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谢樱时不敢去看狄烻,闷着头走到榻边,撩开帐幔。
  灯火摇曳下,立时便看到钱氏惨白泛青的脸,已然昏迷不醒,鼻息也似有若无。
  她深吸一口气,唤过那名仆妇,两人都戴上厚厚的棉掌套,揭开被衾,将钱氏身上的中衣、里衣尽数解开。
  短短才几天的工夫,她肩胛上那片脓疮已经从后背蔓延到肋下、胸口,向上则蹿至枕骨、咽喉处,疮斑像鱼鳞一样遍布全身,整个人几乎都成了青黑色。
  果然就像方先生所说,若再迟半日,蛊毒便会冲入颅内,啃噬脑髓,到时候便真是神仙难救了。
  纵然已经有了预料,谢樱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双手不自禁地开始发颤,定了定神,吩咐让那仆妇先退出去,然后把手小心翼翼地伸向钱氏的身体。
  触到皮肤的那一刹,她浑身不由地发紧,咬牙用力把钱氏翻转过来,背心向上,又从医箱里取出一把小刀,用烧酒清洗,再拿烛火烤了烤,看准她背上最大的那颗脓疮,用刀轻轻划了下。
  刀锋极快,鼓起的皮肤立时被切开了一道口子,褐黄色的脓水涌出来,露出里面微见鲜红的血肉。
  谢樱时定了定神,把烛台拿在手中,照着亮凑近那脓疮。
  忽然间,钱氏本来纹丝不动的背心处划过一丝微漾,动静虽然极小,却足以触目惊心。
  谢樱时吓了一跳,低呼着向后退,后背随即撞在一片坚实的胸腹间,拿着灯台的手也被握住。
  摇曳的烛火渐渐安定下来,她砰乱的心也稍稍平复,耳畔传来狄烻淡然沉定的语声。
  “别怕,只管放开胆子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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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染柳烟浓
  许是不久之前才运转过内力的缘故, 他胸腹间还残留着火烘一般的暖蕴, 深陷其中立时觉得无比安然。
  再加上那句温然和煦的话, 让人有一瞬恍然失神,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但很快, 谢樱时便回过味来。
  她没料到狄烻又悄没声息地又到了背后,向早就掐算到自己会退过来似的。
  霎时间,她面红耳赤,赶忙站直身子撤开两步,撇眸却看狄烻正色自若,仿佛刚才就是单单扶了她一把而已。
  明明是该尴尬的事,凭什么他竟能如此泰然,全不当一回事?
  谢樱时脸上臊得厉害, 愈发不敢看他的眼睛,赶忙收摄心神,闷声到医箱中取出一把菖蒲, 一把甘草, 还有一束手腕粗细的檀香。
  “我先提醒一句, 这种蛊虫是食血肉而生的, 性子凶得紧,稍时若真引出来,定然会再找宿主侵入。所以……嗯, 我引虫的时候,千万别出声,懂么?”
