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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缪增辉尽扬光(下)

  炎风熏过,惊醒罗浮,竟在这二人周身,泛起阵阵寒意,越椒彼时枝上轻歌逸舞,此际枝下零落如尘,颜色虽尚好,却也只为宿昔殉上一盏淡酒,转瞬化作一抷黄土,只待来日再作风流……再看那二人不动如山,早已不知多时,似在相峙,又皆不愿先发一言。
  “这样下去,毫无益处,凡事既无可避之……”罗玄面色晦暗,目光一贯高深莫测,当触及扶手边几片落花,他心中有所追忆,倏忽又眉头紧皱,竟是不忍居多,亦有一丝懊悔,难以令人察觉,到底还是劝说之心居上,他便先行和缓道:“哀牢山上,素骨冰魂总有重砌之日,旧日种种,岂可轻易断绝?”
  扫过他那无力双腿,又对那山上的素骨冰魂哀叹一番,芳笙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心内哀叹上天总是弄己,正因如此,决计不可退让半分,望着仍徘徊在手中的断线风筝,她只道:“海棠已非旧友,断丝难系孤魂,况‘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既是出自《庄》之论,想必大侠士会很有见解。”
  此话倒令他无奈一笑,眼中更像看小辈一般:“竟何时学会了这欺心欺人之言,我在庄论中,却不曾有此感悟,你我所言,并非一事。”又摇头叹道:“虽则在血池中能言善辩,倒还恂然有礼......”
  芳笙咬唇不语,暗中狠下心来,将掌中得她喜爱的风筝付之一炬,又任灰烬散落空中,游游荡荡,不知飘往何处,她冷言道:“你我所言,就是一事。况大侠士有一言最善,有些陈年旧事,忘时总比记的要好。”
  虽心内生了苦涩,他面上愈加从容,笑问道:“哦,何为陈年旧事呢?”
  罗帕掩唇,她轻咳了几声,暗自扶着枝叶,强撑气力道:“放下便是自在,大侠士口口声声让别人放下,自己倒放不下呢!人各有志,大侠士又何必步步紧逼?”
  他眼中关切之情大生,整个人骤然而起时,方想起身上现状,连忙催动轮椅,更是不由喊道:“快从树上下来,我接着你便是,那里不是好玩的!”
  心中一震,她强行扭过头去,苦笑道:“说破又有何益呢?”话音刚落,几丝血迹,又悄悄晕上了洁帕。
  他一改往日冷颜,更满脸笑意,清透眉宇间丝毫不见孤傲,只一味柔声哄道:“缃儿,听话。”
  虽言犹在耳,她却多年不曾听到了,可她岂能因此,而放下心中芥蒂,两难之境既成,她也只得取舍……
  她状似不为所动道:“什么缃啊黄的,大侠士怕是认错了什么人罢。”
  他低叹一声,却毫无弃心,面带轻笑,朗声直言道:“朝夕相处,手足深情,我又岂会认错,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三十九年来,他更无一刻忘怀。
  芳笙耳边闻得前后两声惊呼,甚是微弱,再无下文,她没工夫去理会旁人,而哑谜既已打破,又何须再遮掩周旋?
  她望向那位大侠士,眸中似怨似哀,又突现清冷决绝之色,渐而平心静气道:“手足二字,重逾千金,可如今的大侠士,还会懂得其中真意么?”未及他反驳,她进而叹道:“大侠士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如恩师所批命格‘寿夭’一般,早已不在了的小妹妹,芳笙难以割舍的,是当初侠义无双,重情重义的哥哥,可昔时罗缃,岂是今日芳笙,心中哥哥,就更非眼前的大侠士你了!”她又连咳了几声,低首轻泣,以薄袖掩下,并未让他瞧见泪痕:“我从前有多敬重你,如今就有多瞧不起你!”她无限悲苦,在心中诘问道:“偏偏我是你的亲妹妹,我又如何对的起她?”
