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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属于你妈妈的东西,夺过来。

  一月初,北京没有下雪,北京人富二代下了飞机,忽然被风吹得脸上有点干疼。
  在江尧呆太久了。
  傅宁空还在国外,富二代径直去三环找傅宁安,傅宁安不太爱和丁家走太近,丁秀准去世后,他把在丁家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开车上路,富二代久了没开,有点手生,六十迈,咬着烟,看着外面有些阴沉的城市,天还未黑,光线却已经低了下去,连绵的灯火如鎏金的光带,在高架桥上远远望去,宛如天河倾斜下来,中国尊笔直又冷峭,光芒刺眼,没有一丝温度。
  傅家的企业大门做的不宽,阔气的是里面,他极少来,门卫不认得,关着闸,要看他的工作证。
  富二代直接把身份证丢了出去,他的名,他的姓,是北京城里最好用的东西,保安看了一眼,犹豫着,双手把证件还给了他。
  车闸徐徐打开。
  傅宁安正在窗子旁边泡茶,他的特助在旁边说话,傅宁安听得认真,富二代哐当一下踹开门,倒是把特助吓了一跳。
  傅宁安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说:“回来了?”
  又看向特助:“继续说。”
  “说个屁,”富二代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出去。”
  特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富二代回来了,这个小少爷出国早,这几年又在北京蒸发,京城圈子里甚至有传言他已经结婚生子。
  “那我晚上再来汇报。”特助说,傅宁安点点头,他便收了收文件出去了,走过富二代身边的时候,朝他颔首,到底在傅宁安身边混了这么多年,处变不惊,和气道:“小傅先生晚饭有没有安排?”
  富二代说:“吃你的吧。”特助便放心地走了出去,门是德国牌子,关上的时候一阵滴滴确定人脸的电流声。
  富二代拉了一把椅子出来,呲呲地划着地面,他坐在对面,腿跷得老高。
  “你有病吧傅宁安,”这是他对他爹说的第一句话:“你不是换厂子了吗,我绕了大半天。”
  傅宁安淡淡地道:“两边都跑,你今天运气不好,我三点才到的这边。”
  “你干嘛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你给钱给那姓唐的,把我小区拆了?钱多不知道烧一点?你不是只搞市场吗,又掺和人市政工程干什么?你捞着什么好处了,我回来给你添堵,你嫌你命长?”
  傅宁安看了儿子一眼。
  他问:“嘴角怎么回事?”
  富二代没好气地道:“仔姜鸭吃多了!”
  “你二叔的人说,你把他们骂了?”
  “活该,他把我房东绑了,我不骂他骂谁?他人呢,关键时刻溜国外去了?”
  “海外有点事情处理,不是溜。”
  “哟,”他短短地嘲一声:“自己创业去了,不逼着我争家产了?”
  终于说到了重点。
  傅宁安摇摇头,说:“不是我逼你,是丁家逼你。”
  富二代拉拉椅子,胳膊撑在桌沿。
  他吊起眼角一笑,有点痞气:“得了吧,你不想我争?你看丁肇言不顺眼是一天两天?真有意思,我争丁家家产跟你傅宁安有什么关系,我争来的,那就是我的,你还能在我这儿捡到一分呢?”
  傅宁安轻笑一声,看着富二代道:“那是自然,东西就在那里,要不要,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有些事情,只能你自己去争取。”
  “对了,”最后,傅宁安才说:“我没有掺和市政,马戏区拆迁的项目,在你那个大表哥手里。”
  富二代怔住。
  “还有些事情,争不争取,都由不得你。”
  富二代在傅家睡了一晚才回了丁家,在傅家叫的司机,开了一辆加长的车,在车上半躺,没带女人,他在园子的大门口外面转了两圈,想了又想,算了,找园子里种菜的帮佣叔叔借了辆二八大杠,说出去转转。
  叔叔在暖烘烘的阳光底下揉了揉眼睛,才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傅少爷,您回来啦!?”
  富二代嗯了一声,笑了笑,跨在车上,调了调龙头。
  他问:“这生菜新鲜吗?”
  帮佣叔叔正在剪生菜,忙把洗好的递给他看:“瞧,新鲜着呢,晚上就三小姐她们家送过去。”
  “好。”
  “小傅少爷,您还走吗?”
  富二代道:“走呢,怎么不走。”
  “哎呀……你外公想你呢,过年也没回来……”
  “得嘞,”富二代没头没脑地应一声,临走之前,想到了什么,转头问了句:“对了,咱们家种稻子吗?”
  帮佣叔叔不明白小少爷的意思,含糊地唔了一句。
  富二代骑着自行车去了他外公平常住的私人院子,北京的大街,一出太阳,就显得秋气十足,其实已经一月了,按日历来算早早就入了冬。
  外公住在北海公园边上,骑过去不远,把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门卫吃了一惊。
  你瞧,人也有保质期,他不过是一两年没有回来,人人瞧见他都像是见了鬼。
  还是那句话“小傅少爷,您怎么回来啦?”
  富二代说:“车给我看好了啊,锁忘拿了。”
  这位傅少爷说话像他母亲,时不时就来一句神经兮兮的,这是什么地方,还能有人来偷少爷自行车不成?
