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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的野玫瑰 第72节

  好在她终于出来,而且看那些教士忽青忽白的脸色,接下来应该是他们渴望新鲜空气了。
  “……怎么会这样?”原告席那边,有教士喃喃问道,“难道那个女人真的得到了神启?”
  “不可能!”为首的教士斩钉截铁地否决道,“女人绝不可能得到神启。她肯定在牢房里用了巫术。去问问牢房的看守,我要知道这些天她在牢房里做了什么。”
  “看守是骑士团的人,我们恐怕问不出什么……”
  “那就想别的办法坐实她女巫的身份!”为首教士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然你我都得完蛋!你知道赎罪券每年可以给神殿带去多少收入了吗?赎罪券要是被禁了,神殿的收入会削减一大半,以后你我再想赚钱,就只能靠念经做弥撒了!”
  西西娜听不见那边的教士在嘀咕什么,但能感受到他们的焦急和绝望。
  按理说,她应该比那群教士更加焦急才对,毕竟他们要是败诉了,只会沦为帝国的笑柄,而她要是败诉了,却会被推上熊熊燃烧的火刑架。
  但不知为什么,她看着那群教士焦急的脸色,竟比三天前还要气定神闲,可能是因为她已彻底见识到了艾丝黛拉的手段——她的小主人居然真的让赎罪券的弊端显现了出来!
  在此之前,西西娜一直以为,只有神才能办到这事。
  艾丝黛拉却连这种只有神才能办到的事都做到了,她作为艾丝黛拉的属下,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例行询问过后,双方开始举证。
  教士那边的人开门见山,称西西娜是女巫和魔鬼。
  “裁判官阁下,您不觉得这事太蹊跷了吗?赎罪券发行了那么久,从未出现过差池,怎么可能她说弊端会显现出来,就真的显现了出来?从古至今,只有女巫的诅咒才会这么灵验。如果说她不是女巫,那么证据在哪里?”
  话音落下,西西娜还未说话,陪审席的埃德温骑士先笑了起来:“请容我打断一下这位教士的发言,您是不是忘了什么?那天西西娜说完自己得到了神启,就让艾丝黛拉小姐借用神力,验证了她预言的真实性。如果说西西娜是女巫,那艾丝黛拉小姐为什么能借到神力呢?”
  那位教士哑了,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
  为首教士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虽然是高级教士,但职位并不高,还不能进入至高神殿的内部,所以不知道现在神殿的事务都是艾丝黛拉在处理。
  他的上级是掌管神赦部的至高神使,最开始并没有什么实权,直到发现了赎罪券这个敛财的路子,才慢慢掌握了话语权,据说在阿摩司殿下的面前说话都硬气了不少。
  说到阿摩司殿下,他今天也降临了火刑法庭,正坐在裁判官的旁边,神色淡漠地看着他们当庭对质。
  因此今天开庭前,上级叫住他叮嘱了很久,让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给西西娜定罪。
  可现在要给西西娜定罪,就必须先给艾丝黛拉定罪……艾丝黛拉可是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他们真的能给她定罪吗?
  想到这里,为首教士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狠毒的颜色,因为过于狠毒,蓝色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突出来,差点吓到了旁边的教士。
  他口中喃喃道:“唯一的神女又怎么样……挡了神殿的财路就得死,除非她能像阿摩司一样和神对话,否则她和西西娜今天死定了。”
  但想想也知道,艾丝黛拉绝无和神对话的本领——和神对话的本领怎么可能人人都有?
  不然人人都可以是阿摩司,人人都可以掌管至高神殿了。
  这么想着,为首的教士镇定了下来,对接下来的对质胸有成竹。
  艾丝黛拉不知道那些教士想把她和西西娜都置于死地,在她看来,这场审判已成为了定局,那群教士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她早就设好的牢笼。
  她的心思根本没在审判上,而在神的身上。
  自从三天前,她冷淡又傲慢地说可怜他以后,他们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僵持。
  这三天里,他们几乎没有说话。
  但怪异的是,他们仍躺在同一张床上,对视超过两秒钟以后,仍会轻轻地接吻。她很享受他的吻,会非常自然地揽住他的脖子,把头往后一仰,坦荡地迎接维纳斯的来临,就是过程中,没有任何交流。
  她与他的接触,与其说是情人间轻柔的交融,不如说是野兽间凶狠的对决。
  只是,作为雌性,她是快乐的、安逸的、放松的;作为雄性,他却是冷漠的、阴郁的、紧绷的。
  完毕以后,她轻快地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当她洗完澡出来,他仍会接过她手上的毛巾,给她擦拭湿发,一边擦,一边用鬃毛梳反复梳理。
  艾丝黛拉本想闭着眼睛享受他的服侍,可透过镜子,看到他冷峻分明的脸庞,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之前也出现过。
  在她在对洛伊尔敞开心扉时,在她听见阿摩司特别的告白时,在她对神至高无上的权力产生强烈的渴望时。
  她知道自己在情感上异于常人,只能感到兴奋、恐惧和愤怒等情绪。
  然而,当她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却发现了一个令她震惊也令她恐惧的事实——她这些情绪几乎都给了神。
  她的确玩弄着他,掌控着他,利用着他。
  但他也牵动了她一切可牵动的情绪。
  这个发现令她的心怦怦狂跳。
  有那么一瞬间,她就像是看见了两个自己。
  第一个她失去了理智,被莽撞的兽性驱使着。她跟着那个自己走向脑海深处,看见的不是一个黑发白肤的女孩,而是一只正在呜咽的山猫。这只山猫坦荡又诚实,谁喂足它的贪欲,它就磨蹭谁的手掌。
  第二个她则冷静如石像。她很清楚自己的最终目标是什么——王冠、王座和权力。她不需要爱情。在陈腐小说里,爱情通常是“软弱”和“痛苦”的代名词,她不想变得软弱,也不想体会痛苦。她想一直维持现状,不受任何不理性的感情制约,永远理智、冷静、高高在上。