  而这一声哥哥,可谓恍若隔世,他想这“大侠士”三字,也是往常她最爱与己玩笑之言,她的容貌一番细看下来,依稀有幼时影子,再仔细瞧下去,分明无大差别,尤其是睑上一颗小痣,只有在她或合眼入眠或闭目垂泪时,才会出现,与她冰馆长别时,他或许就将这些苦忆尘封了罢!是该怪他,在血池中,竟双眼蒙尘一般,在这深山中又顾此兼彼,竟耽误了这么多时日,才肯来与她相认,可眼下情形,他连半句关怀之言,都难以对她叮嘱了……暂且按下万种思绪,他又暗自忖到:缃儿言辞激烈,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绛雪说过,她身上一向不好,如今看来,肺息颇为不足,有邪侵清虚之兆,只怕她仍受宿疾所扰,心内那一股怨气不发出来,对她反倒后害无穷,但那些孩言中所含情愫,加深了他连日来的担忧……所幸他这个妹妹,从小就知书达理,乖巧可人,并非会行偏激背德之事,许是被小凤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住了,也许是为了行走方便,两个才在外人面前以夫妻相称,毕竟缃儿古灵精怪之处者多,时也有出人意表之行,于是他耐着心思,继续哄劝道:“缃儿,你不可听信他人一面之词。”
  她越发难过,兼之怒火大增,连忙质问道:“照大侠士所言,你始乱终弃是假,对她百般折磨也是假了,你竟果真毫无悔过之心!”一口气上不来,血又淤在了喉咙那里,捂着素帕,她的心像被钝刀割绞一般,整个人又像被撕成了两半,脸色比往常还要惨白,好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被遮掩不见,裹在杏红衫子下的纤影更添清愁,她正如一片罗浮,颤巍巍的风露枝头……
  罗玄此刻正眉间紧皱,闭目不语,他自认素来秉持正道,所作所为无愧于心,只因那一时之误,他不仅成了废人,更在血池中饱受煎熬,这毒一日无解,他随时随地便会离开人世,唯一之幸,是他在死前,还能再见到缃儿,他也能向父母和恩师交代了,可惜缃儿她……睁开双目,他眸中苦痛之色尽现,又暗自叹道:血池之中无年岁,昔日种种,早已如梦幻泡影,至于他狠下心来对小凤,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不过是尽力弥错之心,想令一切回归正途,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如今,连一向最明白他的缃儿……他因被妹妹误会而有些急切,渐渐冷静下来后,虽是一心向她辩解,口中却不免有些强硬道:“缃儿,我们之间恩怨种种,非一言可以蔽之,你也莫要被她蒙在鼓中了。”
  她低头冷笑了几声,压下心底骤增的苦楚愤恨,静静望着他,凝视多时,竟又甜甜一笑:“纵使她骗我,只要她愿骗我一辈子,我就觉得快活无比,心满意足!”眸中含露,难以抛却,她忽而又气愤道:“我爱她若至珍尚嫌不够,你却将她弃如敝履,你哪里是我的亲哥哥,分明是我的大仇人!”
  此事已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心中大惊,他肃然喝道:“缃儿,你如何胡闹都行,唯独这违背伦常,不孝不义之事,是断不能做的!”他更打定了主意:当初未能引小凤归正,如今绝不能让他的缃儿再误入歧途!却又在心中劝己道:缃儿如此说,或许觉得她此番在抱打不平,故意用这些话来激他,令她自己心内好过些,倒真不知小凤耍了何等花招,竟令缃儿对她言听计从?这二人又缘何得以相识?他面上一贯冷静自若,心内却不住翻腾汹涌道:“缃儿啊缃儿,你可千万不要吓哥哥啊!”
