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1
  七月二十七日,那是一个星期四。上午,埃莉诺·卡莱尔从国王纹章饭店走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向梅登斯福德的主街两头张望着。突然,她惊喜地喊了一声,穿过马路。
  不会错的,那庞大而端庄的身材,安详的步态,犹如一艘扬帆远航的大帆船。
  “毕索普太太!”
  “咦,埃莉诺小姐!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如果我知道你要来h庄园,我就会去那里了!现在谁服侍你呢?你有没有从伦敦带女仆一起过来?”
  埃莉诺摇摇头。“我不住在庄园。我住在国王纹章饭店。”
  毕索普太太看看马路对面,半信半疑地抽了抽鼻子。
  “听说那里还可以,”她不情愿地说,“干净,他们说饭菜也可口,但你住在那里一定不习惯,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笑着说:“我住得挺舒服的,只是住一两晚。我来清理房子里的东西。我姑姑所有的私人物品,还有几件我想搬到伦敦的家具。”
  “那么,房子真的卖了?”
  “是的。卖给了萨默维尔少校。我们的新国会议员。乔治·克尔先生去世了,你知道的,所以举行了补选。”
  “以绝对优势当选,”毕索普太太自豪地说,“梅登斯福德从来都是保守党的天下。”
  埃莉诺说:“我很高兴是真正想住在里面的人买下房子。要是h庄园变成了旅馆或推倒重建,我会很难过的。”
  毕索普太太闭上眼睛,丰满富态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是的,的确,那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想到亨特伯里庄园要落入陌生人手中已经够糟糕了。”
  埃莉诺说:“是的,但是,你瞧,那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了——尤其是一个人住。”
  毕索普太太吸了吸鼻子。
  埃莉诺赶快说:“我正打算问你,h庄园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具你想要的?如果有的话,我会很高兴送给你。”
  毕索普太太满脸微笑。她优雅地说:“埃莉诺小姐,你真体贴,真好心。如果这么做不失礼的话——”
  她停了一下,埃莉诺说:“噢,当然不会。”
  “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客厅里的那张写字台。真是一件漂亮的家具。”
  埃莉诺想起来了,那是一张造型浮夸、镶嵌繁复的桌子。她连忙说:“当然可以送给你,毕索普太太。还要别的吗?”
  “真的没有了,埃莉诺小姐。你已经太慷慨了。”
  埃莉诺说:“还有几把椅子是和写字台同一风格的。这些你也一起要了吧?”
  毕索普太太感激地接受了椅子的提议。她解释说:“我现在和我姐姐住在一起。庄园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埃莉诺小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
  “不用麻烦了,谢谢。”
  埃莉诺迅速地回答,颇有些突兀。
  毕索普太太说:“我向你保证,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帮忙。要整理亲爱的韦尔曼夫人的东西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事情。”
  埃莉诺说:“谢谢你,毕索普太太,不过我宁愿一个人处理。有些事还是单独来做更好。”
  毕索普太太生硬地说:“当然你说了算。”
  她接着说:“杰拉德的那个女儿已经来了。葬礼是昨天举行的。她住在霍普金斯护士那里。我听说她们今天上午去门房了。”
  埃莉诺点了点头。她说:“是的,我让玛丽来收拾门房。萨默维尔少校希望尽快搬进去。”
  “我懂了。”
  埃莉诺说:“好吧,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很高兴遇见你,毕索普太太。我会记得写字台和椅子的事。”
  她和毕索普太太握手道别然后就走了。
  她先去了一家面包点,买了一个面包。然后,去了一家乳品店买了半磅黄油和一些牛奶。最后,她走进了杂货店。
  “我想买一些三明治的夹心。”
  “好的,卡莱尔小姐。”艾伯特先生推开了伙计,自己上前招呼。“你要什么?鲑鱼虾肉?火鸡牛舌?鲑鱼沙丁鱼?火腿牛舌?”
  他把一罐罐馅料的样品一字排开摆在柜台上。
  埃莉诺带着微微的笑意说:“虽然这些馅料名称这么多,我一直觉得它们的味道差不多。”
  艾伯特立刻表示赞同。“嗯,也许它们确实有些相似。是的,在某种程度上。但是,当然,它们非常美味——非常美味。”
  埃莉诺说:“我以前挺害怕吃鱼糜的。不是曾经出过鱼糜导致的尸碱中毒的事件吗?”
