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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翩翩,十三郎还活着。”诸葛銮语气轻柔,不似跟程藏之言谈一般,毒舌浇冷。
  名为翩翩的女子,猛然抬头,煞白面容上的眸子都不够黑曜。
  “十三……”她喃喃念叨,又忆数年前那场爆裂,漫天飞石木屑,血腥里见残肢袭来。她抓上诸葛銮衣襟,“是他吗!?是闻人冉吗!阿冉……还活着!?他在哪里?!”
  诸葛銮被抓紧的衣襟勒岔气,却还是用安抚语气道:“翩翩,闻人冉在青京。你的十三郎,还活着,他活的很好,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能伤害他。”
  兖州三大复姓望族——诸葛、闻人、涂钦,世代交好。大宁兴宜年间长起来的后辈们,更是来往密切,亲如一家。
  涂钦翩翩仍旧抓着诸葛銮衣襟,泪光熠熠,“十三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翩翩,”诸葛銮一如从前轻抚她发顶,眼中痛惜,放在从前,翩翩一定会打断他的手,“十三,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涂钦翩翩呆坐在原地。
  继而爬向未阖棺的薄棺,薄棺之中,是一堆半腐残肢,泡在棺液,腥臭难闻。涂钦翩翩却不停将眼泪滴在其中,她守候十年的尸骨,不是那人,十年空守也心甘情愿。
  “翩翩,我们离开这吧。”
  “我不走!十三生在这里,就算不回来,十三的魂也一定要回来,我等他回来!”
  毫无生气的女子,如磐石无转移。
  诸葛銮忍着泪绪,压抑声调:“你难道要等到他死了,魂归这里吗?!”他将涂钦翩翩拦腰抱开薄棺,“你守着这一堆不知名姓的腐烂尸骨十年了!闻人冉但凡有挂念你一丝,这十年来都不会不来兖州!他抛弃了你,抛弃了过去的所有,他已经杀死了自己!他现在是另一个人,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闻人冉了!”
  涂钦翩翩一口咬在诸葛銮手背,一掌将诸葛銮打下台,跌在暗河污水。她目光死水一片,“诸葛銮!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诸葛家一贯会去灾避祸,哪里知道十三的恨!又怎知我的恨!涂钦家被葬在锁龙井暗河,闻人家被烈火震雷碾的粉碎,十三他不回来……”自唇角溢出苦涩,“是对的。”
  “他回不回来,不重要。我……会一直等着他。”
  正在女子垂着头,收起的黄伞落在脚下。涂钦翩翩一愣,年少是时,诸葛銮画图,闻人冉寻材料,她亲手制作的伞。却没有送给诸葛銮和闻人冉,直到及笄之年,父亲问她中意哪个,便将哪柄伞赠谁。
  以伞择婿,她将青霄赠十三郎,一眨眼,只剩黄泉。而闻人冉,至今也没有还她一片青碧凌霄。
  青梅倚竹马,曾是少年时。
  拾起黄泉,撑开伞衣,暗香盈面。诸葛銮在涂钦翩翩倒下前,接在怀中,“翩翩,我一定会帮你见他。”
  黛色滴水的青衣,抱着一袭白麻,自暗河走向微微天光。
  正月十六,送别颜岁愿和程藏之一行。皇帝李深于圣驾之上,长长叹息。
  一侧的杨奉先极目远眺北路,面色不改,道:“皇上,就这么让程节度使去了?咱们不做准备吗?万一颜尚书心软,如何是好。”
  “颜岁愿……十年前,就没有心了。更不会分是非对错了。”李深敛起目光,“程藏之,他人在京府,都无人敢动他。兖州……也轮不到朕准备。”忽而南望,“李湮,还在夔州么?”
  “皇上宽心,卫夫人已经上京。”杨奉先音色极其宽慰人心,“只是,奴婢还是不放心颜尚书,毕竟颜尚书力保程节度使无异心,倘若生变……”
  李深难得转动头颅,“颜岁愿力保程藏之不反,自然有让他不反的法子。”
  “这……奴婢听不明白了,”杨奉先满面惶惑,“难不成,颜尚书还真以身饲虎?”