  划过烟眉蹙处淡黄蝴蝶,她唇边显现一丝嘲讽,笑道:“那我要你的性命,也是可以了?”目光飘远,她又轻声细语道:“你欠她良多,而她恰好是我心尖上的,但凡她受一点苦楚,我便会痛上千倍万倍,与其如此,你还不如来伤我,我心里反倒好过些。”那时哥哥一向待她很好,从不肯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深知这话定能刺伤他,但她非说不可,失望之情极深,亦隐隐纠缠在她心中。
  虽分别多年,二人依旧熟知彼此性情,是以他又岂不知妹妹心思,正因知道,他才愧疚更甚……犹记缃儿当初去时,曾有一言宽慰于他:“哥哥,人之生死,自有定时,无须为缃儿痛心,也不必年年都来祭我,望哥哥能择一合心意的落脚之处,种上一树白梅,一从素馨,在缃儿生辰之时,对着白梅素馨,若往常一般,谈庄论谐,说说近来趣事,这便是全了你我兄妹深情,至于济世救民,是缃儿四岁生辰时,哥哥同缃儿一起发下的宏愿,从此以后,还要哥哥一力担承了,缃儿还要多谢哥哥,肯带我来此处,与冰雪长眠,才是最干净的……”自此,他从未再踏足昆仑一步,不仅是听了妹妹临终之托,更因着心中大愧,是以在那日离别之时,他才将一番心迹刻在棺上,以作祭言:“惜垂髫夭殁,兄悲之欲绝,恨不得以身相代,神医竟无回天之力,丹士岂非浪得虚名,实则愧疚难安,自忖悔对娣面,无复相见。”初始,他当真痛断肝肠,但要忍痛先为父母宽解,其后慢慢静了下来,也时时想去望她一望,却满心不忍,正所谓“娣已远去,见又何益,徒增哀戚,兄唯有不负娣之所愿”,是以神医丹士之声名,较往时益胜,直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时常有人来寻医问药,江湖上的大事小情,桩桩件件皆来向他讨教,从而事事脱不开身,师父临终前,不知为何,也曾再三叮嘱:天意如此,莫要强求……而后他又因觉生大师之故,亦是念妹之情,便一心一意教导起了小凤……若他早肯回去看一看,或许一切将迥然不同。
  似是与他想到了一处,她不禁苦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侠士果然说到做到,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在冰棺中又何其寂寞,什么都听得到,却丝毫动弹不得……”她的耳力,便是在那时锻炼出来的,鸟鸣花发,风吹叶动,她能感知一切,却有目不能见,有口不能言,久而久之,连花香都闻不到了,那些前尘往事,也渐渐遗忘的七七八八......想到这,她又恨道:“我若是你,必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更要一心一意护她周全,可我那时在冰棺中,做着真正的活死人,我从不怨天尤人,但若天命如此,上天对你倒何其厚爱,你却辜负她一番真情,也罢,既天意不肯善待我们二人,那我们就该永永远远的不分开呢!”又深深望向他,眸中坚决直刺人心:“上天都不能拆散我们二人,就连我的亲哥哥也休作此想!”
  一番真情,就是将他弄成眼下这般光景,更得了亲妹妹的冷眼仇视,这又怎能是上天厚爱?缃儿之种种苦楚,曾由他们一道经受,但他从不言苦痛,怕是鲜有人知,他如今才真正领略到小凤的本事,这番报复当真狠辣透顶,实实在在拿捏到了他的痛处!
  无能为力之心大增,他便强劝道:“缃儿,别再说胡话了,和我回去罢,若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又如何对得起父母?岂不辜负了恩师一番教诲?”
  她的心如受重锤敲击一般,悲痛欲绝:“你若当真还敬他们几位,就不要拿先人说事,你分明知道……”她不忍再戳向旧日心伤,反而指责道:“你只顾在血池消极避世,竟连恩师骸骨都不收,又算得什么弟子呢!”父母正是她生时的心病,也将是她此后一生的心病。
  他自觉把妹妹逼得狠了,更懊恼一时冲动说了错话,她一向认为,生来带累双亲,去后也将徒惹二位伤心,她无时不为此苛责于己,孝敬之心,更甚于常人百倍,却仍对父母常怀愧悔之情,只怕如今,她心中亦常持此念,他当真不该以此为斥,方才竟恶言脱口……
  默然之后,他换了语气道:“人之生来,便不可违背阴阳之道,既行于世间,亦当遵循世俗之礼。”他想,缃儿是识理之人,自当以理说之。
  她方才也自悔急躁,总不该以恩师为由,向他发难,如今这样一句话,倒令她豁然开朗,笑道:“阴阳本从无中化,礼亦成于人言,既为人言,我亦可说之,亦可成之。”
  他兀自摇头,训道:“天道岂可韪,孩童之心,不可轻言大话!”