  艾伯特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些鱼糜是大品牌,最可靠的,我们从来没有接到过顾客投诉。”
  埃莉诺说:“我要一份鲑鱼鳀鱼和一份鲑鱼虾肉。谢谢。”
  2
  埃莉诺·卡莱尔从后门进入了h庄园的院子。
  那是一个炎热而晴朗的夏日。甜豌豆花盛开,埃莉诺从一排豌豆丛旁走过。园丁霍利克还留在庄园看房子,他恭恭敬敬地来迎接她。
  “早上好,小姐。我收到你的信了。我已经把侧门打开了,小姐。我还开了百叶窗,打开了大部分的窗户。”
  埃莉诺说:“谢谢你,霍利克。”
  她往前走,年轻人紧张地跟着,他的喉结痉挛性地上下动着:“对不起,小姐——”
  埃莉诺回头。 “怎么了?”
  “房子是真的卖掉了吗?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吗?”
  “噢,是的!”
  霍利克紧张地说:“我想知道,小姐,你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我是说,对萨默维尔少校。他也会需要园丁。也许他会认为我当园丁的头儿太年轻了,但我已经在斯蒂芬斯先生手下干了四年了,我想我现在懂得不少了,而且自从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把这儿打理得很好。”
  埃莉诺很快说:“当然,我会尽我所能帮你,霍利克。事实上,我本来就打算向萨默维尔少校推荐你,告诉他你是一个好园丁。”
  霍利克的脸红了。“谢谢你,小姐。谢谢你的好意。韦尔曼夫人去世了,这个地方这么快就被卖掉了,你能理解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吧。因为,事实上,今年秋天我要结婚了,我只是想确保——”
  他停了下来。
  埃莉诺和蔼地说:“我希望萨默维尔少校会接受你。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的。”
  霍利克说:“谢谢你,小姐。你知道吗,我们都希望这个庄园会一直由你的家族掌管。谢谢你,小姐。”
  埃莉诺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波愤怒的情绪向她袭来,犹如决堤的洪水。
  “我们都希望这个庄园会一直由你的家族掌管……”
  她本来可以和罗迪一起住在这里!她和罗迪……罗迪本来也是这么希望的。她自己也一样。他们俩都那么喜欢h庄园。亲爱的h庄园……她父母还在世时,每当他们去印度的时候,她都会来这里度假。她在树林间漫步,在溪流边游荡,采一大捧甜豌豆花,吃甜蜜多汁的绿色醋栗和红色树莓。后来,还有苹果。有几个地方是她的秘密基地,她可以蜷在那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她曾经深爱着h庄园。一直以来,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肯定会永远生活在那里。劳拉姑姑鼓励了这个想法。她经常说:“有一天,埃莉诺,你也许会想砍掉这些红豆杉。它们是有点阴沉!”“也许有人会在这里弄个水上花园。也许,有一天,你会那么做。”
  至于罗迪?罗迪,他也一直期待h庄园成为他的家。这种想法,或许是和对埃莉诺的感情联系在一起的。他在潜意识里也觉得,他们俩应该一起生活在h庄园,这是最恰如其分的。
  他们本该一起生活在那里。他们本该一起生活在这里——现在,而不是收拾房子等待出售,而是重新装修,为房子和花园添加美丽的摆设,手挽手漫步在柔情中,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这一切都毁于一个女孩野玫瑰般的美丽。
  罗迪到底了解玛丽·杰拉德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一无所知!他喜欢她什么,真正的玛丽吗?
  她,也许拥有令人钦佩的美德,但罗迪了解吗?这只不过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一个滥俗的笑话!
  罗迪自己不是也承认,他是“着魔”了吗?
  罗迪自己难道不是真的想摆脱她吗?
  如果玛丽·杰拉德——比如说,死了。罗迪会不会有一天肯承认:“这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我看清楚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也许他会增添一些甜蜜的愁绪:“她是多么美丽可爱啊。”
  她对他的意义就只该如此。是的,一个绯红的回忆,美丽而幸福的回忆。
  如果玛丽·杰拉德出了什么事,罗迪会回到埃莉诺身边的。她坚信这一点!
