
  戚云初负手看向西方:“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南君,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可曾有一时一刻念起诏京城中的旧事,看着宗室朝堂日渐衰微,他的心里又有着何种感觉……”
  觉察到他言语间深浓的怨怼,陆幽不禁叹息:“您当真认为,南君一定是大宁更适格的主宰者?”
  戚云初轻笑一声:“大宁?何者才是你们眼中的大宁。是坐在紫宸御座上的人,是朝中群臣,还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土地之上的黎民百姓?每个人眼中的大宁都不同,你与我、与南君的大宁,也终归不会是同一个东西。”
  “我的大宁,”陆幽若有所思,“是……”
  “你并不需要告诉我答案。”戚云初打断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就去种什么样的因,永远别寄希望于别人之手。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陆幽点头。
  不知是触动了那根神经,戚云初这些年来对他的种种教诲,竟然一并涌上心头。陆幽的胸中顿时涌出一股莫名不舍。
  而戚云初仿佛也有些动容。他伸出手来,极为难得地抚摸着陆幽的脸颊。
  “此行一去,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又或者历经凶险,却未能达成夙愿……说起来你入宫已经三四年,若在宫外,恐怕也早就行了冠礼。临别之前,我便教你最后一课——敌非敌;而友,亦非友。”
  “您的意思是……”陆幽微微翕动着嘴唇。
  戚云初却示意他安静,又稍作沉吟,这才重新开口。
  “其实你当初在青龙寺里受伤,以至于后来在陆鹰儿那里舍了身,乃是我与你师父两个人的设计。伤了你的并不是追兵的弓箭,而是厉红渠的暗器。”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安静下来,等待着陆幽的反应。
  最开始好一阵子,陆幽的确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之中。然而他的表情始终都是近乎于平静的,仿佛内心并没有太过激烈的挣扎。
  终于,他轻声问道:“秋公,您告诉我这些事,万一我怨恨您、与您倒戈相向,您岂非得不偿失?”
  戚云初道:“时至今日,如果你还是那种会当面翻脸的人,我倒也没什么可以畏惧的。况且我刚说过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即便是你,我也从未抱持过任何的奢望。”
  不求奢望,是因为过去失去得太多,还是害怕一旦交出心防,就被被人背弃?
  陆幽看着眼前的戚云初。
  一直冷静自持的内侍省之长,长秋公大人,原来也只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普通男子。所谓的无懈可击,恰恰正是经历过太多的伤害才形成的痂痕。
  “其实……我也隐约猜到过一点,觉得当年受伤之事不该如此蹊跷。”
  思忖再三,陆幽再度缓缓开口:“若是换做别人如此设计于我,我定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对于您,我恨不起来。谢谢您倾囊相授,我也会在紫宸宫,为您与安乐王爷祈福。”
  说到这里,他却又将话锋一转:“可是,我会亲自守护我所期待的大宁,让即便是秋公您,都无法轻易改变它。”
  “你,可以一试。”
  戚云初轻声一笑,正欲迈开脚步,却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当时我曾经吩咐陆鹰儿要对你刀下留情。若是他果真照办了,你的身体应该还有挽回的可能。找个信得过的大夫,去看一看罢。”
  陆幽并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已做过了实践,只点点头虚应一声。
  戚云初就此离去,无人的园囿之中再度恢复静谧。
  陆幽却不急着返回紫桐院,反倒负手看向路旁:“你还准备躲多久。”
  只听路旁的竹林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就有个挺拔潇洒的人影走了出来。
  陆幽问他:“你在那里听了多久?”
  “不过一会会儿的事。”唐瑞郎答道,“刚才去蓬莱阁,听天梁星说你的手腕被皇上弄折了,我赶来想要看看情况,你怎么样?”
  说着,他两三步就走到了陆幽身旁,小心翼翼捧起陆幽的手,一脸心疼。
  “我不打紧。”
  陆幽虽然也不好受,但是此刻却有正经事要先说。
  “秋公找到了南君,他要去找他。恐怕会离开朝堂很长一段时间。”
  “……我已经知道了。”
  唐瑞郎叹一口气:“秋公在柳泉城里秘密关押的那几个巫医,前日里招供出了一个与鬼戎方面暗中联络的地点。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则飞鸽传书。上面说在云梦沼以西,接近鬼戎的地方,发现过一个体内带有类似蛊毒的人。”
  “是南君?”
