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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回

  那天夜里我作了奇怪的梦,我已许久未作梦了。从我梦到姥姥化人的梦后,便再无梦过其他;姥姥说妖的梦总在现实成真,不知姥姥的梦里是否有我?
  我梦见我杀了人。
  那人一身布衣青衫,我望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见着他的背影。
  从他的身后我还能见到我自己。他正跟「我」相拥着,而我只是静静看着,「还不到你出场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轻声说,那声音悠远飘渺,一时竟辨不清是小婧是姥姥还是我自己在说给自己听??
  那人倒下时我欲上前,却发现自己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一寸寸剖开他的胸膛,取出内里鲜活跳动的人心??
  直到梦醒我依然不知道我杀的究竟是书生还是小生或者旁的什么人。
  ——谁才是真心人呢?
  我醒来时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才发现原是姥姥那堆尾巴将我捆得动弹不得;打从书生那夜央我多陪着他后,我已许久未回窝里;他既会诊病开药,又略通卜筮卦易,想来也算出了自己的命,可他却从未开口同我说。
  直到昨夜我方才晓得为何姥姥总想着化人:漫漫妖生,活腻无聊是其一、有人相伴不致寂寞是其二、入幽冥转世投胎是其叁;我想大抵不出这叁件事。
  姥姥始终执着于化人,我想为的是给她药方的那名故友,姥姥明知化人会死却心甘情愿为此药方而死,我不懂。
  就像小婧苦苦等着她那负心的读书人,倒霉的小生就因为买了一幅画就被认定是那读书人的转世吗?
  诚如书生所言,世间本无公平,妖鬼人皆为自身欲念而活,求生是欲、寻死是欲;情爱是欲、恶恨是欲;倘使无欲无念的活着,又与死了何异?平白辜负这大好人间!
  我一动姥姥就醒了。我想起自己从未问过姥姥为何想着要化人,当妖哪里不好,姥姥说她想知道这药方是真是假。就为这点好奇心姥姥杀了不可计数的当死之人。
  兴许曾经有只妖哄姥姥他欲化人,让她吃下了他的妖丹也不一定。
  ——这正是我打算哄书生的借口。
  人就是那么迟钝,非要亲眼见着方才相信,其实哪怕见了又如何,倘若不愿信、自欺着便也过了。就像小婧一样。
  不想让小婧等得太久,我又回了书生那草屋,见到他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他曾问我:「我死之后,你是否也会像我这般对你一样对我好?」我那时说我会找个比他温柔体贴听我话的人,让他烧衣服和元宝香烛给书生穿用??现如今,即使有个小生符合所有的条件,我却宁可书生能好好活着——
  才知原来谁都无法替代另一个谁。
  书生见了我,好似松了一口气,急急上前一步,将我揽进怀里;他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才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
  「回来就好??」书生喃喃道。
  「小么姑娘!??嫂子你这些天去了哪,害我们担心死了!」在旁的小生神色忧虑地询问。有时我也会想,书生留住小生究竟是为了小婧还是为了自己?
  我定定看着小生,还没想好怎么答,书生已替我道:「莫不是归家去了?」
  我忙点头附和。可不是吗?姥姥和小婧就是我的娘家了,真亏书生想得出来。我忆及那日他看见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竟也不吃惊、还假装自己是小生所化骗我,便知此人思想作为绝非常人可猜臆。
  我想我大抵能理解小婧痴痴念念的读书人是怎么回事。定然同书生一样让妖鬼人摸不着半分头绪??
  避着小生,我附耳轻声同书生言:「小婧念着的人是小生。」
  书生顿了顿,看我一眼,神情平静,却面向小生说:「宁公子,先前我卖你画时你曾言:自幼时开始常做一梦,梦里总能见到同一名女子,可有这回事?」
  小生点头,「诚如先生所言。小生从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那名女子,可她却一再出现在小生梦里??小生本以为那梦中女子是小生凭空想象而来??直到那日在市集见到先生售卖之画,那画内的女子竟与小生梦中女子一般无二。方知世间原来真有此人。」
  我有点好奇,便问小生:「那是什么样的梦?」
  小生有些腼腆,红着脸答:「说来惭愧,梦里我与那女子似是一对恋人,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只是名穷秀才,因缘巧合下在元夕相识。我对小姐一见钟情,屡屡猜中灯谜抢了她看中的花灯,本想送给她。小姐不收,却让婢女为我俩传信??后来我欲登门求亲,小姐却说她已有婚配之人,若我真心想娶她,当与她相约私奔??」
  我听到这,越发来了兴致,追着问:「然后呢?」
  小生叹了口气,说:「小姐乃千金之躯、金贵之身,我如何令她同我一块受苦;况且她父母为她安排的结婚对象是好的,我本欲再见她一面同她说清,便与她相约月圆之夜在山中古寺相会??怎知我在路上遇见盗匪,躲避之时不慎跌落山谷,梦到这我就醒了。」
  书生道,「莫不是死了?」
  小生言,「小生不知,或有可能。世事一场大梦,世人尽皆活在梦里,人死犹如大梦初醒。」
  「我亦时有此悟。」书生叹息道。
  我在旁听他二人一问一答,貌似甚为感慨,对我这异类而言,凡夫所言生死皆寻常事,不足为怪,便问小生:「你可想见见这画中女子?」
  那夜陪书生烧完嫁衣给小婧后,书生又画了一幅小婧身着嫁衣的画,奇怪的是明明画好了书生却说那画尚未完成,后来就不知被书生收去哪了。
  「小生便是为此而来,若有幸得偿所愿,此生无憾。」小生长揖拱手道。
  「宁公子言重。」书生将他搀起,复言道:「实不相瞒,那画中女子——」
  「那画中女子正是我远房表姐,」我抢了书生的话,「若小??宁公子真心想见她一面,我可安排。」
  「小么姑娘??」
  「小妖!」
  小生满脸惊喜,书生却是面色沉凝,想来是不愿我介入此事,然而我本就是为此事而来,如今眼见小婧数百年来的想望即将实现,我又岂可不为她添上一爪之力?
