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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在侧 第2节

  多好的社交场合!朝会还有御史看着,不许“失仪”,丧礼就幸福多了,可以随便走动聊天攀关系。万没想到,有人能在这样幸福的场合也做到失仪。公孙昂虽不是八面玲珑,也不是四处结仇的人,怎么会有人恨他恨成这样?
  纷纷四下张望找人。
  笑的人自己也傻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心里知道要坏,得停,得把场面圆回去。没想到没能控制住自己,还接着笑,越笑越大声,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仿佛被鬼摸了头一样。
  待看到这个傻子,所有人又都有一种“原来是他,怪不得”的感慨,立时有人喝止:“陈亚!你简直丧尽天良!”
  陈亚官拜龙骧将军,自认与公孙昂是一时瑜亮,然而从两人的位阶、功劳来看,他离周瑜还是有些差距的。但是,新一代的将领里,除了公孙昂,他似乎也能排得上号。今天他也赶着来吊唁社交,架不住被人恭维了几句:“以后要看将军您的了。”接到讣闻之后的喜意终于发酵出了醉人的香气,他笑了。
  钟祥气得脸黑如锅底。他是公孙佳的外祖父,皇帝的亲表弟兼亲妹夫兼亲家公,皇帝表哥座下第一打手,官拜太尉,爵封郡王,开国十五年来,没有被人这样下过面子。
  钟祥往前走了一步,他几个还在世的儿子都扎起了袖口,准备干仗。
  同来吊唁的燕王赶紧打圆场,喝道:“还不把龙骧将军请出去?”又对钟祥道,“姑父且息怒,是他失态了,可是骠骑的丧礼还得办下去。”
  钟祥的次子钟保国已经骂开了:“杀千刀的破落户,没卵子的胆小鬼,他活着你比不过他,他死了你以为你就能出头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子不将你埋到土里,叫你一辈子出不了头,你还以为自己棵葱,能破土见到天日了!”
  陈亚已经知道事情不妙,要就坡下驴,被这一套骂火气也上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争一口气,永远比不过公孙昂是他的死穴,陈亚不笑了。
  他不走了,甩开架着他的仆人,冲到了钟保国面前:“你骂谁?”他也扎袖口扬拳头。
  钟保国咧开了嘴:“谁应就骂谁。”
  眼看两人要开仗,又是燕王挺身而出,好言相劝:“陈龙骧约摸是伤心过度忽然失心疯了,表兄也不要冲动,如今都要给主人家面子……”
  钟祥却不肯卖这个面子,他肯把女儿嫁给公孙昂这样没有根基的后辈,是看重他的能力,寄希望于公孙昂日后能够照顾自己的子孙,没想到女婿比自己先死,正愁着。陈亚正撞到枪口上来,钟祥也阴阳怪气起来:“殿下真是长大了,会拉偏架了。”
  说着,钟祥也卷起了袖子。
  远处,公孙昂生前的部将、来帮忙丧事的部曲家将已经与陈亚带来的人打了起来,他们人多,压着陈亚的人围殴,边打边骂。劝架的口里说“别打了”,心里也觉得陈亚该打,看陈亚的人吃亏没一个上手拉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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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兄妹俩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灵棚后面,钟源把公孙佳放下,公孙佳脱下身上的狐裘,裹紧了麻衣孝服,两人这才进了灵棚,正看到钟祥要动手。钟源错步上前,公孙佳已经开口了:“外公。”
  公孙佳异父的哥哥丁晞一直在前面帮忙,正在指挥人驱赶陈亚,看到妹妹过来吓了一跳:“你怎么过来了?就快处置完了。”
  “处置”一词又惹到了陈亚:“野种!你能处置谁?”
  丁晞面皮气得涨红,他不是公孙家的人,但是继父待他不错,他自认需要尽一分力来帮忙,不意被当众羞辱。钟源看了直摇头,这个表弟,太憨。
  公孙佳已经缓步走了上来,直白地问:“我爹死了你挺高兴?”
  第3章 淑女
  陈亚身材魁梧,目光平射直穿过公孙佳的头顶,好像公孙佳不存在一样。
  钟源转过头去,沉声问道:“药王,你说怎么办?”
