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可不是!当初我们担心他在农村学习条件不好,还让他回家与表妹一起复习呢,幸而小进知道你们水平高,坚持留在那边了。”钱叔也笑着说,又叹了一声,“只是小鲁可惜了,要不是没发挥好,肯定能上大学,小进说你比他学得好呢。”
  妻子其实考上了大学,还是燕京大学,可是为了自己和梓嫣放弃了。杨瑾每想到此事便觉得难过,才要开口,却听鲁盼儿笑着说:“我不觉得可惜,毕竟有了梓嫣——而且,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过一两年孩子大一些,我再参加高考。”一句不提当初放弃上学的事,更没有丝毫悔恨不平。
  鲁盼儿正是这样的女子,满心阳光,无论生活给了她多大的压力,她都能笑着面对。杨瑾侧头看她笑晏晏的,心里刚刚升起的郁闷之气立即就消散了。
  钱进亦不知鲁盼儿藏起录取通知书之事,便笑着说:“你一定能考上的!为了你们能在北京团聚,杨瑾连房子都要提前买了。”
  在钱婶儿看来,鲁盼儿的确很可惜,与知青不同,她没能上大学不只少了学习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户口依旧还在农村。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差距太大了,为此,钱进插队期间,她再三嘱咐儿子一定不要找对象,特别是农村户口的,更不能结婚。
  可是见到了鲁盼儿之后,尤其是听了她的打算,竟转为赞同,“小鲁说的不错,孩子是妈妈的心头肉,为了他们什么都是值得的。尤其是现在实行计划生育,如果当时没生,现在就不能再生了。至于学习,你们还年轻,还有更多的机会。”又笑道:“先前听小进说小杨娶了农村姑娘,我还替他不平,如今见了小鲁,才知道我竟然是井底之蛙,少见多怪了。”
  钱叔便也说:“哈哈,我刚见了小鲁也这么想的——当初我们就不应该反对小进找对象,免得现在二十□□了还是光棍!”
  “叔叔阿姨不要着急,钱进这么优秀,一定会找到情投意合的对象。”鲁盼儿便笑着说。
  “你们怎么说到我身上了!”钱进急赤白脸地说:“我现在还是学生,找什么对象!”
  “行,行,我们不说你了。”钱婶儿向儿子摆摆手,又问鲁盼儿,“你们已经决定买钱力的房子了?”
  鲁盼儿知道钱力就是钱进的堂哥,点头笑着答应,“是呀,我们今天过来也是想请钱进帮忙通知房主办手续。”
  虽然听儿子说过小杨要买钱力的房子,可钱婶儿还是有些信不过,一千二百块钱呐,两个小年轻怎么拿得出来!但是现在亲眼看着小杨和小鲁从容的神情便不再疑惑了,“那房子真不错,当年钱力的太爷爷用了一辈子的积蓄为独生儿子结婚盖的,用的都是上好的青砖,整条胡同里也数得上……要不是家里钱不够,我都想买下来给小进结婚用呢。”
  钱叔也说:“我还劝小力别卖呢,毕竟是老宅,住过几辈子人,不如留着。可他就是不听,说是出国了再不回来——你们买了也好,住着挺方便的,离火车站、前门都近……”
  鲁盼儿早知道机缘巧合才碰到这套房子,可听了钱叔和钱婶儿的话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当年钱力的爷爷新婚不久就出门做生意去了,结果这一去就再没回来。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家里也只当他出了事,还办了葬礼。不过,那时钱力的奶奶已经有了身孕,生下了钱力的父亲。
  其实钱力的爷爷并没有死,他被裹胁着离开了大陆,后来又去了美国,重新结婚生儿育女。几十年过后,两边重新通了音迅,老人才知道自己在老家还有一个亲孙子,便由着女儿陪同回来,一则探亲访友,再则要将长孙接过去。
  钱力的奶奶、父母都已经过世,在这边并没有太多牵挂,便下了决心彻底离开,连老房子也要卖掉。
  钱进家、周围几个邻居都有心想买,却凑不够钱,正好杨瑾也打算买房,钱进就帮他联系,又拿来了钥匙。
  如今钱力带着妻子与爷爷、小姑住在北京饭店,再过些时候就会去美国了,也急着将房子早些卖出去。
  很多细节杨瑾也才听到,便笑着说:“既然如此,我们就明天去办手续吧。”
  钱进点点头,“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打电话,与堂哥约好时间。”
  事情说定了,杨瑾和鲁盼儿便起身告辞,钱叔、钱婶儿和钱大哥钱大嫂都笑着送出来,再三招呼,“常来家里玩儿!”
