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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节

  知道能喝糖水了,几个小戏就低声笑了起来。
  正笑的欢,跟他们错身的一艘老沙船就有人喊:“对面可是五福班的!对面可是五福班?”
  少年们一跃而起,本来以为是点戏来了,谁想那沙船上站着的却是几个裹着兜裆布的船夫。
  这不像是有钱儿看戏的啊?
  张永春大喊:“老客好!我们就是五福班的,没找错,可有事儿?”
  那沙船上便有一白发苍苍,满身凸骨的老船夫说:“哎呀,可算找到了,问了一句,小哥儿,你们这船上,可是有个叫张永宝的?”
  本拥挤在小伙伴里笑嘻嘻的张永宝一愣。
  指指自己:“我?”
  然后一众小伙伴就指着他道:“对对对,没找错,张永宝,就是他啊!”
  第229章
  沙船,乃是朝廷为了修建旧城墙,从各地征召的力役为了运输方便,使大木铺桐油布穿起来的简陋的短途工具。
  凡举在三江两岸看到长长木排上堆沙的船队,不用问,这附近一定在大肆修建旧城,要么就建地方衙门分管的河道沟渠,跟船的一般就是附近乡民,在出分内的力役。
  别的地方出这样的苦役,一般是三年一轮,秋过之后朝廷衙门到各村各镇征召,免费给国家出三月劳役,便是力役。
  但金滇不是,越是接近金滇水岸的百姓就都知道,金滇是年役,是个男子成丁,都要年出三月力役,便是女子在家,也要不停织布,因为金滇地方有规矩,一般六口之家,年纳布六丈,就是一匹半的数目。
  金滇之税,当属大梁第一重。
  三五如柴力役汉子,就站在沙船上呼唤张永宝,张永宝趴在船栏看了半响,才勉强认出,寻他之人竟是老家故人。
  被父母卖出来,已经五年没有家乡的消息,如此张永宝便趴在那边哭了起来,问:“叔!伯!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其实他早就忘记这些人姓甚名谁了,但是那种苦寒,那些苦脸是不能忘的。
  那边的船在动,这边戏船也动,又各自飘向两个方向。
  那年纪大的看来不及,便匆忙喊到:“娃,没错!是咱呢,啊哦是(土话)听他们说上头来了戏船,叫个五福班呢,咱一想这个名,知道么!你在这里呢!
  狗娃儿!来不及了,叔跟你说,你娘没了,不哭……都没了几年了还哭?跟你说!你爹把羊蛋也卖了,卖给金滇的大牙行,就是买你的那个蔡闲子,羊蛋在金滇皑城子了,你去看看羊蛋么,你兄弟可怜么,到地方了……”
  这话说着,那船就飘的远远的去了。
  一直到看不到影儿,张永宝才想起问来,就撕心裂肺的趴在栏上喊:“叔!不是说,卖了我,不卖羊蛋么?!叔!!!”
  他还要喊,却被人搂着腰揪下来,未及反应脸上就是两个巴掌。
  班主张双喜满面愤怒的骂到:“死崽子!谁让你这样耗费嗓子,正是关键时候,明儿笛儿给我哑迷了,我把你送到蔡闲子那边,多好,这不是兄弟团聚了!啊?”