  燕王是见过公孙佳的,他又出来打这一个圆场,还是说的陈亚并非是高兴得意,是伤心过度才失态的。
  公孙佳缓缓看向燕王,声调很和缓,说出来的话却刺耳:“他是废物吗?自己高兴还是伤心都不知道,需要殿下来代答?”
  此言一出,四下开始眼色乱飞,也有人小声嘀咕。燕王面子挂不住了,笑容也没了:“你还小……”
  公孙佳眼睛一翻不再理他,给外祖父、舅舅们见礼。丁晞黑着脸,带着人,铁了心要赶陈亚滚蛋。公孙佳道:“哥哥别急,请余伯伯他们住手,擒贼先擒王,放着首恶不管,去打从犯算什么本事?”
  一指陈亚:“给我打死这个废物!”
  钟源急忙将她护到身后,那边围殴也恰好打完了,听了这一声,稍一犹豫,将陈亚团团围了起来。钟保国大声应和:“好!”就要动手。
  燕王着急了起来,钟祥几个儿子,只有早亡的长子允文允武又有涵养,其他几个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脑子就不是很够用。钟保国几重身份,是真敢也真能干这个事的。
  他一个亲王正在当场竟不能阻止,恐怕有损自己在父皇心中的份量。燕王挤到了陈亚跟前,揪住了他的领子:“上香、道歉!灵堂之上与孤女对峙,你的气度呢?”他一认真,陈亚也就势低下了头。燕王揪着他,径往棺木前走,要他上香。
  燕王边走边回头,对公孙佳道:“药王啊,让他上香致歉,回家好好哀悼反省。这事就过去了,不要打搅你父亲的安宁,让他安心地走吧。”
  公孙佳平静地望进燕王的眼睛:“已经打扰了。上香致歉也不必了,至于回家哀悼,也好。”
  燕王忽然觉得她的目光有点逼人,眨了眨眼:“哦,好,来人,送龙骧回家。”
  钟祥冷哼了一声,阴恻恻地看了陈亚一眼,在他心里陈亚已经是个死人了。燕王暗暗叫苦,哪知苦还没完。公孙佳安静看着燕王,说:“看您的面子,我让他回家哀悼。来人,纸钱香烛纸人纸马装一车给他带回去,好好哀悼。”
  燕王惊呆了:“什么?”
  陈亚又挣扎起来:“小贱人!”
  “贱人骂谁呢?!”一声断喝,一群人后面冲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公孙佳的母亲钟秀蛾。
  燕王的脸也白了,钟秀蛾是他表姐,封的县主,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钟氏后面跟着靖安长公主等一群人。
  钟家一家子,钟祥是郡王、老婆是长公主,儿媳妇里有三个公主、一个县主,还有一个小女儿嫁给了燕王的堂叔延安郡王。钟源娶的是太子的女儿延福郡主,钟保国的女儿又嫁给了燕王的一个弟弟。
  钟祥的母亲老太妃还活着,此人是皇帝的亲姨母。
  人太多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他们一家子都是皇亲国戚。还是近亲,辈分还高。
  皇子燕王论身份自然是份量极重的,但是……这群女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皇帝是白手起家,自家女眷一路跟着上来,但凡柔弱一点的都死在了腥风血雨里,活下来的都是悍妇。既悍且泼,其中年长者熟谙乡野泼妇之技,年轻者耳濡目染也少有温驯。
  燕王松开了陈亚,抢上前给姑母靖安长公主行礼。靖安长公主拍拍他的头,一面说:“好好。”一面下令:“都愣着干嘛?没听药王说的吗?秀娥?”
  钟秀蛾应声:“是。来人!小娘子刚才说的东西,再配个火盆儿,点二十个人,披麻带孝带着麻布一块儿送龙骧府上,你们二十个,对,就你们,亲自去他家大堂上照这原样给我搭个灵棚出来!你们在那儿哭着,照着一天三场,烧完一车纸钱再回来!”