  她拨弄着腕上彩线,念及卿思,心内正缠绵不尽,听此一笑,嘴上嘲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奉有余而损不足,大侠士拿所谓人道,而妄图曲解天道,到底是谁爱妄语空谈呢?”她又连连怒责道:“大侠士曾自认博爱万物,又何以对她一人避之若浼?在我心中她从来无错,既无错之人,又因何要被你困于哀牢山,那座樊笼之中,更有甚者,施以私刑!”
  他二人执拗之处,正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这番指责,当真令他委屈莫名,伤透了心。
  “她既无错,你口中有错之人便是我了,在你眼里,我这哥哥,竟是无情无义了?”
  她再度湿了眼眶:“我从未想过,令我最恨的人,竟是我的亲哥哥……可不是你,又是何人呢?她年少痴恋,所托非人,受尽折磨,你所谓一时情迷,足足害苦了她十多年,若她能知晓将来遭际,当初定不会真心错付罢!”
  越说越牵扯她心内哀戚,珠线泪滴断在了衫子上,她咬紧了贝齿,坚定不移道:“话已至此,有些事既然人力不可强之,索性便以武力解决罢!”
  他难以置信道:“缃儿,你竟要与我兵戎相见么!”
  她总算飞身而下,站在他面前,冷然一笑,却凄苦无比:“我是最该杀你之人,却是最不能杀你之人……”
  四目相对,已非昨日,这二人之间,必先要有个了断,方可再谈他事。
  神医丹士如何非凡,也只是一介疼惜幼妹的常人,此刻正是他大喜大悲之时,致使腿上的剧毒开始不断游走,他面上不显,语中急道:“长兄如父,先人不在,你自当从兄……”
  此言却中她下怀,抚摩着腰间凤佩,她故意笑道:“我已是聂家妇,与你罗家,当再无瓜葛,除了她,谁又能管得住我呢!”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做这于理不合的错事!”说罢,他本意出掌,先制住缃儿,再谋他法,可毒伤发作,令他一掌打偏,竟将她薄薄衣袖带起,这下给他瞧的清清楚楚,他顿时又气又悔,他气缃儿不重身份,违背德礼,悔恨自己早该将她带回身边,不至于铸成如此大错!他不由大发嗔怒,暗骂上天弄人,一阵怒吼过后,百里之内的树干,皆被他连根震断。
  “你,你竟与她,不,她竟诱你做下这等苟且之事!”
  这话令她粉脸含煞,掌中用残余的寒冰之气,缓缓凝了三枚冰针,针身晶莹剔透,独尖处幽蓝异常,她不住恨道:“有媒有证,两情相悦之事,你又何苦再冤枉她!”其后下了决心,芊指间盈盈弹出,冰针轻灵灵扑向他膝盖,瞬间演化成铺天盖地之势,教他一时无法躲藏,其实一针是幌子,其余二针,意在取那双膝各自的三处大穴。
  冰针入了他膝盖,在委中,鹤顶,血海之间,来回游走,浑身上下如被小虫嗫咬,又如被人紧紧掐住喉咙,顿时让他青筋暴起,痛苦异常,轮椅的精钢扶手早被他抓烂,眼下情形,与他初受金蜥蜴之毒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便强行向眼前望去,目中多是痛惜,然不可置信居多。冰针最终融在鹤顶之上,一股炎寒交迫的气,直冲脚筋,令他登时昏死了过去。
  她方要拾起他的脉搏,却闻得身后剑气破空之声,她一指轻轻夹住,也不回身,淡讽道:“你有这力气,还是将他抬回去好好侍奉罢,兴许还能活些时日。”说罢,便不再理梅绛雪,梅绛雪却再难向前挪动寸步。
  原是方兆南见罗玄他们二人久久不回,便寻到了这里,却同梅绛雪一起听到了那件陈年秘事,方才他二人又被罗玄内力所震,方兆南登时昏了过去,而梅绛雪较他功力深厚些,仍保有一丝神智,她见罗芳笙要对父亲下手,便再顾不得一旁,用尽全身力气,强撑着刺来了这一剑。
  此时她浑身发颤,厉声质问道:“你居然用毒针伤他!”
  切脉后,芳笙不欲多作解释,她又望向仍在昏厥中的罗玄,见那番虚弱无力之态,咬唇再三,终归是手足深情,不忍居上,摇头一叹,她方要离去,却听他低喝道:“你幼年便曾许誓,为人当如皓然冰雪,清白而来,清白而去,如今,却是要自毁璧城么!”