  蔡闲子,活动在金滇附近专做人口买卖的人牙,他买卖做的大,又有后台,基本这边的人口买卖就是人家带着手下垄断的。
  牙人由来已久,并随着风土人情各有变体,像是如今燕京就是团头总览,也没有区分种类,却两个买卖不接,一贩卖牲口,主要这一行要会相牲口,也没那功夫特学去。
  再一个,团头不做人口买卖,明说了,就嫌弃。
  后由兵部陈大人牵头,将燕京附近的团头收编揽归户部,又给发了正身牌子,从此团头这个身份算作是朝廷的人了,不是一般的差役,算作小吏。
  就像百如意,人家是小头目,每月拿着朝廷五斗米,两贯五百钱,也算做是拿俸禄的人,且一般介绍好了买卖,团头与朝廷均分抽成,京里户部管着商户的衙门,也只给团头带的人用印。
  能形成这样的规模,那是因为燕京是大梁的中心,整个国家的商业活动最后都往这边集中,交易量大了,朝廷不好控制就得收编团头。
  可外地不是,外地养不起大量的团头,也没有那么多买卖需要他们的介绍。
  各地依旧是牙人介绍作保。
  这行当也有分工,像是米牙是米贩子的介绍人,茶牙是茶叶贩子的介绍人……这人牙子么,不言而喻了。
  张永宝家乡有句父母吓唬孩子的话,你若不听话,明儿就送你去蔡闲子家,让他把你卖了。
  那会子张永宝小,也害怕,可万想不到有一天这话会成真。
  他爹真的把他卖给蔡闲子了,其实也不算是蔡闲子,就是蔡闲子下面的一个人牙婆子,这婆子镇上常呆着,有艰难的人家卖人,就都去寻她。
  说来也巧,那婆子爱听戏,又跟张双喜关系好,那年买了还叫狗蛋的张永宝,看他看的端正,就跟张双喜说,这孩子还没有收拾利索,价格正便宜,不若你买了去。
  从此张永宝就知道了,他值二斗米,三贯钱,一买一卖那婆子赚了他家三贯。
  张永宝还有个弟弟叫做羊蛋,他俩是双胞胎。
  至于他爹娘,那也不是歪人,就是没多大本事的苦人,贫寒到了极致,自然就卖儿卖女,也不图钱,就是想让娃们活着。
  他家兄弟四个,那年天灾卖了三。
  张永宝一村就卖了二十来个孩子,唯一去了好地方的就是狗蛋,他入了梨园,正式拜了师傅改名张永宝,对于乡下人来说,唱戏是个好去处,不太受罪。
  又因为他,小小的村子里人就都知道了,三江上有艘戏船叫做五福班,他村的狗蛋就在那里学戏,后来改名张永宝,将来定是个名角儿。
  如此走出来的同村人,凡举见到戏班,都会问问是不是五福班。
  今儿这事儿,还真是凑巧了,人家随便问的,不成想这还真遇到了五福班。
  佘万霖就站在一边看到小宝挨打,也没上去拦着。
  张永宝知道闯了祸,也不敢捂脸,就生受着。
  张双喜又打了他好几巴掌,没打脸,打的脊背。
  臭叔说,管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要想世上少些苦孩子,就多学本事,好跟他祖宗爷般,入朝握权,也不求他多大的本事,就求他一生做事多想想这些孩子,也不敢懈怠了。
  其实,佘万霖早就不敢懈怠了。
  唱戏的几大劫,又是十几岁的小男孩倒仓的关键时候,弄不好长的再端正,没了嗓子人就废了。
  张双喜看这些孩子的嗓儿,比看他的命还要紧,他可不能容这孩崽子这样嘶喊。
  打完了张永宝他心里也不舒服,想说点什么吧,到底一掐腰走了。
  等他走了,周围的孩子才一拥而上安慰。
  佘万霖就听小宝捂着脸嘀咕:“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么……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么?”
  他不忍听,便悄悄的回了舱,一头栽在床上不动了。
  好半天才听臭叔在一边,用带笑的语气说:“这就受不了了?”
  佘万霖翻身对墙躺。
  老臭又笑。
  “……你是好命,会投胎,遇到本事的爹娘,撑天的阿爷,从前我是不认命的,那会子也苦,就总想着,啊,我咋是这家的孩子呢……”
  他忽然不说话了,好半天才自我奚落道:“可你就是这家的孩子,这哪儿讲理去?没地儿讲理去,摊上了。”
  这日无人点戏,五福班的船便舍了小码头,交了过路钱儿继续往金滇走。
  从上船到这儿,也就这几百里,却基本十里一个坎儿,不停再交各色费用,好在张班主寻了新买卖,这船上人高低是能吃的起饱饭了,还是一日两顿。
  对于耽误了行程的平家叔侄,人家班主也说了,不然您换条船?
