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元庆帝正欲追问,张德玉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元庆帝听完,脸色瞬间一阵青黑。
  原来,当日大理寺递上折子,说明了把江国舅押入昭狱的事情,请御笔批复,当时元庆帝正在召见工部尚书,一颗心扑在修建避暑行宫上,连折子内容都没看,就挥笔批了红,此时想起来这件事,简直懊恼不已。
  顾湛沉声道,“倘若皇上执意要用天下民心换江国舅的安危,臣无话可说。”
  天子一言九鼎,断断不能打了自己的脸,顾湛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元庆帝就算再不愿意,心里也明白,江国舅已经是一枚弃子。
  元庆帝御手一挥,定下江国舅的罪名,依照大庆律条例,流放到千里之外的青海极寒之地。
  走出坤德殿,已经将近午时,外头日光鼎盛,巍峨宫宇,金瓦红墙,一片夺目的金光璀璨,刺的人眼前发昏。
  顾湛面罩寒霜,龙行虎步之间,绣着蟒袍的层层曳撒随风翻飞,周身气场威严逼人。
  徐然竟然还没离去,而是在坤德殿外等候着,仿佛有话要和他私下交谈。
  徐然拱手一拜,“今日将军叫徐然进宫,不仅救了长公主,也间接救了徐然。徐然对长公主有意,却不屑于趁人之危,更不愿在长公主蒙受冤屈之际迎娶公主,多谢将军成全。”
  顾湛淡淡道,“徐大人客气了。”
  徐然顿了下,又道,“从今之后,徐家不会再提和长公主结亲之事。将军……莫要让长公主等的太久了。”
  方才坤德殿中那一场闹剧,旁人只看到了三公主诬陷长公主的计谋,徐然却看到了层层迷雾之下,顾湛对长公主的一腔紧张爱护之心。
  这两人有何过往,徐然并不了解,可是他知道,若非是坚若磐石的感情,堂堂辅国将军怎会如此方寸大乱,又怎会不管不顾地直闯深宫?
  顾湛凤眸微眯,“徐大人心细如发,说到了顾某的心坎儿上。我并非只想护长公主一时,而是想护她一世。”
  徐然见他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的心意,面上愕然之色一闪而过,笑道,“那就先祝顾将军心愿成真了。只是此路注定坎坷,日后将军若有需要的地方,徐某愿尽微薄之力。”
  说罢,他拱手离去,石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红色的宫门里。
  岑庆牵过坐骑,迟疑道,“徐侍郎怎会知道将军和长公主……”
  顾湛翻身上马,沉声道,“他是个聪明人,亦是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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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7 章
  江国舅先是被顾湛刑拘在昭狱, 又被流放到青海蛮荒之地, 恐怕连一条命都难捡回来。此令一出,朝野哗然。
  群臣震惊之余, 纷纷揣测这一切是否是元庆帝的授意。
  半日之间,朝野局势大变, 江家的声望一落千丈,顾湛的地位愈发无人可撼动。
  江贵妃听闻坤德殿中发生的事情后, 立刻去元庆帝面前为三公主求情, 说三公主还年幼不懂事,婚事还需从长计议。
  元庆帝因江家的事情颜面尽失,挥袖道“天子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令江贵妃不必多言。
  禁廷夜色深重,值夜太监三人成群,挑着一盏绢纱制成的宫灯,踩着脚下坎坷不平的青石板,穿梭在朱墙深宫之间。
  茗嘉殿中烛火通明,红袖捧来一只金丝楠木的精巧盒子,珍果从里拿出一罐药膏子,含泪道,“殿下的肌肤本就细嫩, 夏天蚊子咬个包,都要好几天才能下去!如今膝盖受了擦伤,连路都走不了, 可怎么是好!”
  陆茗庭在坤德殿中跪了一个时辰,双膝跪的麻木僵硬,多亏珍果和小凌子二人在侧搀扶。乘坐步撵回了茗嘉殿,
  等宫婢服侍着她洗漱更衣后,才恍然发现,那如凝脂一般的膝盖上,竟是被坚硬的地面磨破了皮儿,正隐隐往外渗着血丝。
  陆茗庭穿了一身轻纱的寝衣,褪了亵裤,正懒懒靠在床榻的靠背上,任珍果帮自己上药,闻言道,“小伤而已。你在坤德殿里为我辩白,被几个嬷嬷押下去,可有受皮肉之苦?”