  她侧着身, 大模大样地交待,活脱脱一副深通此道的饱学医士模样,其实更像在缓解自己的尴尬。
  狄烻看着她转来转去,始终没法安定下来的双眸,虽然在紧要关头,还是不由叹笑了下,向后退了几步,离她有丈许远。
  刻不容缓的紧要关头,谢樱时也不敢再胡思乱想,转向床榻上的人,将草药和檀香缠在一起点燃,等烟气烧得匀了,便伸过去,凑到她背上被刀锋划开的脓疮前。
  香烟盘袅,氤氲缭绕间,檀香的沉郁和药草的醇厚搅混在一起,似乎又泾渭分明,熏气很快盈满一室,将那股冲鼻的恶臭也盖住了。
  房内一片幽寂,除了轻微的呼吸外,没有半点声响,间或有轻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进来,拂掠着香烟扰动,也牵得人心头微颤,让这幽寂更有种窒息的感觉。
  没多时,升腾的烟气中蓦然分出纤丝般的数缕,游游向下,十分诡异地被吸入脓疮的创口中。
  与此同时,钱氏发出极细微的闷哼声,肩头也跟着耸动了几下。
  谢樱时一直紧盯着那道疮口,不由打了个颤,双眼更是不敢眨动。
  很快,那一片青黑凹凸的肌理间开始出现不寻常的异动。
  这时烟气分流得愈发明显,竟上下背道而驰,一大半都倒吸进脓疮的疮口之中,而钱氏肩背的耸动也渐渐开始频繁起来。
  又过了片刻,她背上的肌肤间陡然隆起一道褶皱,堪堪竟有食指般粗长,时而隔着皮肉迎头向外顶,时而不停扭曲着来回游钻。
  望着那条蠕动的活虫显现出来,谢樱时只觉一阵反胃欲呕,头皮更是一阵阵地发麻,握着香的手不自禁开始抖颤。
  她这些天跟从方先生研习,大略已经知道蛊虫的习性,只要被招惹了就没法轻易压住,这时候想中途收手都不能了,否则只会更加危险。
  她暗暗告诫自己镇定,见钱氏已经开始浑身痉挛,便依照引虫的步骤,慢慢把药香往后撤到几寸远的地方。
  纵然拿开了些,倒流的烟气也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那条“褶皱”像真受到了招引似的,一点点向脓疮的疮口处移动。
  现在已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了。
  谢樱时缓步后退,离床榻渐远,烟气逐渐被拖长成窄细的一缕,两头却仍然牵连不断。
  钱氏抖动的轻缓下来,只有背脊还在微微扭动,却发出一声声让人闻之揪心的呻.吟。
  这种痛苦光是看着,便叫人如同身受。
  谢樱时起了一身寒栗子,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也不知究竟是谁下了这样的毒手,简直毫无人性。
  就在稍稍分神之际,钱氏忽然闷哼一声,身子一沉,软软地瘫在那里,像是昏死了过去,只有背上那条“褶皱”还在蠕动不止。
  突然间,一条诡异的东西带着鲜红的血渍从疮口中探出头来。
  生平头一次看到传闻中的蛊虫,谢樱时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赶忙又向后退了一步,握香的手也不自禁地紧了几分。
  那蛊虫果然也跟着向前,径自从疮口中钻出身来,竟是通体白色,微带黑斑,若不是背上还生着针一样的棘刺,乍看倒跟春蚕相差无几。
  她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边退边想照理说这时候药效也该起作用了,稍时只要这虫子昏头转向的慢下来,就得赶紧动手收了,否则错失机会,便有可能酿成大祸。
  那蛊虫此时已离开钱氏的脊背,顺着床沿爬到地面上,一边蠕动着靠近,一边贪婪地吸着烟气,腹部足足胀大了两圈,然而非但不见慢下来,反而爬得越来越快。
  按说蛊虫吸了烟气,这时早该麻痹迟缓了,起码也不会像这样精神头十足。
  谢樱时又惊又诧,这药草混合檀香的引虫方法她已经演练了几十次,绝对不会记错,怎么偏偏在动真格的时候出了岔子?
  她心头不禁又紧了几分,眼见那蛊虫已爬到近处,抬起头胸,一对螯钳般的口器左右张开,像要扑过来咬人似的,赶忙向后急退。
  仓促之下,脚步没留神乱了方寸,登时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她稳住身子,再回头时,就觉对面白影一晃,那蛊虫当真从地上弹了起来,直扑向她的手臂。
  谢樱时吓得心口一凉,慌不迭地丢了那束药香向后缩手,却躲不过蛊虫扑来的势头。
  眼见那白影就要窜进袖筒,她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背心却突然一紧,猛地被拉向后面,那略带一丝茉莉花香的高大身影已挡在了面前。
  她惊魂未定,稳住步子喘了两口气,顾不得去管落在地上,还没熄灭的药香,四下里逡巡,到处找不见那蛊虫的踪影,只有狄烻一动不动地站在跟前。
  处处加着小心,没想到终究还是出了错。
  更没想到的是,狄烻竟会奋不顾身地过来救她。
  谢樱时只觉心提到了喉咙口,一步奔过去抱住他:“虫进了哪里?先阻住血脉,这时弄出来还不难,快……”
  第30章 月夜花朝
  明明是朝这边看过来的, 可那双眸却好像凝滞不动, 也辨不清是散是聚, 其中还有一丝恍如惊诧的异样。
  “你怎么了,虫在哪里?你说话呀!”