  鲁盼儿和杨瑾答应着,与钱进一起出来,大家到了胡同口的邮电局打电话。
  交了五分钱的话费,邮电局的工作人员便给了一个号码,按号码拿起电话机,钱进就拨动带着数字的转盘接通了北京饭店,然后再转到了房间,与钱力通了话,约了明天上午九点在房产局。
  鲁盼儿在一旁隐约听到话筒那边一个男声与钱进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很快将事情定下了,“我原来还以为要去饭店找人,不想电话这么方便。”
  “北京公共电话点儿还挺多的,差不多两三个胡同都能有一个,”钱进在红旗公社插队,自然知道那边电话很少,鲁盼儿恐怕没用过,就笑着解释,“堂爷爷住的北京饭店,每个房间都有一台电话,更是方便极了。”
  “真好呀!”鲁盼儿不由得再感慨一声,饭店、邮电局、书报亭、商店、公交车站,都在胡同口……“怪不得知青们一定要回北京,哪怕北京的房子比生产队里小很多呢。”
  第147章 再不回来
  对于鲁盼儿的感慨, 钱进一笑,“我们家还不算挤, 我爸妈带两个侄子住一间,哥、嫂子和侄女住一间,我平时住校,只有假期回来——邻居家还有祖孙三代人住一间屋的。”
  “北京在的房子太贵了。”小小的两间房就卖一千二百块,比起红旗公社新盖的大房子贵上好几倍,鲁盼儿也心疼得很。
  “先前杨瑾家的房子特别大,那可是贝勒府呢。”钱进就说:“就在西城区,差不多有二十几间屋子……”
  “都是过去的事了。”杨瑾淡淡地打断了他。
  “算了, 不提了。”钱进果然笑着转了话题,“现在许多单位都开始盖楼房, 我爸我妈和我哥是一个单位的,去年新盖了两幢筒子楼, 可我家因为有这间房子,住房不算紧张,就没有分到。”
  钱进家住的人比自家还多,鲁盼儿暗自担心钱进要是结婚了该怎么住, 可想到钱婶儿才一提对象的事钱进就翻了脸, 便按下不担, 却好奇地问:“筒子楼是什么样的?”
  “楼里一侧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房子, 一面是长长的通道, 从一头能看到另一头,就像一根烟筒一样, 就叫筒子楼。”钱进摇摇头,“其实还不如我们这样的老房子舒服,但现在独立住房确实太少了。”
  大家说着房子的事,便走到了家门口,钱进便与杨瑾和鲁盼儿约定,“明天一早八点半我过来,我们一起去房产局。”
  “好,明天见!”
  回到家,丰收和丰美正带着梓恒看卡片认字玩儿,又拿拨浪鼓哄着梓嫣,鲁盼儿接过孩子,“你们把寒假作业写了吧,别因为到了北京耽误学习。”又催杨瑾,“家里的事不用你管,赶紧看书,最近因为房子已经耽误许多时间了。”
  “是,鲁老师!”杨瑾笑着答应,又说:“丰收丰美同学,我们要好好学习了。”
  丰收丰美笑得东倒西歪,笑够了果然拿出书一起写作业。
  鲁盼儿喂过梓嫣,又给梓恒讲故事,把两个孩子都哄睡了,随手拿了本杨瑾的书看,有不懂的就问他——这种感觉可真好。
  晚上睡前,杨瑾就想起白天说的话,“过去我家在西城有一个院子,后来被收走了……”
  今天钱进提了一句的,鲁盼儿立即笑着打断了他,“收走就收走吧,我们不是买新房子了吗?房子就是为了住的,你那时去了红旗九队,自然用不上北京的房子。就像钱力要去美国,便把这个房子卖给我们了。”
  杨瑾成份不好,过去一定有不愉快的事儿,现在再追究又有什么用?鲁盼儿便也不打听,免得他听了心里不舒服,却拉着床帐说:“可真难看,我们量量尺,等有空儿买点好看的布做一套,这么好的雕花床总要配好看的床帐才是。”
  床买来只有木头架子,床帐是杨瑾拿自己的床单和被单挂上去充当的,的确不伦不类,“应该用绣花的绸缎才是,恐怕不容易买到。我们先买些印花的确良吧,还不需要布票。”
  “等房子的手续办好了,我们就上街逛逛,把的确良买了。”鲁盼儿打算着,“我看钱进家有缝纫机,借用一下很容易做的。”
  夫妻俩儿说着闲话睡下不提。
  第二天杨瑾和鲁盼儿吃过饭,看着快到八点半便换好衣服,推了自行车在门口等钱进。
  没几分钟,钱进就骑着自行车从胡同里面出来,见了他们笑着招呼,“走吧,我们去房产局。”
  杨瑾载着鲁盼儿跟了上去。
  “现在过了上班时间,路上车子少多了,我们用不了半小时就能到房产局。”钱进边骑边说。
  自家到房产局不远,鲁盼儿随口问:“北京饭店远吗?”
