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

  叔公沈恪尚在,任军幕府的长史。
  军幕府是专门为武将培养、输送幕僚、暗卫的地方,沈恪为人豪爽仗义,所以很多江湖上的奇人异才都会投奔至此。
  祖父走后,尚书府的确鲜少与亲缘来往了。要不是路上遇到沈寄容,沈尽欢可能这辈子还真不会独自上门造访。
  长史府依然如记忆里的那般清清冷冷的,下人极少,来往的都是带着□□长剑的男女护卫。
  沈寄容早在门外褪去了裘衣,换上了藏在树丛里的红妆。
  “姑娘,长史府机关暗器极多,您要小心。”之彤凑近提醒道。
  沈尽欢点了点头,面不改色继续跟着沈寄容往里走。
  她们是从正门进的,又有沈寄容带着,一路上只受了一些目光。
  沈寄容带着沈尽欢走到后院一间无人驻守的屋子。整个院子花草倒是多的热闹,就是从外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药味,沈尽欢下意识辨识了这股子味道。
  “祖父,尽欢堂妹来看你了。”沈寄容径直走进去,在帘帐前规规矩矩朝里行了礼。
  沈尽欢上前也请了安,定定朝里望去,见内屋除了躺在塌上的叔公沈恪,还有坐在一边的叔父沈骥和婶母屈氏,忙又恭敬问了安:“尽欢见过叔父、婶母,初来乍到多有打搅。”
  沈骥见着自己的侄女,看起来十分欣喜,连连大笑着将沈尽欢拉过去坐在屈氏身边。
  躺在塌上的沈恪听了动静,迷迷糊糊醒来,看向沈尽欢,大约看了好久,才有力气撑起身来,屈氏忙过去扶着,这才稳当地斜靠在床头说话:“欢丫头怎么来了,你爹娘呢?”
  见沈恪如此,沈尽欢心头泛上一点心酸,这叔公同祖父长相极为相似,大概是多年未见了,沈尽欢有一种见到祖父的错觉。
  音容笑貌应犹在,奈何说话的声音都这般入耳。
  沈恪满头已花白,眼中也大许浑浊,说一句话能吐出两口气,空气里各种药味混杂的味道让沈尽欢更加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这位叔公,将不久于人世。
  难怪沈寄容一路上都不多说话,神情也似有忧虑一般。
  “欢儿忽然想起叔公了,就想来看看,阿爹阿娘都有事在身,并不知道欢儿来叔公这里。”沈尽欢感觉说话都很艰难,这几个字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
  沈恪嘴角忽然上扬,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伸出手示意沈尽欢近身。
  沈尽欢忙起身坐到他身边,顺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塌边,暗自摸着脉搏。
  服药过多,早已打乱了脉息,沈尽欢皱着眉摸着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沈恪老的皱皮的手一下反抓住沈尽欢看着她笑着摇摇头:“年纪大了都这样,总是要走那条路的,别费心了。”
  “为何一直没听到消息?”沈尽欢道。
  屈氏坐在角落里,精神不是很好眼底一片憔悴,听沈尽欢这么问,长叹一口气:“京中已经出了很多事情,如今都是各扫门前雪,尚书府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这接二连三的哪能都是巧合,还不是被人故意设计了,长史府虽说不用登堂上谏,但也难逃暗算,要是这个时候再与族中长辈说......”
  族中长辈,只剩祖母施氏、祖姑母沈月婉和叔公沈恪,祖母又有封君的诰命在身,所以论地位,祖母居长叔公沈恪在次。
  沈尽欢终于明白为何这一世祖姑母沈月婉要将曾祖母送来尚书府而不是长史府,看来她早已料到沈恪将不久于人世,长史府没有什么她能捞到的好处了。
  原因长史印早在四年前就交给沈骥,沈恪虽握有广阔的人脉,但并非再有实权。族中小辈皆知沈月婉为人,沈骥自然也不会多尊重她。
  沈骥不似叔公沈恪为人豪爽有口无心好说话,对有损自家利益的事往往据理力争,他有上百武僚军,所以不怕和沈月婉撕破脸。
  而沈丹青性情温和是出了名的,尚书府家大业大又有老封君在,在沈氏族中一等一的权力和地位,沈丹青在皇上心中又是那般重要,所以不管怎么样,这从孝的帽子,沈丹青推脱不了也不能推脱。
  这般看来,尚书府果然为上等之选。
  只要曾祖母是死在儿子家,她沈月婉就能分一杯羹,既不用全权受理葬礼后事,又能被世人传送颐养老夫人天年的孝名,真是鬼魅魍魉般的存在。
  沈尽欢看见沈寄容背过身去抽泣,难掩悲伤之情。
  整间屋子气压很低。
  这时,一男子破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寒气进来,见着塌边的沈尽欢,神情一愣。
  “寄儒来了。”沈恪瞧见了,会心一笑,挥着手如孩子一般让他坐下。
  沈寄儒,沈寄容的同胞弟弟,二人出生就差了半炷香的时间。
  沈尽欢先前只听说他孤身去了南疆,后半生再无音讯。如今头一次看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眉毛浓郁,眼眶深邃而大,像极了沈骥,面部轮廓随了屈氏,方方正正的,身材也均称,即便是弟弟,比沈寄容还高上一个头,说不上帅气,但是看着很舒服。
  “儒儿,这是你丹青伯父的幼女,尽欢。”沈骥在一旁道。
  沈尽欢起身弯了弯腰:“欢儿见过堂兄。”
  沈寄儒匆匆回了礼,看起来很急迫的样子。
  “寄儒,何事急躁!没规矩。”屈氏厉声道。
  “阿爹阿娘,儿子打听到了一位神医,据说他对治疗祖父类似的症状很有一手!”沈寄儒很激动,说话的语速也很快。
  “真的?!”沈寄容抹着眼泪扑过来,抓着沈寄儒问道“在哪里?”