  唐瑞郎却摇头:“不,是一个女人。“
  女人?陆幽愣住。
  他还记得戚云初曾经提起过这种蛊的特性——传男而不传女,女子唯有一种情况下,才会染上这种蛊毒……
  可这就意味着,这个女人与南君之间,存在着已成事实的夫妻关系。
  不难想见,得知此事的戚云初内心该有多么的惊愕与纠结。
  思及至此,陆幽也不免黯然:“他们的事我们无从插手,只希望事情不会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下去。”
  唐瑞郎苦笑:“戚云初设计加害于你,你还替他数铜子儿,数了这许多年。”顿了一顿,他又赶紧撇清关系:“话说这事儿我可是真真儿不知道的!他连我也骗!”
  陆幽叹道:“是又如何?有很多事都已经说不清楚。秋公既然敢告诉我这件事,就证明他并不担心我会倒戈相向。只是这朝堂之上,今后都只能靠自己了。”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唐瑞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先别管那些事了,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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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这一阵子操劳过度,又或许是手腕的伤势导致邪毒入体。这天傍晚开始,陆幽发起了低热。
  紫桐苑里向来冷清,这天夜里也并无人随侍在侧。
  陆幽在半梦半醒之中捱了一夜,第二天醒早时分,低烧变成了高烧,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竟然连说话都困难。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只听见耳边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这才勉强睁开一点眼睛,看见了唐瑞郎焦虑的面容。
  “你说你这个人,别人无家可归住在破庙里头,无人照拂也就罢了。你这个住在宫里头的,居然也不要个端茶倒水的人,这还说得过去吗?”
  吃过药与粥膳,重新有了些气力的陆幽,背后靠着两个长枕,坐在床上听着唐瑞郎的唠叨。
  惠明帝的病情久治不愈,看起来最近也不会有什么好的进展;赵暻那边暂时也没有大的动作。唐瑞郎将这些日子往来于三省之间的要务包揽到自己身上,与陆幽商量了一下,让陆幽暂时离开紫宸宫,住在药园里叫众人好生照料着。
  陆幽前后在药园里住了十来天的光景。这段时间恰是浓秋,园子里硕果累累、红叶欲燃,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蔬果、看不腻的风景。
  他甚至还在这里过了一次寿诞,有那么多人围拢在他的身边,祝福着他——而非那个昔日的宣王赵阳,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除他之外,唐瑞郎竟然也住到了药园里头。
  这些日子,瑞郎白天出门前往皇城;晚上回来,先与陆幽汇报今日朝中的各种要事,然后就好生温存一番,同榻抵足而眠。
  药园诸人自然知道他们的非常关系,却都感念着他们的好处,因此守口如瓶。出宫休养的这些日子,竟然是陆幽此生难得拥有的一段快乐逍遥时光。
  直到又一天深夜,内侍省的信使风尘仆地从紫宸宫里赶出来,向他传递了一个尚且没有多少人知晓的惊天噩耗——
  惠明帝驾崩了。
  第149章 祸起萧墙
  瑞和三十二年,九月廿三日,子正时分。
  大宁惠明帝赵涳驾崩于紫宸宫蓬莱阁,得年五十。
  陆幽与瑞郎快马加鞭,穿过黑暗中的诏京,沿着空无一人的承天门大街北上,进入宫城嘉德门。
  惠明帝驾崩的噩耗尚未对外宣扬,此刻的紫宸宫内依旧静谧安宁。乾元殿前的广场空旷而冷寂;但是不久之后,这里必将幡幢飘曳,变成一片缟素的海洋。
  途中又经过了好几座殿宇,陆幽这才望见不远处藏青色的夜空里,二层的蓬莱小阁灯火通明。
  穿过飞龙卫设下的严密警戒,二人快步走进内院。只见院子里站着常玉奴、慕元等几位内侍省要员,还有少数几位今晚留在省内值夜的高级官员。
  这其中最不引人注目、却又最让陆幽在意的,是江启光。
  这个貌不惊人的马夫,终于是帮助了他的主公,一步一步,走到了这天下的至高处。
  “太子已经在蓬莱阁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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