  燕王要拦,靖安长公主手腕一翻,揪起了他的耳朵:“你去哪儿?来,陪我聊聊天儿。”
  燕王记事的时候,皇帝已经开始发迹,算是个小少爷了,打小读书学礼,委实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等手段,犹劝道:“姑母,这样闹大了不好看。”
  他的大堂姐、钟源的母亲常安公主单手按着他的后颈,不让他起身,说:“这才到哪儿?我还没拎着菜刀砧板去他家门口剁着骂呢!给你面子了。”手劲忒大。
  常安公主自幼父母双亡,是皇帝叔叔养大的。家里没发迹的时候作为长女,她帮着家里带孩子做家务,带大的头一个弟弟就是如今的东宫太子。
  燕王真的要吐血了,暗骂自己之前不长眼,光想着拉拢陈亚,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气。可是姑母这么做,也太不讲究了!燕王腹诽着,半弯着膝盖,凑在靖安长公主身边,看着钟保国带人押着陈亚,带着一车东西真的去龙骧府搭灵棚烧纸。终于见识到了“泼妇”的新境界——她们竟是认真的!
  靖安长公主还拎着侄子的耳朵的时候,公孙佳已经站出来,在靖安长公主母女婆媳的喝骂声中站到了门口,拍拍手,宣布:“好了,些许意外,让他们处置,不要耽误了正事。诸位前来吊唁,存殁感激不尽。举哀!”
  先请外祖父和诸位舅舅安坐。又问候了与外祖父同为郡王且是钟家姻亲的另一位郡王,继而与缩在一边的延安郡王问好:“姨父万安。”
  延安郡王一向识时务,他就不如燕王那样爱出头,看着侄子挨打他也看得下去。此时一脸慈祥地说:“药王长大了啊。”背景音是常安公主在骂堂弟:“你真懂啊,陈亚伤心到笑了?我看你是想逗我笑!”
  公孙佳俯身又是行礼。延安郡王道:“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些客人。”
  公孙佳道:“小姨父,前面的人,我纵然不认识也能猜得到是谁,后面的就有劳您了。”
  延安郡王开始招呼人过来致奠,公主王妃们还在围攻燕王,公孙佳镇定地与吊唁的客人寒暄。钟源的手缩在袖子里捻了又捻,指头里搓着几根狐裘上落下来的毛发——公孙佳刚才把狐裘给脱了!可快点结束了吧!
  时光变得难熬,钟源不安地跺了跺有点冷的脚,凝目向外一望,天上又下起了雪来。
  公孙佳好像突然不怕冷了,又好像聋了,完全听不到女性长辈们的叫骂,她先认她见过的亲戚,再猜没见过的重臣,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四、五品官她也能连猜再认叫出一半人名来,与人道谢。
  经过一场闹,交际的人安静下来,后面品级不高的人很乖巧地排着队依序致奠,心里在猜:她能不能猜到我是谁?人人看公孙佳苍白的脸色,不免又是怜悯又是担心,怕她支撑不住。
  致奠进行得很顺利,小半晌功夫,这一波就结束了。
  自始至终,公孙佳都表现得可圈可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进退有度、语调和缓,全不见惊惶。如此贞静娴雅的一个姑娘,只需简短的几句交谈,足以令单纯的人不记得正是她出场就号称要打死陈亚、首倡给陈家烧纸钱。撒泼?那不是她家长辈正在干的吗?
  哪怕是记得此事的人也要感叹一句:公孙昂最可欣慰的不是死后哀荣,而是有这么个女儿。
  到最后,靖安长公主松开手,燕王还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心里琢磨着事儿:这丫头看人的时候,眼神从来不躲人,恐怕不是寻常的泼妇能比。她要是个男儿,陈亚可就死定了。
  府里一次举哀毕,只剩下亲戚,钟秀娥一直看着女儿的脸色,找到机会就说:“你太婆一直担心你,快去陪着她。前面有我们呢。”
  钟源急匆匆接过狐裘将她一裹,又把人背回了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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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婆”是钟祥的母亲胡氏老太妃,她在钟秀娥的上房里坐镇,一旁是乔灵蕙在看管几个亲戚家的小孩子,其中就包括余盛。
  乔灵蕙是公孙佳的异父姐姐、余盛的亲娘,因为自己有孩子,又足够凶、会打孩子,被分派了孩子王的任务。她心里也焦急得不得了,既要安慰老太妃,还要抽空打儿子。
  盖因她派人去问前面的情况,得到一句:“是陈亚个杀千刀的笑的,舅爷要打他,夫人派人去他家扎灵棚烧纸去了。”余盛就坐不住了,跳起来问:“小姨呢?”得知公孙佳“被护得好好的,现在在跟客人们见礼”,余盛就急:“我小姨没有亲自跟陈亚对上吗?”