  门卫没吭声。
  他下了车,去找他外公,外公正在晒太阳,穿了那件一到冬天就拿出来的棉袄,旧旧的,好像是外婆去莫斯科表演的时候带回来的苏联货。
  外公的院子比丁家大院小的多,有一方不大的荷塘,冬天,荷叶枯败,幸好出了太阳,那些鲤鱼才游来游去,显得有几分生机。
  外公躺在荷塘边的摇椅上,旁边的石榴树上有两只鸟,也是老鸟,人来了也不惊,在干褐的树枝上沉甸甸地跳动。
  外公闭着眼睛,摇椅纹丝不动,富二代有那么一刻被吓到了,犹豫着不敢喊。
  好在鸟儿瞧见他来,到底扑了扑翅膀,外公听见声音,醒了,摇了摇身下的椅子,喊了声:“谁啊。”
  声音苍老,浑浊,他外公就快一百岁整了。
  九十岁的时候,他还觉得他外公很年轻,笑声能听见,夏天,能整日地坐着钓鱼,几斤的鱼,也能扯上来,冬天去故宫,排半个小时的队。
  即使是九十岁,也已经是整整十年以前了,十年前,富二代才十几岁,在国外念大学,和张扬,不要命似的糟蹋东西,自诩天之骄子。
  而现在,他已经是立业成家的年纪了。
  外公真的不年轻了,没人能确定他能不能活到一百岁。
  偌大的丁家,马上就要没有主人了。
  富二代说:“外公,是我。”
  外公笑了两声,像是从肺里掏出了的一样,有点沙哑,但是很开心,他摸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富二代连忙走了过去,拖了个小椅子,坐在旁边。
  他说:“我陪您晒会儿太阳吧。”
  外公像个老小孩,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你哟,在外面不好好吃饭,瘦了。”
  富二代摸摸脸,有点不好意思:“外公,我在外面儿上班挣钱,开店子呢,哪有儿不瘦的。”
  “嗬嗬,”外公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开的什么店子?多少人?”
  “餐馆,给人做饭的小店子,加上我和老板娘,还不到十个人呢。”
  “好,我们小勉也能给人做饭了。”
  “瞧您说的,”富二代不乐意了:“我早好些年就给您做过饭了,您忘了,炖羊肉,还炒秋葵,我可不爱吃那玩意儿了。”
  外公也不乐意了:“你打小就挑食。在外头,还有什么新鲜事,也说给外公听听。”
  “还有……”
  云影慢慢地转着。
  “我跟个小姑娘好上了,她跟您一样,爱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养个花儿呀宠儿的,等过两年,我把她带回来,咱仨一块儿晒太阳。”
  “小姑娘……”
  “可不是一般小姑娘,”富二代煞有介事地道:“可厉害了,我那挑食就是她给掰好的。”
  外公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鸟儿又跳了跳,午后阳光的影子投在这古旧的院落里,特殊护士站在屋檐底下,随时准备着老人家的意外状况,天空又有一群小鸟飞过,叽叽喳喳,外公的手指在扶手背上悠悠地比划了两下。
  “还能唱两句儿吗?”
  外婆去世前,就是在这个院子,叫他唱一段,他唱的是外婆最得意的唱段,西皮流水,外婆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富二代拉下脸道:“我才不唱呢,您不知道,我在租房子的地方,年年都被拉到敬老院给人唱戏,唱一下午,就给一袋儿洗衣粉。”
  外公听得大笑起来。
  那些守着的保卫员和小护士都觉得稀罕极了,探过头来望。
  “谁呀?”
  “小傅少爷。”
  “哪个小傅少爷?”
  “秀大姑娘的那个儿子……”
  煮豆燃豆萁……
  小时候,富二代会背的第一首诗就是曹植的《七步诗》,不是床前明月,也不是大漠孤烟,丁秀准背着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外面又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富二代看着日影算了算时间,丁昊月来的真是够快的。
  “老先生,”屋里的人都这么喊外公,那个人远远地道:“丁大少爷来了,说是给您送晚饭,人在门口,问一声要不要搬到院子里来吃。”
  瞧,多低级的手段,多俗套的情节。
  外公还没有去世,丁家的家产之争便被搬到了台面上。
  他亲爱的大表哥丁昊月,丁家长子的长孙,甚至不惜买通江尧企业家老唐,参与江尧市政工程,恶意拆迁马戏区,从千里之外,把他立刻逼回北京。
  怎么逃,怎么躲,他都不放过。
  富二代咬着牙才没说话,覆在椅背上的手青筋暴起。
  在大院里活了整个世纪的外公却毫不意外。
  他老了,却心聪肚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阵势大得很,喊少爷的声音一连串,外公缓慢而坦然地拍了拍自己最心爱的小孙子,带着咳嗽笑道:“小勉,别怕,把属于你妈妈的东西,夺过来。”
  富二代一愣。
  北京的冬天,天高云淡,北海的风永远不停地吹着,树叶在风里变得焦黄。
  “不好了!不好了!小傅少爷打人了,少爷们打起来了!”
  “快来人呀——”
  院子里,鸟雀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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