  然而,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种复杂而古怪的冲动在渗透她的血液,她的肌体,她的每一根神经。
  那种冲动告诉她,爱情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如果她想体验完整的人生,那就必须接受爱情的存在。她已经安然地接受了性,为什么不能再接受爱呢?这两者是一体的。经过实践,已经证明她能在极度亢奋的狂欢中保持绝对的冷静,而这一点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至少许多男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就是因为无法抵御那种事的诱惑。
  艾丝黛拉睁开眼睛,看向镜子里的神。
  他已经擦干了她的湿发,正在给她涂可可果油。这款可可果油是王都的贵妇们最青睐的那一款,掺杂了不少昂贵的香料。
  香气充盈了整个房间,如此浓烈,几乎带上了危险的攻击性,如刀锋,如巨浪,令人窒息。
  像是感到了她目不转睛的眼神,他头也不抬,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仍是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他可以听见她的心声,可以操控她的感受,可以掌管她的一切。那他是否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喜欢、恐惧和憎恶呢?
  是的,她对他的存在感到喜欢,感到恐惧,同时也感到憎恶。
  她憎恶他能勾动她的情绪。
  就像狮子面对驯兽师,眼中不一定全是依恋和驯服。它打着呼噜磨蹭驯兽师的鞭子时,也许正在权衡是否要将其撕碎。
  此时此刻,她就是那头被驯服却又不安分的狮子。
  但她知道,她并不会一直都是狮子。
  她也是他的驯兽师。
  他被她驯服后,必然也有过憎恶她憎恶到想要撕碎她的时刻。
  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憎恶她。
  她本该对他的爱意感到惶恐,感到受宠若惊,感到欣喜若狂,却只是不带感情地说了一句“我可怜你”。
  要是他不憎恶她,那为什么这几天都故意不和她说话,不和她对视呢?
  就在这时,她的下巴忽然被一只大手扣住了。
  他放下梳子,往前一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令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原来,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这样卑微的爱情里。他也对这样堕落、这样重欲、这样易于操控的自己感到憎恶。
  ——也憎恶作为始作俑者的她。
  他们都爱慕彼此,憎恶彼此。
  那就好,她不喜欢纯粹的爱情。纯粹的爱总让人想到“牺牲”。她是个贪婪的人,什么都不想牺牲,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我猜对了吗?”她在他的吻里含糊地问道,“你其实很憎恶我……你和我一样只喜欢掌控别人,不喜欢被人掌控……尤其是掌控你的人,还是你的造物,完全受你统治和操控的造物……你憎恶我吗?”
  他扣着她的下巴,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
  于是,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管你是否憎恶我,我都憎恶你。我不需要爱情,‘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你却一直引诱我去感受爱情。”
  “莎士比亚。”他终于低沉开口。
  “你也看文学?”
  他淡笑了一下,神色平静而自信,像是在说文学也是他创造的。
  她不想和他纠结这个,越过了这个话题,直勾勾地盯着他:“回答我,我猜对了吗?”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一粒一粒地解扣子,“你厌恶我吗?憎恶我吗?”
  他还是一语不发。
  “你想过杀死我吗?”
  还是沉默。
  她却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他想过,但没有做到。
  爱是什么?
  ——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还是莎士比亚。”他忽然说道。
  他果然能听见她的心声。她冷哼一声,刚要讥嘲他,却见他冷不丁半跪在了地上。
  然后,他以绝对臣服的姿态,让她回味了那天看过的东西。
  一朵脆弱的花儿,一阵湿淋淋的、带着咸味的潮气。纸牌上的红桃皇后失去了对称,下方变成了充满侵略性的国王。
  她还是那个诚实的女孩,只要确实让她感到了快乐,她就会夹紧马鞍,死死地抓住缰绳,不停地策马追逐,直到狩猎到足够享用的猎物。
  就在她即将在猎场上追到真正的快乐那一刹那,他突然站了起来,俯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如同一盆浇头冰水,使她骤然清醒。
  艾丝黛拉咬住下嘴唇,眼神阴郁地看着他。
  他是故意的吗?
  故意激怒她?故意挑衅她?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究竟还想不想要她的喜欢?
  生气到极点,她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站起来,重重地踩了他一脚,直到二次审判开始,都没再和他说一句话。
  这一回审判,他没有再以洛伊尔的模样,盘绕在她的脖子上,而是以至高神使之首的身份,坐在裁判官的旁边。
  艾丝黛拉面沉如水,一边听那些教士愚蠢的辩驳,一边冷冰冰地盯着他的侧脸,想用眼神扼死他。
  那天,他说的是,“恭喜陛下,学会了共情”。
  她在感情上的缺陷被治愈了一半,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这缺陷是因为他而被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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