  梅绛雪一心挂忧父亲,忙道:“爹,您没事罢!爹可莫要再被这人哄骗了,她同聂小凤一起,早就六亲不认了!”
  她回身,一掌狠狠击在了梅绛雪的脸上,令其半边嫩腮顿时红肿起来,怎样都要鼓胀上半月,如今,更疼的嗫嚅不出一字来。
  “我从不对闺阁裙钗出手,更不会伤及她们颜面,你倒是第一人了,此破例之事,就当我这长辈,送你的见面礼了,你若再对她不敬,你另一边脸,也大可一试。”
  复又回身瞧他一眼:“大侠士可是觉得我不该了?”
  他自己点了膝盖几处大穴,只道:“她是小辈,你教训她理所应当,绛雪言辞不当,也的确应该教导一二,但凡事应先讲理,出手也该有据才是。”
  她指摘道:“说得好听,可你对凰儿,却从来不肯三思而行……”忽而她发觉指尖不断渗血,那剑身泓影才清清楚楚映在她眸中,她登时拉下了脸,又一眼瞥见,持剑而来的方兆南,便一针过去,也不去看罗玄,只冷笑道:“师父传你灵蛇剑,你倒转送个蠢人,既已为你之物,这也无可厚非,然而你我之间,即便你当初不知,依大侠士之心思缜密,加之令爱之长嘴多舌,想必这几日心中已有所猜测了罢,可你还是拿出了这把漩湘剑……既知母女相残,为你所持正道之大不韪,你居然还要一手促成,更遑论要用这剑,伤我最重之人,可叹我方才还在犯呆!倘或再因顾及你而伤到她,我就真该死了!”
  随即将剑狠狠攥于掌中,纤手不断往下滴血,每滴都如击在罗玄心上。
  “这剑出于我手,自当由我了结。”话音未落,她含泪将之折的七零八落,又碾作尘屑,犹如白梅挼尽,却有余香怅惘……
  她不再听对面半句,算是下了决心道:“大侠士,你我之间,必有一战,无论你我如何不愿,芳笙定要一为,此后,你可要多加小心了!”言毕,再无留恋之心。
  他将尘屑全然卷在袖中,大恸不已,以致心灰神蒙,寸步难离,望着她远去纤影,地上的越椒吹起复又落下,渐渐掩住了她,正是茱萸未结蕊已断,恍恍惚惚间,他眼前如见当年光景:
  “爬那么高做什么,还不快些下来,你当真要吓死哥哥了!”
  “没事的,哥哥你接住我啊,仙女从天而降啦 !”
  “哪有你这么淘气的仙女,分明是个顽皮的小鬼,那有女孩子上蹿下跳的,真是个小淘气。”
  “哥哥又啰嗦了,女子该当如何?要缃儿来看啊,理说最是误人了,哥哥竟还奉如圭臬,羞羞羞,哥哥是个小顽固。 ”
  “你敢说哥哥是小顽固,小缃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哥哥对缃儿最好了,才不会呢。”
  旧日时光,此时此际,无情如此,最不堪忆,他心中不断惋叹道:“你我兄妹,向来亲密无间,从此真要为敌不成?你既要我小心,我又怎会防你呢?”
  他如今正是心神大伤,不住低回吟哦: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小懒虫,我不过一时没见,你竟趴在池边睡下了,你素来体弱,倘或得了风寒,就又要我来照顾你了,只没得让人心疼。”见她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如一弯月影,若隐若现,小凤纤掌不由轻抚滑下,面上也渐而呈现娇艳动人之色,手便在是时之处停了下来,又捏着芳笙鼻尖,贴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总算将她唤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对浅梦中若有耳闻之言轻声嗔道:“还不是你……”却自顾指尖掩口,脸先红了半面。
  小凤坐到温泉边,纤手为她细细理着一头青丝,黠笑道:“你快说说,我如何了?”