  唯一麻烦的是小婧晚上才能出现,该怎么拐小生入夜后到那桃花林,我毫无想法,只得眼巴巴地瞅书生。
  书生瞪我一眼,道:「宁公子对鬼狐之说可曾听闻?」
  小生愣了一下后,答:「略有所闻。小生前来此山寻先生时,村里人皆言此山有一古寺,名兰若,时有鬼魅喧闹。虽未知此事真假,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小生未敢多作妄语。」
  我好奇地问:「那小生你怕鬼吗?」
  小生羞涩笑答,「自幼时不断重复做那梦起,小生便知世上定有人力无法解释之事;鬼神之说便是其一。若问我怕或不怕,小生素来胆小,对鬼神敬而远之,故我向来是怕的。」
  书生朗朗开口,「常言说得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心正无邪,纵是妖鬼邪魔亦与常类无异,何惧之有!」
  我哼了哼,「若是前世做了,今生讨报又如何?」
  「那十八层地狱可曾为真?若为真,则刑罚已满方得以投胎为人,前尘往事自当一笔勾消。」
  书生自是有他一套歪理,我懒得同他争论,实则想起他被我吸了不少精气,眼瞅着要没命了,倘若他死了八成跟小婧一样躲着鬼差不去投胎,定要缠着我不放??
  想到这我不由抖了抖身子,莫名的寒意令我不觉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死鬼书生就不能烤鸡给我吃、也不能陪我玩了,所以书生还是活着的好——可他是否愿意化妖呢?
  人化妖后是什么样的,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尚未遇过化妖的人。
  都说造化弄人,其实弄得何止是人,姥姥、小婧、我何尝不是被天意所捉弄?
  若非如此,为何总在渴求原本没有的东西?姥姥活了上千岁,心心念念的不是成仙而是化人、小婧痴守着负心读书人数百年,宁可舍弃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想等一个答案;至于我,原本只是为了鸡,却没曾想有朝一日会栽在书生手里。
  我不确定小婧看到小生后会否立刻杀了他,所以我让书生帮小生画了张小像,打算拿此画先去给小婧瞧瞧,探探鬼意,以免误杀。为了让书生画这幅画我可是付出了许多代价,书生算得可精,我全然瞧不出他哪里命不久矣。可姥姥说得向来准确,加上书生以前从不喝药,如今却是日日汤药不断??我曾问过他煎的是何汤药,书生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与我知。想来是怕我偷食他的药。我又不是傻妖如何会偷食他的补药,除非里头添了鸡那就另当别论??我知他同我说笑,自是配合他所望。
  书生向来过目不忘,小生的画没多久就画好了,我急着送画去给小婧瞧瞧,看是否是她记挂至今的读书人;书生却让我带他一道去,自从我跟他说上次见着那个假书生是姥姥化形变的之后,他无论到哪都要拖上我一起不可——怕的便是我又被不知哪来的妖精所拐骗——即使我同他说这山里除了姥姥、小婧、我之外再无其他妖鬼他亦是不信,于是我只得顺他的意:他就像条小尾巴,无论我去到哪他便跟到哪,小生反倒被搁置了。
  那晚小婧看了画后只是笑,她笑了很久,笑啊笑的,竟笑出了泪来,我和书生只能呆立在一旁等她笑完。我不懂她为何笑,难不成小生长得恰巧符合小婧心里那读书人的相貌?
  我向来不懂便问,登时便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小婧边笑边拭泪道:
  「怨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却原来我早已忘却他的模样??那我究竟是在怨谁、恨谁、又当怪罪谁?这五百年来的苦苦执守莫非是场笑话?」
  我将小生的故事说与小婧听,小婧听罢后只说了一句:「是楚郎没错,带他来见我。」
  我以为书生至少会问小婧见了小生后当如何,书生却半句话都未说,只问我为何他从未见过姥姥?我同书生说,其实姥姥一直都在,只是她若不欲令谁见她,那便没谁能见得到姥姥。即使是我和小婧。那是修为上的差距。
  林子里那么多棵树,姥姥随便化形成其中一树,以我和小婧的修为也辨别不出哪一棵树是姥姥。更遑论书生这个凡人。
  书生问我是否也能化形,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唯一会幻化的只有书生眼前所见的人形,耳朵尾巴还时不时会跑出来现眼。至于其他??姥姥说时间到自然就会了,所以我不会。
  想来书生对我等妖类传道授业解惑的修行法门极其不满,可我该怎么说,时间到脑袋自动会有东西浮现出来,毕竟修妖这事一无秘籍二无明师,全得靠自个儿胡乱摸索,这对凡人而言大抵难以想象。
  反正修炼就是这么回事,只要活得够久便能成精作怪。像我也早已忘了自己成妖前的记忆,只记得有了灵智后一睁开眼见着的便是姥姥。一晃眼也近二百年了。
  不知姥姥现在是否仍晒着月亮发呆呢?
  我楞楞想着,便没注意书生和小婧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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