  如果玛丽·杰拉德出了什么事……
  埃莉诺转动侧门的门把手。她离开了温暖的阳光,走进黑暗的屋子里。她打了个冷战。
  屋里寒冷、黑暗、阴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待着她……
  她穿过大厅,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
  里面有股霉味。她推开窗户,让它大开着通风。
  她放下买来的东西——黄油、面包、牛奶。心想:我真笨!应该买咖啡。
  她把架子上的罐子逐一找了一遍。有一个罐子里还有些茶叶,但没有咖啡。
  她想,算了,没关系。
  她拆开两罐鱼糜的包装。
  她站在那儿盯着鱼糜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离开了厨房上楼去了。她直接去了韦尔曼夫人的房间。她从大衣柜开始整理,打开抽屉,把衣服一一分类、折叠。
  3
  在门房小屋里,玛丽·杰拉德沮丧地看着自己周围。不知怎么,她没想到屋子里是这样混乱。
  往事淹没了她。母亲给她做娃娃的衣服。父亲总是骂骂咧咧。不喜欢她。是的,不喜欢她……
  突然,她对霍普金斯护士说:
  “爸爸什么也没说吗……临终前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老天,没有!”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他去世前一个多小时就陷入昏迷了。”
  “我觉得,也许我那时应该回来照顾他,”玛丽慢慢地说,“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尴尬地说:
  “听我说,玛丽,他是不是你的父亲并不要紧。据我所见,如今的孩子不怎么在乎父母,父母也不怎么关心孩子。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有时候活着并不容易!”
  “我认为你说得没错,”玛丽慢慢地说,“但有时我觉得我们父女关系不好都是我的错。”
  “胡说!”霍普金斯护士坚定地说。
  这个词像个炸弹爆开,使得女孩有些不安。
  霍普金斯护士把话题转到更加务实的事情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家具?卖掉,还是留着?”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玛丽迟疑地说。
  霍普金斯把家具打量了一遍,说:
  “其中有些还相当不错而且结实。你将来在伦敦有了自己的小公寓时可以用得上。”
  她们列了一张清单,决定哪些留着、哪些丢掉。
  玛丽说:
  “那位律师人很亲切——我是指塞登先生。他预支了一些钱给我,让我可以支付学费和其他东西。他说,所有的钱转给我要一个月左右。”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想,我非常喜欢它。一开始相当辛苦,我每天回家都觉得累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深有同感地说:“我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时,也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坚持三年,但我挺过来了。”
  她们整理好了老人的衣服。现在她们开始清理一个装满了纸张的铁盒。
  玛丽说:“我想我们要仔细看一下这些东西。”
  她们在一张桌子的两边坐下。
  霍普金斯护士一边看着手头的纸一边抱怨。
  “人们怎么这么爱收集垃圾!剪报!还有旧信。各种各样的东西!”
  玛丽展开一个文件说:“这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证书。1919年,在圣奥尔本斯。”
  霍普金斯护士说:“婚书,以前是这么叫的。村子里很多人还在用这个词呢。”
  玛丽哑声说:“可是,护士——”
  “怎么了?”
  玛丽·杰拉德用颤抖的声音说:“你难道不明白吗?现在是一九三九年。而我二十一岁。一九一九年我已经一岁多了。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直到……直到那以后才结婚的。”
  霍普金斯护士皱起了眉头。她粗声说:“好了,管他是什么呢?这个时候了,不要去烦恼这个!”
  “但是,护士,我无法不放在心上。”
  霍普金斯护士权威地说:“有很多夫妻都没有及时去教堂结婚。但是,只要他们最终这样做了,又有什么问题?这就是我的观点!”
  玛丽低声说:“你觉得这会不会就是,我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原因吗?因为,也许,是我母亲使计让他娶她的?”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说:“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她停了一下。“哦,好吧,如果你真的担心这个,还是告诉你真相好了。你其实根本不是老杰拉德的亲生女儿。”
  玛丽说:“这样就说得通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也许吧。”
  玛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她说:“我想我这么做可能不应该,但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父亲,但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那就没问题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霍普金斯护士说:“关于这件事杰拉德死前说了很多。我已经很严厉地让他闭嘴了,但他不听。当然,要不是冒出结婚证书这东西,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
  玛丽慢慢地说:“不知道谁是我真正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张张嘴,又闭上了。她似乎是很难下定决心。
  这时,一个阴影投进房间里,两个女人看看四周,看到埃莉诺·卡莱尔站在窗前。
  埃莉诺说:“早上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早上好,卡莱尔小姐。天气很好,是不是?”
  玛丽说:“哦,早上好,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说:“我做了一些三明治。你们要不要来吃一点?现在已经一点钟了,特地回家吃午饭太麻烦了。我做的分量够三个人吃的。”
  霍普金斯护士惊喜地说:“噢,卡莱尔小姐,我必须说,你想得真周到。要放下手头的事,大老远从村子里跑回来还真是麻烦事。我本来希望我们今天上午就能收拾完。我还先去转了一圈看望我的病人。但是,现在看来要比预想的花更多时间。”
  玛丽感激地说:“谢谢你,埃莉诺小姐,你真好。”
  她们三人沿着行车道向大房子走去。埃莉诺已经预先打开了前门。她们走进凉爽的门厅。玛丽微微颤抖了一下。埃莉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她问:“怎么啦?”