  “在南疆!”
  “不可!不许去!”沈恪愠怒,而后剧烈咳嗽。
  “祖父!”沈寄儒不甘心地要辩解。
  屈氏欲言又止,对他说道:“阿娘知道你一心救祖父,是个好的,但是当今风头太紧,一旦露了风声,咱们就是梁王府刀板上的鱼肉,咱们只能等。”
  沈恪剧烈咳嗽,脸都涨红了,沈尽欢掏了帕子忙去接,却接了一帕子泛黑的血。
  众人见状,吓得忙围过来。
  沈寄儒连声答应不去南疆,沈恪还是停不下来,咳嗽完大喘着粗气,嘴唇发紫。
  沈尽欢从后点着大脉,脉搏紊乱毫无规律。
  “肺痨。”沈尽欢细声道。
  沈骥吃了一惊:“欢丫头怎么知道!”
  沈尽欢也不管解不解释,对身后人道:“去取一碗温盐水来,要快!”
  沈寄容惊吓之余镇定下来,应声下来跑去了厨房。
  随后沈尽欢叫了沈寄儒一起将枕头全撤了,让沈恪平躺下来使呼吸完全通畅。
  沈寄容动作很快,端了一大碗过来递给了沈尽欢。
  沈尽欢拿着勺子取一点滴在手腕上试了温度,又细尝了味道,觉得正好,便半勺半勺递送到沈恪嘴里,让其自己吞服。
  约莫喝了半碗,沈恪不再咳嗽,只是喘着粗气。
  沈尽欢重新搭上脉息。
  沈骥和屈氏一脸惊愕看着,不敢打搅。
  沈尽欢循着比方才还要微弱的脉搏,不禁心头一紧。沈恪不能死!沈尽欢脑中蹦出这一句,搭了脉,又看了看沈恪的眼睛,寻思了一会儿,问道:“叔父婶母可知叔公平日服用的什么药汤?”
  “一日两顿八宝退云散,间隔会熬制白术和黄芪的汤药服用。”屈氏说道。
  “怎么尽是消炎的?大夫可开了其他方子?”沈尽欢一语,让一屋子的人都一愣。
  “这......还是特地请宫中先前的易太医开的方子,我们也不敢声张,所以......”屈氏搓着手说道。
  沈尽欢轻哧一声,直起身子说道:“易青云?”
  “正是他。”沈骥瞪着滚圆的眼珠子“莫不是那老东西坑了我们?我这就让暗卫取了他狗头!”
  “阿爹!不可,您方才才说过不可打草惊蛇!”沈寄儒拉住沈骥,又扭头对沈尽欢道:“堂妹若有法子,还请救救祖父!”
  沈尽欢颔首:“这是当然,只是,切不可让我阿爹阿娘知晓,不然以后欢儿都出不来了。”
  之彤拿着沈尽欢配的方子抓药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按着她的嘱咐,屈氏带着仆人去了尚书府,让沈丹青和李靖瑶准允沈尽欢留在长史府过夜,理由就是堂姊妹情深意重难舍难分,还是沈寄容出的主意。
  沈尽欢在厨房把药材一样一样说给沈骥和沈寄容听:“叔公的肺痨确实严重,又加上只服用消炎的药,治标不治本,时间久了就会对消炎的汤药免疫,我配了一份温胆汤,先让叔公理气化痰。
  记着,半夏要汤洗七次,枳实要麸炒、去瓢,熬制的时候水不用很多,届时放五片生姜和一枚大枣,煎至七分,去滓,每日用膳前服用,也可寻生龙齿来一并煎,可治惊悸。”
  沈寄容一样一样拿纸笔记下来,又给沈骥过了一遍,小心翼翼地问道:“欢儿怎么会懂医?”
  “闲来无事,翻看了几本医书,没想派了大用场。”沈尽欢低头煎着药。
  沈骥暗叹一声,笑着道:“确实听过这个方子,都怪我太过急躁,太相信那易老贼了。”
  沈尽欢自然知道易青云是梁王府的走狗,他现在还能活着是命大,过不了多久,等他作孽治死了梁王府的三儿子,自然有人收他的性命。
  沈尽欢一夜未合眼,熬了两副汤药都亲自给沈恪喂下,沈骥感激涕零,好在沈恪体制本来就不差,这副汤药下去,咳嗽明显没有先前那般剧烈,气也喘的小了。
  天亮时分没能听见沈恪轻微的呼噜声,便是睡着了,沈尽欢搭了脉,虽然还是微弱,但是比昨天稳定了不少,也暗自松了口气,对身后的屈氏笑了笑。。
  屈氏这才愁容具散,久违露出了笑,起身紧锣密鼓地筹备早膳去。
  沈骥身子不好,昨夜里未能撑住,也是很晚才回房休息。
  沈寄容和沈寄儒一直在主厅坐着,见屈氏出去,双双走进去看望,瞧见沈恪面色好了许多,也都稍微宽了宽心。
  “你不知道,原本昨天大家都以为祖父挺不过夜的,所以都在屋里。”沈寄容坐在床头,对收拾药碗的沈尽欢说道。
  “叔公只是未得良医,并不是无药可救,吉人自有天相,叔公不会有事的。”沈尽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多亏了堂妹你,不然我恐怕真的要去南疆找神医,错过祖父......”沈寄儒垂着头,讷讷道。
  沈尽欢闻言,欲言又止,最后挑着笑说道:“若是堂兄能听欢儿的劝,欢儿希望堂兄此生都不要去南疆以身犯险。”
  沈寄儒眨巴着眼睛:“为何?”
  沈尽欢轻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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