  老臭起初也有这个意思,一打听却是不成了。
  人家金滇的规矩是,你怎么进去的怎么出去,五福班这帮子人带着他们入金滇,明日出去,船上没了他们叔侄,这是要吃挂落的。
  这算是绑在一起松不开了,亏得老臭与佘万霖不急,便是着急也不能失了仁义连累了人家戏班,如此便混着吧。
  又一夜过去,转日清早,船终于行到金滇郦城府一个叫树凹镇的地方。
  这戏班子吃饭,一般吃惯熟饭,他们早年就跑码头来过这地方,每次来,这里有户姓田的财主家,都要在龙王庙请戏。
  说是给龙王爷看,其实就是想花个小钱热闹热闹。
  且这方圆十里的百姓,想享受些热闹,也就活个田财主了。
  张双喜说那姓田的财主是个善人,所以每次来他都要拜访,问上一声可请戏。
  五福班就是那种小钱能请到的戏班子,他们有船,就敢接江岸边的短场戏。
  像是那种百十人的大班子,人家只在郡府的大戏楼唱,而那体面人家要请,一般是要出路费,要么包船去请的,请了来最少也要唱三天。
  对了,还有一种戏班,佘万霖家就养着一个,也没有多少人,上下乱七八糟比五福班多一倍吧,就养在后园子角。
  恍惚听说人也是从小买的,买了来却不拜师,是跟教习学,只给主家唱,唯一的好处是坏了嗓子也不怕,送到庄子里找个活计重新学,回头再买一个好的。
  反正,家里轻易不卖人。
  主人家若想听,也不是请戏,就是唤了人来伺候戏。
  除却戏班子,他家还有说书的,杂耍的,甚至,还有陪他摔跤的,骑马的……如今想来也不可耻,大梁燕京,勋贵云集,能养的起戏班的人家,其实还是少数。
  树凹请不起大戏班,只能请得起五福班这样的,五福班也没什么值钱的门帘台帐,也跑惯了,那搭台的手艺便练出来了,半日搭台一日唱,两日就能满足一个乡里。
  佘万霖如今最佩服,就是这种戏班子了,翻来覆去就那几本,偏能在三江混,不若京里还有庆丰,好戏班子想扎根那是什么功夫本事。
  五福班就总算下了船,上了岸。
  张班主提了茶饼,去拜会那姓田的财主家,人家愿意花十五贯,请一本热闹的《八仙过海》。
  老实话,这几日江上买卖赚的比这个多,还不费劲儿。
  然而这长久买卖,张班主死活是不能丢的。
  这人去没一个时辰就把事儿定了,今次用的人多,老皮老靴都得去忙活。
  如此佘万霖与老臭便受命看船,又送这帮子人上岸。
  “哎呀,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这人一走吧,还挺不习惯了。”
  老臭叹息一声,看看坐驴车被人接走的戏班子,话语里充满了寂寥感。
  佘万霖看他:“叔,那不是没走远呢?您要想,就跟去呗。”
  老臭翻翻眼皮,脚下一跺也上了岸,又回头看着有些震惊的佘万霖道:“好大侄儿,咱屋里东西也不多了,这边往前十五里有镇,我去给咱添置些东西,不然明日他们回来,这船一开,想吃好穿好,更难了,前面盘查的紧,哎……破地方。”
  他也不喜欢这里。
  人说完便走,还用了些功夫,只几个呼吸佘万霖便看不到他了。
  这就把自己剩下了?
  佘万霖难以置信的看看远处,再看看身后这条空船。打出生起,便是被劫出来,他都没一个人呆过。
  寂寞也没多久,便有黑压压一群人远远的来了,先把他吓了一跳,等着那群人到了眼,各色目光投来,他就有些窘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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