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火海褪却, 留下焦黑的土地。一线阳光穿云而出, 犼的身躯转瞬变为风干的泥塑, 迅速破碎, 灰飞烟灭。
  楚弈被黑雾所包裹,近乎跟大地融为一体。螭梦剑寒芒大作, 丝毫不受煞气的影响,反被衬托得皎如凝脂。
  尘觞衣衫残缺,隔着风沙,浑身是血地看向他, 目光缥缈似是远在千里之外。楚弈未动, 垂首双目微合, 双拳紧握, 一言不发。
  就这般沉默了许久, 尘觞突然轻声唤道:“楚弈, 你看看我。”
  楚弈一颤, 并未抬起头,而是咬了咬嘴唇, 含糊不清地说道:“等……等……”
  尘觞没有上前,安静地望着他, 琥珀色的瞳仁渐渐变得空洞无神,停滞了一刹后又慢慢泛出了光泽, 只是颜色微妙地浅了一些, 更加偏向于薄金色, 许久后缓缓开口道:
  “楚弈, 不必担忧。时海真人未死,犼的神魂也散了。你且安心抑制煞气。”
  楚弈的眉眼顿时舒展了不少,黑雾自里向外逐步淡化,螭梦剑回应着他的心意,谨慎地吸取着煞气,再借由剑气净化,二者虽刚刚达成血契,自始至终也没有丝毫的交谈,却十分默契,仿佛是重逢的旧识。
  尘觞将视线移到了螭梦剑上,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但依旧没有动一步。直到楚弈的肤色彻底正常,才缓步走了过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向他伸出手。
  楚弈睁开眼,光线蓦地照了下来,令他一阵眩晕。尘觞看上去有点陌生,但从头到脚都是全活的,并没有如他方才所想的那般尸骨无存。
  所以,这显然是个天大的喜讯。面对“失而复得”的剑老哥,他应当做什么呢?像往常一样惊魂未定地跑过去拍拍灰,揉揉呆毛,勾肩搭背嬉笑一番?楚弈打生锈的脑袋里拼命琢磨了一圈,终于想起来该如何微笑,嘴角僵硬地勾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他木木怔怔地握住了尘觞的手,掉下两滴眼泪砸在了手心上,小声说道:“我以为你死了……”语气竟出离得委屈。
  尘觞愣住,思索半天也没能憋出半句安慰的话来,只得磕磕巴巴地回道:“没……没事了。”结果话音刚落,楚弈忽然身子一软,倒进了他怀里。
  这时青雁山掌门携弟子前来,唤出灵鹤将众人运向不语山。此番劫难,青雁山完毁,数个门派遭遇重创。不语山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幸而主峰尚在,勉强还能住人。
  道童举着扫帚惊魂未定,呆头呆脑地看着一堆人把时海真人抬入屋中处理伤势。楚尘觞抱着楚弈紧随其后,将他放在榻上,站在人群外等了一阵,走出屋子随手带好了房门。
  燕岄飞了过来,捂住吱哇乱叫的某鱼,惶恐问道:“仙师,发生了什么?您……您还好吗?”
  尘觞淡然:“无碍。有件事要你做。”
  “啊……什么事?”燕岄茫然,下意识地抱紧了江狩。
  尘觞看向江狩:“带他去山下,布雨灭火。”说罢径直向前走去。
  燕岄愣了一阵,低头揉着仰头晃脑不知愁的江狩:“阿狩,我们去山下玩,你要听话。”
  “嗷!”江狩兴奋地拿脑袋拱了拱他的掌心。
  尘觞一路走至平日里他们练剑、做功课的地方。空旷的庭院满弥漫着被风吹来的灰土,棋桌靠着石壁,上头摆着一局未完的棋;高大的槐树立于中央,上头挂满了木牌,大部分崭洁如新。
  这些都是时海真人曾经的弟子们的名牌。每一个名字都刻得极为认真,一笔一划苍劲有力,亦如他的剑招。闲暇的时候,他总会小心擦拭这些木牌,似是与当年一样,等下山游历的孩子们回家。
  可惜谁都没有回来,随意将这木牌、这树、这庭院、连同这座山一起弃予岁月荏苒。
  尘觞自怀中掏出那块属于他的木牌,上头的名字正慢慢变淡。“觞”字已难以辨认,只剩下个“尘”字孤零零地望向他。
  他想了又想,最后伸出手指点在木牌上,重新将名字刻好。又变出一根红绳,将木牌系回了树上。
  木牌旁边是一根空着的红绳,上头本应绑着楚弈的那块。两块木牌一直挨得紧紧的,有时候会缠绕在一起,不得不有劳时海真人亲手解开,再把其中一个向外推一推。
  然而很快它们便会缠得更紧,因为某剑每次路过都会故意把两个牌子重新贴好,甚至绑个结栓牢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拿起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他俩的名字。
  这是尘觞的小秘密,一个不值一提的秘密。
  又是一阵微风,木牌们互相撞动,跟风铃似的发出一串清响。他抬头看向无云的天空,发觉只有不语山上方的天是蓝色的,被环绕进一片橙红之中,仿佛暴雨将至却偏偏遗漏此地,不知是慈悲还是酝酿了些旁的东西。
  *
  楚弈昏睡了许久,梦中看见一白一金两只萤火虫静静地飞舞着。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光点盈盈绕绕,攸地消失了,世间重新归于黑暗。
  他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摸向身边长剑。手指碰到镂空的龙纹时缩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苍秾又碎了,再度只剩下一个剑柄。而此时躺在他身侧的是螭梦,他的新剑。
  “对不起。”楚弈两眼一抹黑,余光里有烛火跳动。一人走来,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低声道:“楚弈,你多歇会儿,我在后院熬药。有事喊我。”
  楚弈本以为他是尘觞,却听出是青雁山掌门,只得微微点了点头。青雁山掌门起身,迈过门槛时顿了一下,又道:“你的“病”,我治不了,我也不便多问。但是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你也是会死的。”
  “晚辈知道。”楚弈声音沙哑,轻轻顺着螭梦的剑鞘。
  随着青雁山掌门离去,屋中又陷入了寂静。螭梦剑中攸地浮现出一个影子,立于榻前小声回道:“楚弈,你在跟我说话的吗?”