  “不远,就在前门那儿。”钱进说:“堂弟已经把自行车卖了,不过坐公交车过去也很方便。”
  三人说着话到了房产局门口,停好自行车又等了一会儿,已经过了九点,钱力还没有到,钱进就说:“公交车有时会晚一些,我们再等一会儿。”
  杨瑾和鲁盼儿都笑着说:“没什么,坐公交车肯定不如我们骑自行车时间准。”
  又等了十多分钟,杨瑾便说:“鲁老师,你到房产局楼里等我们吧,外面太冷。”
  正是隆冬,一片冰天雪地,北风吹得又紧,鲁盼儿身上穿着毛呢大衣,脚上踩着新买棉皮鞋,好看归好看,却不够暖和,且她一路坐车没有活动,果然觉得有些凉,便答应着走进了房产局。
  房产局的楼里果然暖和,她进去掀开棉门帘,就觉得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身上的冷气立即就散去了。鲁盼儿左右看看,一楼办公室门外放着几张长条木椅,便坐下来等侯。
  没一会儿杨瑾和钱进也都进来了,跺着脚说:“外面太冷了。”在鲁盼儿身边坐下,原来他们也受不了外面的寒风。
  “会不会钱力不想卖房了?”鲁盼儿担心地问。
  “不能。”钱进十分肯定,看看左右降低声音说:“尼克松访华后,陆续有海外华人回来,据说外面条件比国内好很多呢!”
  “粮食敞开供应,鱼啊肉啊随便吃;买布买棉花不要票;家家都有小轿车、彩色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堂爷爷给每家都送了不少了东西,还给我们每人一个打火机,说是在国外到商店里买香烟免费送的。”
  鲁盼儿轻轻吸了一口气,襄平县才有一台小轿车,而彩色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她不是没见过就是没听过,而打火机,家里刚买了一个点炉子用,花了一块多钱呢,竟然能白送?
  钱进就又说:“所以钱力现在牛得不行,恨不得能立即跟着爷爷去美国,国内的东西一概不要了。日常用品、衣服都送了大家,自行车、收音机什么的都卖掉了,现在只剩下房子一时难以脱手,他着急着呢。”
  说了一会儿闲话,钱进看看手表,“快九点半了,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出门迎一下。”
  剩下夫妻二人还继续说着刚刚的话题,“外面真那么好吗?”鲁盼儿竟有些不敢相信。
  “应该是真的。”杨瑾点点头,他在高校也听过一些见过一些,“我们失去了十年,落后了许多,不过我们正在努力赶上去。”
  “我在火车上遇到几个放假回家的大学生,一路都捧着书看,钱进在家里也读书,你也一样……”鲁盼儿就笑了,“大家都这么努力,我们一定能追上去的。”
  “……等你半个小时了,再不来我都要回去了呢!”钱进的声音伴着开门声传了进来。
  “我们因为陪着爷爷才耽误了一会儿,又不是故意的。农村人,让他们等一会儿算什么。”一个年轻女子揿开门帘走了进来,很显然她就是钱力的妻子。
  “他们就在这里等着呢!”钱进看见杨瑾和鲁盼儿尴尬地了笑,匆忙说:“这是我堂弟钱力,这是他媳妇吴淑芬,他们因为陪老人晚了一会儿……现在赶紧去办手续去吧。”
  毕竟有钱进在,杨瑾和鲁盼儿不好说什么,只当没有听到刚刚的话,点点头,“好,我们过去吧。”
  办理房屋买卖的办公室在二楼,屋子里坐着七八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穿着蓝上衣、戴着套袖的中年大姐听他们说明了情况后点点头说:“你们这种情况符合政策,可以办理,但要先找到过去的档案。”说着起身去档案室查档案,又让大家在门外等候。
  房产局二楼办公室外面也放着与一楼一样的长条椅,鲁盼儿便在左边的一张上坐了下来,杨瑾坐在她身边,钱力和吴淑芬坐到了右边的椅子上,钱进毫不犹豫地转到杨瑾和鲁盼儿一边坐下了。
  外面数九寒冬,房产局里却特别热,查档案的大姐去了许久也没有回来,鲁盼儿便脱下呢子外套,又叫杨瑾,“把外衣脱了吧,我一起拿着。”
  “是有些热。”杨瑾便依言脱下呢子大衣交给鲁盼儿。