  她撇了撇嘴,小声叹道:“还不是你每晚……练功练的太勤了。”
  小凤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娇媚一笑:“为了你我长长久久,我可不能有一日懈怠。”
  这下芳笙连耳根都红了,轻轻推开了她,一头扎进了水里。
  小凤望着那一圈涟漪,放心了许多:自端阳节那日回来,阿萝手上伤痕累累,却一个字也不肯说,这几日更是时常发呆,人也总是闷闷不乐的,趁她不在意时,眼眶总沾着几滴泪痕,倒更为惹人怜爱,好在方才又同她玩笑了。
  当芳笙浮出水面时,见小凤已端坐在木屋轩窗之下,白云相栖,闲花风定,她正拈着绣线,眸中漾着两汪清溪,眉妩唇嫣,笑意盈盈,玉指轻刺芳心,簇成缃梅纤影,仔细看时,是一件合欢襕裙,原来这几日她一直在盘算着:情好之后,阿萝那件素的便不能穿了,既是贴身之物,自要亲手为她做件新的。
  芳笙胭颊丛生,更肆意浮在清浅氤氲之上,仰望天边南去鸿影,仿若置身云梦之泽,不由叹道:“若一辈子住在这里,也是极大的幸事。”
  此处温泉,是小凤特地命人挖的,听芳笙这番情切之语,她心内更为欢畅,袖上的茜桃春露,更沾了喜色。
  芳笙随意用素白衫子一裹,赤足漫步于花丛之中,松风为友,牡丹为伴,意趣横生。忽而止身,她望着小凤,渟渟明眸下愁绪渺渺,终是被满满的情意掩下,见小凤停针,也向她柔柔望来,只觉小凤人比花艳,她心中一动,挥袖起舞,梨月扶风,纷落如雪,小凤见此,便将手中绣活放在一旁,抚过岳山上的凤湘花,又端身,在凤尾琴上奏起了《清莲赋》,曲清意浓之时,小凤抬眼相望,眸中无限风情,而一袭缟练,是时探到了她那张芙蓉面前,她心知阿萝起了相戏之意,便将这流素握于掌中,将她带了过来,掠过重重花影,置于自己膝上。
  芳笙搂住了小凤的秀颈,低头笑道:“岳主这沉迷美色的模样,倒真想叫人瞧瞧呢。”
  小凤抚过芳笙秀发,嗅着幽幽冷梅,又在她唇边轻轻一吻,笑道:“我会教天下人都知道,本岳主有多喜欢岳主夫人!”
  芳笙扬头一笑,俏丽多姿,低首间小女儿模样尽显,对着小凤诉道:“牡丹为国色,幽兰为天香,比起国色,我更偏爱天香,比之天香,我只钟爱岳主。”
  小凤转眄流华,顾盼嫣然,朱唇腻在芳笙雪腮,又贴在她耳畔笑道:“湘君竹风梅姿,国色天香,犹不及也。”说罢,抱起芳笙,凫身缓行,共入花丛,罗带轻解间,卷起一帘香雾,其后倚斜风而拥细雨,览巫峰以纵兰枻,恣肆徜徉于天地之间,二人本就是这世间极美极好的女子,此时更仿佛天地间只此二人……
  罗玄眉头紧皱,半掩着一本泛黄的医书,门外诵经之声,倒能给他几分清净。自听了绛雪之言,已来到这寺内叨扰了几日,古境清幽,梵音辽阔,以致静心忘尘……得益于此,他药方子已研究妥当,今日便可一举拔出毒针,但与缃儿之事,依旧理不出个头绪,他更时常思量:缃儿临走之时所说,到底是何用意?
  这几日下来,那朵蕊心散尽的朱梅,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又缠上了许多陈年旧事,也令他多了一番感慨:满月之后,缃儿便开始多病,恩师与他想尽法子,也于她寿夭命格无济于事,直至五岁那年,寿数将尽,父母便忍痛割爱,将她寄养在了一座尼姑庵中,不到半月,尼姑庵竟毁于一场大火,将她接回家时,竟被他发现,她臂上刺了一朵暗含名字的梅篆,以遮掩那粒朱砂,他再三相询,才知此物是由师太所点,可她只觉不好,便将两人玩笑时所作的梅篆,刺在了臂上,足见她年纪尚幼尚不知其意时,已对此物深恶痛绝了,她虽敬重父母,却如此对待身体发肤,原来缃儿离经叛道,那时已有苗头……想着想着,又叹息起来:缃儿从小就乖巧伶俐,机敏多闻,却不失孩童纯真玩闹之心,他一向将之疼在心上,放在掌上,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她,如今该如何是好?