  李深淡淡一笑,“颜庄与夫人都是端正素直之人,若非如此,现在中宁谁当家,尚未可知。颜岁愿是二人独子,悉心教养,可不是程藏之那等能剑走偏锋之人。颜岁愿保他,倒不如说,想亲手了结他。”
  杨奉先了悟点头,心中却一抹森寒,皇帝是利用颜岁愿用惯了,压根不在乎颜岁愿会变成何样。曾几白袍银甲少年郎,早已被这些人磨掉锋芒,一身枯寂。
  他道:“皇上英明。”
  北上兖州的车马不疾不徐行路。
  颜岁愿安坐车厢,看一封传书。被劫持的兖州赈灾货船,一路至兖州,已然被兖州官府的人截下,物资下放,灾情暂缓。
  车厢外,传来佑安的声音:“程大人!我家大人连日奔波,正在休息,不便见客!您请回吧!”自从得见那纸废宣,佑安对程藏之的态度越发没轻没重。
  程藏之不理会,直接让赵玦把人制住,别挡路。佑安被赵玦反剪着胳膊,还在叫嚷:“程大人,你再冒犯我家大人,我就——跟你拼了!”程藏之要造反,可别连累他家大人!
  他家大人已经禁不起再牵涉一次谋反了。
  程藏之定睛看他一眼,眼色沉厉,锋芒毕露。佑安身子一冷,蔫低头。
  “程大人,你若有事便进,何必为难我的小厮。”
  听见颜岁愿发话,程藏之神色稍晴,却对赵玦道:“带颜尚书的小厮去歇歇脚,喝喝茶。”
  赵玦明白,这又是支开他们,跟上次赏雪异曲同工。他只能奉命行事。
  掀帘入内,一袭雪青衣衫端坐。程藏之垂首见自己玄色衣角,又看颜岁愿,“我有点想瞧瞧颜尚书穿我这身玄衣的模样。”
  “……”颜岁愿掀起眼睑,“程大人兴致不错,死期渐近还有这等心思。”
  “人之将死,”程藏之钻进马车,“你要不要对我好点?”
  颜岁愿轻笑,“程大人都把我府上探查清,要对自己好点,难道不会自己动手。”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程藏之躬身,凑在颜岁愿身前,“元宵夜的时候,你分明同我没说几句话,便离去,让府中上下戒备。我可不敢乱翻府上。”
  颜岁愿不可置否,程藏之盯着他身边空隙,“你不打算请我坐坐吗?”
  “程大人,二月初,兖州马上就要到了。”颜岁愿神色清明,“到了兖州,随你怎么坐。”
  “……”程藏之撑开双臂,掌心抵在两侧厢壁,“那时候再坐凑上来,能有现在有意思吗?”
  颜岁愿未让半分,“程大人,若非要挤挤的话,就坐地上吧。”
  “……”背后刨人祖坟,果然是要遭报应。
  程藏之想也不想,就着绒毯而坐,末了感慨一句:“颜尚书车中的毯子都要别处软。”
  颜岁愿无言垂视他一眼,抹过头,不予理会。
  车马重新整队,继续向兖州城外赶路。但车中两人皆知,进兖州之前,会有人来见他们。
  才将行路,程藏之便逡巡车厢,虽有设置小案几,却不见水囊,便问句:“颜尚书,你这连口水都没有?”
  开春之初,北方还有些干燥。程藏之这些日子,没少忙活,昼夜颠倒不说,连水都很少喝。嘴角已然起干皮。
  颜岁愿淡目,无动于衷看着他,“程大人,你这又是何苦,不来这一遭,何至于连口水都喝不上。”
  程藏之却是笑着,“我若不走这一遭,怎么知道颜尚书的打主意。”他目光幽暗下来,嗓音如灌铅,“为什么是李湮?”