  “这里是集中供暖,温度就高些,”钱进也脱下破旧的大棉袄,笑着与鲁盼儿说:“听说我们家那片很快也要改集中供暖了呢。”
  “那当然好,要是改了集中供暖,就不用一进屋就先烧炉子,只做饭时用一会儿就好,省事多了。”鲁盼儿听了很高兴。
  “烧炉子做饭真是太麻烦了,”吴淑芬插话,“外国人就不用烧炉子,他们也不用蜂窝煤,电烤箱通上电就能烤面包,他们天天都吃面包。”
  面包鲁盼儿吃过,很好吃但也很贵,家里不常买,现在才知道外国人竟然天天都吃面包。她还很好奇电烤箱是什么样的,如果能买一台,自己不是也可以烤面包了?但她不喜欢钱进这个说话刻薄的亲戚,便没有吭声,杨瑾自然也是一样。
  钱进很不高兴堂弟和弟媳妇嘲笑自己的朋友,也没有理睬。
  “他们都没见过电烤箱。”钱力拉住媳妇,轻视地说,忘记了他自己其实也只在不久前才知道的。
  “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呢。”吴淑芬索性只与丈夫说话,“听爷爷说我们去美国的话要先坐飞机去香港,再从香港转机——因为中国还没有直飞外国的航班呢……”
  “就是,中国太落后了!”
  两人炫耀般地将从爷爷和小姑姑那里听到的事儿一一摆出来,虽然别人都不搭腔,可依旧说得很是热闹。
  这些话一点儿也不差地落入鲁盼儿的耳朵里,也让她分外好奇,若不是说话的是那两个人,她早忍住过去打听了。
  不料,自己一直没动,吴淑芬却走了过来,低头细看鲁盼儿的衣服,“你们的毛衣是自己织的吗?”
  被问到头上,鲁盼儿便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挺好看的,”吴淑芬上下打量着,“我怎么没见过这个样式?”
  这个样式来自于杨瑾给自己从仓库里找到的旧杂志的封面,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穿着相同款式的毛衣,花纹立体,厚重而有质感,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暖,她很喜欢,琢磨了很久,才替刘南织出了一样的毛衣,然后给自己织了一件,又给杨瑾织一件。
  现在自己和杨瑾正穿着新织的毛衣,自己的鹅黄色,杨瑾的浅褐色,正与那本杂志上的一模一样,估计效果也不逊于封面。
  不过,这些事儿鲁盼儿并不想告诉对面的人,只淡淡地笑了笑。
  吴淑芬明白自己刚刚得罪了房子的买家。不过,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钱进的确说过,买家是他在东北农村插队时的朋友,丈夫是知青,现在到北京上大学,妻子还在农村老家。
  只是,杨瑾和鲁盼儿与她想像的农村人不太一样,夫妻俩儿长得好,穿的也好,神情十分从容,毕竟是能拿出一千二百元钱买房子的人,条件的确不错,她再不敢小瞧了。
  可吴淑芬心虚了几分钟后,又重新想了起来,如今自己和钱力已经不一样了!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来的高档衣服应当不比对面人的差,她马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印花羊毛衫,用外汇券从友谊商店买的,确实很好看——可她还是喜欢鲁盼儿穿的那件儿。
  钱力也知道刚刚吴淑芬的话被堂哥的朋友听到了,得罪了人,只是他现在也满满地优越感,自己很快就要到国外过更好的生活了,比所有留在国内的人都要高上一等,见杨瑾和鲁盼儿不卑不亢的样子反而不舒服,便拉了吴淑芬一把,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我们再等一会儿办好手续,就没有一点牵挂了,以后到国外过好日子,再不回来。”
  吴淑芬便咽下刚要出口的话,重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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