  谢樱时抓着他摇晃, 情急之下差点喊出来。
  眼见狄烻一动不动,也不出声答话,更是害怕:“不会的吧?难道……难道是从窍门里钻进去了?”
  她心头骇然一震,一把捧住那张棱角鲜明刚毅的脸,手颤抖着在他眼眉鼻唇上摸索。
  人身上的七窍通达五脏,更上连头脑,蛊虫一旦由此进入颅内,便会以脑髓为食, 即便能驱除保住性命,人也势必从此呆傻无用了,那简直比死还难过。
  莫非他会变成那样?
  谢樱时只觉一颗心揪紧似的促停了一下, 人也闷闷的没了主意, 但脑中随即打了个激灵, 想起方先生来, 立时又涌起希望。
  正要出声冲楼下呼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倏尔神光一聚,落在她脸上。
  虽然仍有些灼灼逼人, 但却看不出往常那样审视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脉脉的温然。
  谢樱时一愣,目光不自禁地也凝望向他。
  夜色凄迷, 泛黄的烛光映衬下,他轩扬的眉、挺削的鼻、薄淡的唇,都恍然显得温润起来。
  忽然,狄烻眼角微斜,睨向她仍旧抚在自己脸上的手。
  谢樱时如梦方醒,飞也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垂下脑袋的一瞬,就瞧见他拿捏在掌心里的那只黑底螺钿的小漆盒。
  “怎么,该不会被你抓住了吧?”
  她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可漆盒中隐隐传出的窸窣磨蹭声却是真真切切的。
  原来方才电光火石般一眨眼的工夫,他不但出手救下了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地拿这只小盒捕获了蛊虫,功夫之强简直出神入化。
  “下面该怎么处置?”
  狄烻开口问得直截了当,口气平淡得仿佛之前没有半点凶险,刚才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按部就班,云淡风轻。
  闹了半天,又是她笨头笨脑地被看了笑话,再想想方才自己情至关切下,对他那副连男女之防都顾不得的亲昵样,谢樱时只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藏进去。
  “你这人好没道理!抓住了就抓住了,开口言语一声不行么?还得人家凭白担心一场,还以为你……”
  她忍不住骂了几句,暗地里又觉他说不说倒在其次,反而是自己,刚开始便一厢情愿以为对方中了蛊,上去动手又“抱”又“摸”。
  自觉理亏之余,后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
  尴尬无语中,也没听狄烻再说话,屋内静得仿佛只有心跳如鼓。
  谢樱时半耷着脑袋,低睨的视线中除了自己的衫裙绣鞋外,还有他坠整的黑袍下露出的麂皮皂靴。
  他并没有动,但实在太过接近的距离却让她局促难安,有意想逃,心里莫名偏又有种舍不得的感觉,别扭得要命。
  谢樱时胀红了脸,撩着眼眸偷觑过去,瞧见的却是他眉目舒朗,唇角也微挑着,竟然正在笑。
  她不由一窘,双颊立时烘热得更烫,只觉那神情与其说在笑她傻兮兮的样子,倒更像长辈看着任性胡闹的半大孩子,纵容中又含着无奈。
  “笑什么?”她不肯示弱,咬唇瞪了一眼过去。
  像是迁就她这副不讲理的性子,狄烻唇角果然缓落下去,又恢复了肃然平淡的脸色,只有眼底还残尽了一丝柔润的温然,跟着又拿起漆盒:“知道怎么处置么?”
  谢樱时也没了脾气,但还是不敢正眼看他,略想了一下,然后道:“这东西跟其它活物不同,即便死了,体内说不准还会生出新虫来,照先生所说,唯一的法子就是用火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狄烻点了点头,垂着那漆盒端详了两眼,随即伸臂信手一扯,将旁边的帐幔撕下长长的一截,一圈圈缠在漆盒上。
  很快那漆盒就被裹得严严实实,没半点缝隙,像个扎紧的圆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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