  玛丽说:“哦,没什么,只是打了个冷战。从太阳底下到阴凉的地方不太适应。”
  埃莉诺低声说:“奇怪。今天早上我也这么觉得。”
  霍普金斯护士大笑着,高声欢快地说:“得了吧,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说这房子闹鬼呢。我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埃莉诺笑了。她带头进入前门右侧的晨间起居室:百叶窗拉上去了,窗户也打开了。房间看起来十分明亮。
  埃莉诺穿过门厅,从厨房端来一大盘三明治。她把盘子递给玛丽,说:“来一个吗?”
  玛丽拿了一个三明治。埃莉诺站在那里,看着女孩洁白的牙齿咬上三明治。她屏住了呼吸一分钟,然后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她端着盘子心不在焉地站着,好一会儿才看到霍普金斯护士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饥饿的表情,她满脸通红,迅速把盘子递给护士。
  埃莉诺自己也拿了一个三明治。她抱歉地说:“本来想煮点咖啡,可是我忘了买。不过桌上有些啤酒,谁要喝吗?”
  霍普金斯护士伤心地说:“早知道我就带些茶叶来了。”
  埃莉诺心不在焉地说:“厨房的罐子里还有一点茶叶。”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上露出了光彩。“那么我去拿水壶。我想,牛奶没有吧?”
  埃莉诺说:“不,我带了一些牛奶。”
  “好吧,那就行了。”霍普金斯护士说着匆匆离开。
  留下埃莉诺和玛丽单独在一起。一种古怪紧张的氛围在她们之间弥漫。埃莉诺试图打破僵局,努力找话说。但她的嘴唇发干。她舔了舔嘴唇,有些生硬地说:“你——喜欢伦敦的工作吗?”
  “是的。谢谢。我……我很感激你——”
  埃莉诺的口中突然爆出奇怪的声音——一阵刺耳的笑声,一点都不像她。玛丽吃惊地看着她。
  埃莉诺说:“你不用那么感激我!”
  玛丽有些尴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她停了下来。
  埃莉诺盯着她,目光灼灼,显得那么古怪,使得玛丽在这瞪视之下不自觉地感到畏缩。
  她说:“有,有什么问题吗?”
  埃莉诺迅速站起来。她转过身,说:“为什么这么问?”
  玛丽喃喃地说:“你……你看起来……”
  埃莉诺轻轻笑了一下,说:“我盯着你看了?很抱歉。我经常这样,当我在想别的事情出神的时候。”
  霍普金斯护士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欢快地说:“我已经把水壶烧上了。”说完又出去了。
  埃莉诺突然笑出声来。“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我们大家都来喝茶!你还记得吗,玛丽,我们小时候玩的这个游戏?”
  “是的,我确实还记得。”
  埃莉诺说:“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可惜的是,玛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玛丽说:“你想回到过去吗?”
  埃莉诺用力地说:“是的,是的。”
  她们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玛丽开口了,她面色通红:“埃莉诺小姐,你千万不要认为——”
  她停了下来,她被埃莉诺的神态震慑住了。埃莉诺苗条的身体、抬起的下巴,都突然变得僵硬。埃莉诺冷冷地说:“我千万不要认为什么?”
  玛丽喃喃地说:“我……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埃莉诺的身体放松下来,好像化险为夷了。
  霍普金斯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棕色的茶壶、牛奶和三个杯子。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场尴尬的氛围,乐呵呵地说:“茶来了!”
  她把托盘放在埃莉诺面前。埃莉诺摇摇头。
  “我不想喝茶。”
  她又把托盘推到玛丽面前。玛丽倒了两杯。
  霍普金斯护士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茶很香浓。”
  埃莉诺起身走到窗前。霍普金斯护士劝说道:“你确定不想喝一杯吗,卡莱尔小姐?对身体有好处呢。”
  埃莉诺低声说:“不了,谢谢。”
  霍普金斯护士喝完她那杯茶,把杯子放在小碟子上,喃喃地说:“我得去把炉子关掉。我担心我们还要热水,所以又烧了一壶。”
  她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埃莉诺从窗口转过身。她呼唤道:“玛丽——”声音里突然有种绝望的哀求。
  玛丽·杰拉德马上回答:“什么事?”