  乔灵蕙气个半死,薅过儿子一顿打:“你这是什么坏心眼?!你小姨从小身娇体弱,你还想激她出头?!我先打死你个小畜牲!”
  余盛没被打哭,却快要被气哭了:小姨,你怎么能这样?贵圈都这么玩的吗?侯爷死了,公主、县主派人往对家烧纸钱?我“杀伐决断”的小姨居然不在一线怼对家反而在交际?说好的高智商争斗呢?你们没有打机锋吗?间谍手段呢?阴谋阳谋呢?退一万步,你们敢不敢养个刺客?眼前这算个啥?乡土撕x剧吗?
  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儿,老太妃道:“你也别打他啦,要好好教他,得学会帮着自家人。谁能干谁上,不能干的就听话跟着那能干的上。”
  她心里也急,幸而还坐得住,直等到公孙佳被钟源背回来。老太妃着一带小毛头杀到了公孙佳房里,才把焦急说出来:“她怎么了?你们怎么不护着她?”上前一握公孙佳的手,冰凉。
  老太妃道:“御医呢?!快叫来!一个不够,多叫几个,明天我与皇帝说,就派两个过来专看药王。你们一群男人,怎么都没有护好药王?那个姓陈的打死了没有?要你们有什么用?”
  余盛跟着后面捂着屁股上蹿下跳,听了这一声,福至心灵:对呀!找个人护着!管它正史还是魔改,这小姨妈看起来不像是个御姐的样子,那我找到小姨父不就行了吗?他是个狠人啊!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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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外甥定了一门亲,她在灵棚里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回房被热气一烘,手脚麻痒起来。公孙佳忍着不适对老太妃道:“太婆,没事儿,已经处置完了。”
  老太妃落泪道:“我可怜的孩子,几时受过这个苦啊。”扔了拐杖,不停地给公孙佳搓手。
  钟秀娥骂道:“你冻傻了!快,先喝点热汤,等御医来开药煎药,服下了就歇着。”
  “阿娘,今天恐怕会有旨意,我歇不了。”
  钟源道:“方才这一场恐怕已经传到宫里了,有了这件事今天旨意未必能下来。”
  老太妃听了便说:“他们还要怎么闹?大郎,你们跟我进宫去!我要去见皇帝!”靖安长公主忙说:“您老别动,进宫这不还有我们吗?”老太妃道:“呸,你们都怕他!不敢讲理的,还是得我去。”
  公孙佳天人交战,一面是乐见其成,一面是担心老人年纪大了怕出事儿,出声道:“太婆,您就算不去,陛下也会派人问外公或是舅舅的。在场那么多人,都有嘴。陛下一向心里明白。”
  老太妃一想也对,转而对儿孙耳提面命:“自家不和外人欺,咱们家要抱团!”
  公孙佳给钟源使了个眼色,钟源会意,把长辈们都劝了出去:“天也晚了,你们先用饭,御医也快到了,我怕万一宫里再来人问话,先嘱咐嘱咐药王。”
  最优秀的孙子说话是有份量的,钟祥一声令下,带人离开了,清场。
  钟源没好气地说:“有什么话,说吧!就逞能!置这一场气,痛快了?冻坏了吧?”
  公孙佳道:“哥,你帮我个忙。”
  “嗯?”
  “刚才我让他们打死陈亚,没人动手。别人也就罢了,我家的家将不该犹豫,这是不信我、不服我。这不行。”
  钟源一指弹在她额上:“他们没有背叛你。打死龙骧将军?谁都得掂量一下!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你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的事有我们呢。才说你是个安静的人,你又闹起来。”
  公孙佳很不服气。钟源、乔灵蕙小时候还过了几年苦日子,公孙佳却是纯正的含着金汤匙出生,娇养着长大,越想越委屈,对着亲表哥也不用克制,眼圈儿瞬间就红了:“太窝囊了。我安静了,他们却当我已经安息了!”
  “不许胡说!”
  “本来就是!就算打死陈亚我也占理!好,这个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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