  “为什么不能是?”颜岁愿反问他。
  因为,先帝不听申辩,一纸诏书将我满族灭门,而李湮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十年之后,连你也认不出我。程藏之笑着,始终未开口。这些与他而言,曾经是不可或缺的支撑,当下却只是蜂蛰小痛。
  双臂枕在脑后,背靠车厢,舒展双腿,程藏之就这般阖目。直至车轮颠动,他才骤然睁开双目,眼前一片血红。经年梦魇,故时那一场阴谋的雾霾仍旧驱不散。
  耳边仍是那声:‘阿暄,你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伴着幽幽难闻的响音,程藏之觉得脸颊阵痛,仿佛声音的主人还能直起身子狠狠掴他一掌。
  活着,一定要活着。颜岁愿,你会给我一条活路吗?
  有人握住他的手腕,雪青衣袍落在身畔,颜岁愿与他同坐车厢。
  “你,怎么也坐到地上了?”程藏之眸中含笑。
  颜岁愿不偏头看他,只是道:“程大人戎马之时,养成梦魇的习惯吗?”
  程藏之活动一下肩膀,“不是,打仗这种事,习惯就没什么。”他顺势靠在颜岁愿肩膀,“舟车劳顿,倒是很不习惯。”言罢,打个哈欠。
  颜岁愿气息浓重,而后道:“那便小憩会,到地方,本官会叫醒你。”
  “好啊。”程藏之在他耳畔欣然应下,索性枕他膝上,阖目休憩。
  程藏之远山长眉,眉宇之间满是坚韧,不舒展时是锋薄冶丽。郎艳独绝,凌然无双。颜岁愿垂眸默然看着这样的他,阖目安睡,却仍旧极致昳丽。
  唇上绽起白皮,显得唇色浓丽血气。颜岁愿微微低头,凑近才发现,是血肉撕裂的伤口。已经出血。
  “程大人?”无人应他。
  颜岁愿挽袖,指腹覆在唇上,翻起时果然见血色。
  一素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刑部尚书,迟疑着想,要不要给他敷点金疮药。
  转念间,此人都能面不改色撞上他的无烟,又岂是需要金疮药的。
  静谧车厢间,颜岁愿闲暇之余,忍不住瞧程藏之唇上伤口,细细碎碎裂缝,渗出深红。他再三犹豫,还是垂首凝眸看着,想要不要提醒程藏之多喝些去燥热的茶水。
  几乎是瞬间,阖目小憩的人便迎面来。鼻息可闻,“岁愿,我都等你一路了,你怎么还不动作,一直看有什么用,又止不住血。”颜岁愿愣神间,又听:“我教你一个法子止血。”
  “以柔治柔。”
  柔软相触,温热相渡,齿间有声,连风月都要沉醉。微细流于喉头,不可知的音响入耳畔,心生美妙。
  原本垂着头的颜岁愿,间隙失神间,已然被程藏之抵靠厢壁。他错愕着,却没有及时睁开眼。看着他低垂眉睫的是一双,别样含笑的眼眸,璨璨有光。
  “程藏之,”颜岁愿终于睁开双目,见咫尺容颜,“适可而止。”
  “岁愿,你说有些事,不可破例,”程藏之未移开脸,“是因为怕覆水难收,还是怕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沉溺至死?”
  “程节度使,以为呢?”颜岁愿反问,双眸尚清明,“本官以为,无论是哪种结局,都生不如死。”
  程藏之顿言,只是看着他,直到对方率先挪开脸。他才微仰着头,“生生死死,你我都无法再轻易决断了。”
  为了一片冰心,宁愿百般挣扎,千般折磨,都不愿死。诸如杨奉先,又如自己。程藏之想着,却听见别般言语道断。
  颜岁愿泠然开口:“程大人决定不得,本官却决定得。”
  程藏之垂首,望向他,端方如玉的人一扫温雅,竟有夺朱恶紫的狠厉。
  “颜岁愿啊颜岁愿。”程藏之无奈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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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两天作者可能要奉命营业……要请个假……
  暄(xuan):太阳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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