  珍果红着眼道,“婢子皮糙肉厚,就算被打几下也不碍事的。婢子只恨不能护殿下周全,白白受三公主的算计!”
  陆茗庭抿了抿樱唇,“江国舅被流放,三公主被指婚,江家遭此变故,江贵妃夜里只怕睡不安稳。殊不知坏事做尽,自有因果报应等着他们偿还。”
  一说到这事,珍果就觉得解气,“江国舅被流放之后,江尚书请了半年病假,江贵妃也在皇上那里碰了个冷钉子!多亏顾将军为殿下出了这口恶气,真是大快人心!”
  陆茗庭先是一愣,旋即红着脸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是为了我?”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小凌子挑帘子进来,低声道,“殿下,将军来了。”
  珍果闻言,立刻叫外间伺候的红袖退下,和小凌子一道退出殿外。
  今天是十五,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顾湛踏着一地清辉从军营回来,本欲径直回府,心里却像有根红线牵引着,不听使唤地牵挂着她。等宫门落了锁,他便绕过禁军,直往茗嘉殿来了。
  顾湛自行解了大氅和佩剑,扔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从桌上拿起那罐药膏子,掀了蟒袍,坐在床边。
  美人儿未施粉黛,脸上肌肤吹弹可破,三千青丝披散在肩头,宛如一匹上好锦缎,因着沐浴过,浑身氤氲着一股子宜人花香。只穿着件薄纱的寝衣,绣着鸾凤和鸣的领口开的极低,露出一寸莹白雪颈。
  一路更深露重,他身上还残存着夜风的寒气,幽深的凤眸里藏着情绪的漩涡,仿佛要把她的魂魄都吸进去,直把她看的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地拿起药罐子,伸手舀了一些药膏,抹在美人儿的膝盖上。
  “嘶——”她吃痛的低呼出声。
  顾湛动作一顿,上药的动作变得轻柔了些,沉默良久,突然说,“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早该和皇上求娶你,也好过你在这深宫狼窝里被暗算欺凌。
  陆茗庭一愣,忙扯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去!”
  顾湛顺势握住她纤细秀气的玉手,低头觑着她,“不想嫁给我?”
  “不是。”
  陆茗庭连连摇头,“历代驸马无实权,先前父皇赐婚三公主,便是想除去你的军权,你若求娶我,父皇必定让你以权势作为交换。”
  顾湛一旦交出军权,元庆帝便会乘胜追击,除之而后快。
  他有鲲鹏之志,怎能为了她折断羽翼?
  她心思澄亮如镜,知道朝局微妙,所以一直不提让他娶她的事情。
  顾湛抚上她的温润如玉的小脸,把几缕乱发绾到耳后,定定注视着她娴静的眉眼,“倘若时至今日,我还要被迫在权利和娶你之间做选择,那这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每次金殿早朝,顾湛听着九龙御座上下达的昏聩的政令,几欲提剑砍了这个昏君,可偏偏,那是陆茗庭的亲生父皇。
  他做不到爱屋及乌,也做不到杀她家人。杀不得,动不得,叫人好生郁躁。
  可是今日发生的事如同警钟,给他当头一喝,他一天也等不得了,就算将来她会恨他,怨他,他也要登上那个位子,安稳把她护在身旁。
  男人深目高眉,鼻梁英挺,生的过分俊朗,此时正定定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眸里写满幽暗不明的情愫。
  他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展示狼子野心,陆茗庭怔怔地,一颗心都化成了绵软的蜜。
  “我知道你志不在人臣。”她斟酌着开口。
  他如今权势滔天,倘若高举义旗,天下定会一呼百应。
  半年前除去宋党,他完全可以带兵直入禁廷,除去昏君,取而代之。
  可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心有大义,要什么东西,绝不会直接抢,而是会堂堂正正的拿。
  如画江山和万古芳名,他全都配得上。
  被猜中心事,顾湛脸色微变,大掌顺着她的脖颈滑至纤弱圆润的肩头。
  他不是没想过取而代之。
  这半年来,元庆帝愈发昏庸,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
  之所以仍以臣子相称,是因为一切筹谋还未周全,滇王盘踞生事,要先平定西南,才能谋定天下。也因顾忌她夹在中间,没有两全之法,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顾湛摁住她的肩头,手上微微用了力气,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你会恨我吗?”