  埃莉诺脸上的光慢慢褪去。她又闭上了双唇,绝望的哀求神色消失了,留下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她说:“没什么。”
  房间重新笼罩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
  玛丽想,今天一切都是多么奇怪啊。仿佛我们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埃莉诺动了。
  她离开窗边,拿起茶盘,把空了的三明治盘子放在上面。
  玛丽跳起来。“哦,埃莉诺小姐,让我来。”
  埃莉诺严厉地说:“不,你待在这里。我自己来。”
  她端着盘子走出了房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玛丽·杰拉德,年轻、美丽、充满活力……
  4
  霍普金斯护士在厨房里。她正用手帕擦着脸。看见埃莉诺进来,她猛地抬起头。
  她说:“老天,这里可真热!”
  埃莉诺木然地回答:“是的,这个厨房朝南。”
  霍普金斯护士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我来洗吧,卡莱尔小姐。你看起来气色不好。”
  埃莉诺说:“哦,我没事。”
  她拿起一块洗碗布。“我来擦干。”
  霍普金斯护士挽起袖口,把热水从水壶倒入盆内。
  埃莉诺看着她的手腕,顺口问道:“你的手被什么刺了?”
  霍普金斯护士笑了起来。“是门房边的玫瑰花棚——我被刺扎了。我等下就把刺挑出来。”
  门房边的玫瑰花棚。回忆一波波向埃莉诺涌来。她和罗迪争吵,关于玫瑰战争。
  她和罗迪争吵——然后和好。那些美好、欢乐、幸福的日子。一股恶心的感觉漫上心头。她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堕入仇恨与邪恶的黑色深渊?她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
  她想,“我疯了,完全疯了。”
  霍普金斯护士好奇地盯着她。
  “她看起来十分古怪,”霍普金斯事后形容道,“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眼睛明亮而古怪。”
  杯子和碟子在水盆里叮叮当当地响。埃莉诺从桌上拿起一个空的鱼糜罐子,放到水盆里。她一边洗东西一边说话,她惊叹于自己声音的镇定:“我整理了楼上的一些衣服,都是劳拉姑姑的。我想,护士,也许你能告诉我,村子里哪些人会需要。”
  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我确实知道。帕金森太太、老尼尔森,还有住在常春藤小屋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可怜人。这些衣服对她们来说可谓天赐的宝贝了。”
  她和埃莉诺清理了厨房。然后一起上楼。
  在韦尔曼夫人的房间里,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被分类叠好:衬衣、裙子、特殊场合穿的礼服、天鹅绒的茶会袍和一件麝鼠皮大衣。最后这件,埃莉诺解释说,她想送给毕索普太太。
  霍普金斯护士点头赞同。她注意到,韦尔曼夫人的紫貂大衣还挂在衣柜里。她想,这件可以改一改留着自己穿吧。
  她瞥了一眼高脚柜。不知道埃莉诺有没有发现那张签着刘易斯名字的照片,如果看到了,她会怎么做。
  她心想,有意思的是,奥布莱恩的信正巧和我的信重到一起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提到那张照片正好是我写信告诉她斯莱特里太太的事的同一天。
  她帮埃莉诺把衣服理好,并且主动提出她来负责把衣服按照要送的家庭分开打包,再由她代为送去。
  她说:“我可以在等玛丽到门房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这些事情做好。她只剩一箱文件要整理了。对了,那姑娘到哪儿去了?难道她又去门房了吗?”
  埃莉诺说:“我离开的时候她在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不会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待在那里的。”她看了看手表。“哎呀,我们在这里都快一个小时了!”
  她匆匆下楼去。埃莉诺跟着她。
  她们走进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惊呼道:“哦,没想到她睡着了。”
  玛丽·杰拉德坐在靠窗的大扶手椅上,身体微微地滑下来一点。房间里响着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打鼾与呼吸不畅的声音。
  霍普金斯护士走过去摇了摇女孩。“醒一醒,亲爱的——”
  她突然停下,弯下腰,掀起女孩的一只眼皮察看。然后,她开始严肃认真地摇晃女孩的身体。
  她转向埃莉诺,问:“这是怎么回事?”说话的声音十分严厉。
  埃莉诺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生病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说:“电话在哪里?马上联系洛德医生。”
  埃莉诺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姑娘病了。她快死了。”
  埃莉诺退了一步,说:“快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被下毒了。”
  她盯着埃莉诺,眼中满是责难与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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