  楚弈惊愕,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不明人士”好像就是螭梦,登时浑身一激灵坐了起来:“你不是条龙吗?!”
  “我化形了啊。”螭梦很是无辜。他的模样有些模糊,但四肢分明俨然是人形:“你想看龙形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这屋子够呛装得下。”
  楚弈头晕,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讲什么,总觉得自己被梦魇住了,把剑举起来对着月光摇了摇:“我果然疯了吧?!怎么我的剑都变成人了!”
  这时角落处突然传来一声低咳,时海真人呢喃道:“水……”
  楚弈欣喜,倒了杯热水,扶着桌子勉强走了过去,坐在榻前用手垫着他的头,喂了半口。月光幽暗飘然入屋,时海真人双目微睁,眼上的疤痕竟消失了大半,隐约能看清完好的眼珠转了半圈,定格在他脸上时攸地一颤。
  刹时,二人脸上皆显露出不同的复杂情绪。时海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直到楚弈将手中茶杯送回桌上,把老师父放平躺好,盖上被子掖了掖。见其还在盯着自己看,嗖地把被子拉上来遮住了他的脸。
  “这是个噩梦,这绝对是个噩梦……”楚弈一脑门的冷汗,抬起手抽了自己一嘴巴。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再度对上其探究的目光,又赶紧放下,然后再揭开,再放下。如此循环七八回,时海真人终于在被子底下闷声闷气地说道:“楚弈,我还活着吗?”
  “嗯……”楚弈哆哆嗦嗦地看向身后的螭梦剑。螭梦的剑灵又钻了出来,坐在桌上唯恐天下不乱地晃着脚。
  “谁?”时海真人蹙眉,依稀察觉到屋里有个“隐形人”在看着他,将脑袋探出半截望向桌子,却发现空无一物。再往外一挪,赫然瞥见一疑似他徒弟的小东西撅着屁股向房门爬去。
  “我……我去给您拿药……”楚弈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曾发自肺腑地期盼时海真人能重见光明,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不是时候!他所设想的正常流程应该是先自首,哭天抢地跪地磕头求原谅,让老师父豁达地骂他一顿“臭不要脸”,然后把所有过错都推给邈尘真人,让他免费治好眼睛。自此师徒二人化干戈为玉帛,欢天喜地把家还。
  结果现实偏生跟他对着干,把流程给整反了!老师父孤注一掷救白眼狼徒弟于危难之中,命悬一线躺在榻上要水喝。惊觉这徒弟好生眼熟,像极了当年那个戳瞎他双眼还不负责的人渣剑修。
  楚弈虚弱,趴在门槛上爬不出去,暗骂门槛修得这般高有个屁用。螭梦剑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危机,忙退回剑中装起了死物。幸好陆轻羽跑来,将他扶起搀到屋外的石桌旁,暂时缓解了尴尬的氛围。
  楚弈捂着酸痛的额头不言语。陆轻羽心生担忧,想问要不要去叫掌门过来,袖中不慎掉落出一个布袋,里头的草药滚落一地。
  楚弈随手拾起一株小草递给他,见他满脸惶恐,不由蹙眉问道:“这草药是做什么的?”
  “太上长老要的……”陆轻羽不善扯谎,小脸惨白地抢过草药跑走了。
  楚弈越发不安,总觉得这药有些问题。再一深思,山下打得天翻地覆,邈尘真人居然沉得住气没有出山,着实奇怪。而陆轻羽自他闭关后就没了踪影,不知在忙些什么。
  没等他想完,又有人走了过来,原是庞先。他环顾四周后小声说道:“楚兄,方才我听见天玄寺方丈跟其他几位掌门攀谈,说想要解除联盟。”
  楚弈一怔,旋即又想通了:“看来明尘宗那边快打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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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弈:“世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当你凝视着师父时,师父也在凝视着你。”
  时海真人:“嘶……脑壳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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