  陆茗庭凄然一笑,“不恨。父皇昏聩,大修宫殿,纵容皇亲国戚买官卖官,赋税徭役异常繁重,百姓早已民不聊生。这半年我在他身边听政,早已经对他失去期望。”
  可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怎能看着家人惨死?
  陆茗庭眸光微颤,咬了咬唇,带了几分祈求:“倘若真到那一日,你留他们活口好不好?”
  新皇登基,留下前朝余孽在侧,后患无穷。
  可那是她的家人,他终是狠不下心。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美人儿如玉的脸颊,看着她微红的鼻尖,闪着泪花的眼眸,沉声道,“茗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陆茗庭心中又感动又忐忑,终是倾身埋首在他怀里,不住地抽噎着。
  顾湛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抱住,坚实的胸膛宛若铜墙铁壁,足以遮挡一切凄风苦雨,他俯身,薄唇贴上丝滑的肌肤,印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亲吻。
  ……
  从禁廷回到府宅,顾湛径直去了议事厅。
  近日西南地界有异动,滇王集结十万兵马,日夜操练,似有生乱苗头。
  这些年元庆帝大肆修建行宫,修葺宫殿,江南和西南无数密林被砍伐一空,雨季引发泥石流和山体滑坡,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数年之前蜀地叛乱,顾湛出生入死,滚过刀山火海,才将叛军平定,短短数年过去,元庆帝不引以为戒,反而依旧骄奢淫逸,耽于享乐。
  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拼杀来的太平江山,被昏君一而再再而三的荒废,黎民百姓们心寒,臣子们看了更加心寒。
  副将王朗汇报完西南滇王之事,又呈报钦天监的消息。
  今岁久旱,冬去春来,四个月内的雨雪天气屈指可数,工部已经多次上疏,禀报多地旱情,钦天监夜观天象,探测出未来半月阴雨连绵。
  一旱一雨,今夏必有蝗灾。
  元庆帝被言官闹得不胜其烦,从国库里拨了一万两白银,命工部尚书修建灌溉农田的水利沟渠,不料一转眼,竟又掏空国库去大肆修建青阳行宫了。
  岑庆道,“旱情数西北和西南最为严重,这两地的四位节度使不知如何应对蝗灾,连夜送来密信,欲请将军示下。”
  顾湛常年领兵盘踞西北,西北和西南的势力大多与他同气连枝,如今节度使有灾情不问元庆帝,却来问他,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想要的不是“示下”,而是想让他高举反旗,而后如影随行,一呼百应。
  忠义伯喟叹道,“我大庆的万里河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市井坊间也早有不满,日渐甚嚣尘上,说……”
  顾湛正拧着眉心提笔批复军报,闻言狠狠划下一摁笔尖,“说什么?”
  “百姓说,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咔——”
  指间的狼毫笔突然折断成两截,顾湛怔了片刻,扬手把折断的狼毫笔掷进笔筒里。
  他身怀赫赫功勋,虽为臣子,却有文治武功,在百姓中声望颇高,麾下众亲信见元庆帝昏庸,早有拥戴顾湛取而代之的想法,奈何顾湛南征北战,自觉犯下杀戮过多,不忍生灵涂炭,一直没有点头应允。
  思及此,忠义伯试探地望了顾湛一眼,一年过去,元庆帝的昏庸更上一层楼,日日目睹这荒诞的朝堂,不知他的想法可有所转圜?
  “说的甚好。”
  顾湛立于桌前,身姿挺拔如劲松,狭长深邃的眼眸里有细碎寒光。
  “笔用着不顺手,便换一支新的,人亦是同样的道理。既然朝堂昏聩,百姓困顿,那便换个人来坐九龙御座罢。”
  从古至今,有多少人前赴后继,迷恋这巅峰的皇权?
  以往他不屑做争权夺势的乱臣贼子,是因为心头毫无牵挂,没有要守护的人。时至今日才明白,只有登上权力之巅,才能真真正正的肆无忌惮,护住他心尖上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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