  正满心忧愁时,却听到一声:“爹,我们回来了。”
  他放下思绪,只见绛雪将几个纸包,按他先时所言放在了桌上,却又取出一信道:“爹,药我和兆南已按爹说的,都采了回来,这是万前辈他们传来的消息,请爹过目。”
  他匆匆一览,倒想从中得知缃儿的近况,哪怕只言片语,却又不想被人看出,只得咳了一声,冷脸道:“绛雪,家事不可对人言,有关你姑姑,你和兆南先莫要和觉生大师提起,以免扰了他的清修,记住了么?”
  她连忙答道:“事关重大,女儿当然时刻记在心里,爹腿伤近来有所好转,这才是女儿要关心的事。”心中却有些发苦:爹还是不愿信我。
  他面上有所和缓:“我身上已无大碍,眼下我要把药配好,这一趟下来你也累了,去歇歇罢。”又想:以缃儿之聪明伶俐,岂会不知以毒攻毒之法,那几枚冰针,实是为了解他体内陈毒,只要她还顾念手足深情,他便有信心让她重归正途。如此,他倒也不急了,至于其后能否行动如常人,要先令各位掌门帮主醒转,他再思不迟。
  因牡丹丛中之妙事,芳笙受了风寒,又昏睡了半日,小凤就在她身边守着,片刻不曾离开,思虑多时,察觉了一事,眉尖不由紧簇起来,芳笙拉过她的手时,她方回过神来,也不问什么,直言道:“你功夫弱了许多,才添了这一场病。”
  她却笑道:“我内力到了谁身上,那人要装傻不成?”芳笙寒气散去,功力便到了小凤体内,而没了高深内力维持,她本身体弱就显现出来,是以极易受病痛侵袭。
  她又玩笑起来,其中倒参杂了几分酸苦:“你以后都要守着一个病人,还要处处护着她,真是委屈你了。”
  小凤顿时心疼不已,却强笑道:“冥岳岳主在此,我看今后谁有胆子来欺负你!”却对那本书暗骂了起来:原来也只解得燃眉之急,之后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她本想撕了解恨,又堪堪止了这个念头,倒不是信任古清风的名头,只是想在这之上,凭着自己的悟性,另谋他法,她和阿萝的路还长着呢,决不会缘尽于此!至于那书上亦有所载:银蛛与金蜥蜴相生相克,若罗玄也知晓此事,她可要早做防备了,尤其是那个言陵甫,也是有几分医术的,他们会不会把主意打到那臭道士身上……想着想着,便对芳笙提道:“万天成和他们私下相会了,可见余罂花贼心不死,非要从旁窜使别人,和我鱼死网破,这方像她的为人。”小凤不想让芳笙费心,但早已说好,二人何事皆不再相瞒。
  芳笙秀眉轻蹙道:“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想着仇怨宜解,我指给他一条出路,我如今这样,倘若他又和,又和那位大侠士联起手来,倒有些不利。”她那个身份,对凰儿坦言是错,瞒下不说更是错,堪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这几日她也是郁结于心,才助了这场风寒。她轻咳几声,握着小凤的玉掌,嘱道:“凰儿,万事小心。”
  她点点头,然而心中并不在意,扬眉一笑道:“我又岂会让人威胁!”却将芳笙搂在怀中,柔声道:“阿萝,解决了此事,以后若你不许,我不会再轻易取人性命了。”她从不信天命,可若真能为阿萝积下福报,将那一身病从此送去,她也愿试上一试的。
  芳笙深知她心意,情动中肺腑发热,正是又苦又甜,五味杂陈,她拉着小凤的手,只撒娇道:“好凰儿,陪我躺一会罢。”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而满头大汗,睁开眼,便赤足往床下狂奔,颤抖着手,从衣内摸索好久,才找到那个荷包,从中翻出了那半枚银梭,狠命攥在掌中,早已满面泪痕,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凰儿定会平平安安的,为何,为何会没有罗缃呢,若有罗缃在,定会舍了自己的命,也要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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