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陈建国就跑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辆装满秧苗的平板车来了。鲁盼儿见帮着推车的居然是跃进,便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午学校组织看电影,我没去,就早回来了。看建国一个人运秧苗,就帮忙推车过来。”跃进停下车子,反问:“姐,你怎么下田了?”
  鲁盼儿就一摆手,“学校放农忙假,我当然要下田了。”
  吴队长大声喊过来,“不许再说闲话,赶紧插秧!”
  没有人反驳,谁都知道已经耽误得太久了,春耕时节是误不得的,纷纷下田继续干活儿。
  跃进和建国推着平板车又运来几车秧苗,总算插秧的秧苗够用了。
  阳光弱了下去,赤脚站在水田里有些冷,鲁盼儿的力气也差不多都用完了,可是因为刚刚耽误的时间,预先准备好的几块水田还没有插完秧。
  她真想休息一会儿呀。
  可是一片田插了秧,吴队长立即带着大家开始下一片,根本没有空闲时间。
  “你装做晕了倒在地上,别人不会以为你的装的,”杨老师借着插秧挪过来在她耳边悄声说:“正好跃进把你送回家——女生本来也不应该干这么辛苦的活儿。”
  的确太辛苦了。
  可是鲁盼儿宁愿辛苦,也不愿意晕倒。她努力地笑了笑,低声说:“杨老师,我不会晕倒的,不管遇到多少困难,都不会晕倒。”只会坚持到最后。
  鲁盼儿就是这样的女生,十几岁就能用稚嫩的肩头支撑起家门,温柔而又坚韧,自己早就知道的。
  杨瑾哑然一笑,顺手替鲁盼儿插了一行秧苗。
  直到天色暗下来,一切都有些模糊时,这一天的农活才结束。
  这时鲁盼儿已经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尽了,她出了水田直接坐在田梗上再不想动一下。
  一整天的重体力劳动,的确非同小可,尤其是最后一段,她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
  但现在还不能走,每天劳动之后都要记了工分再散。
  虽然蔡颖没有过来,但其实并不影响记工会。每天生产结束,队长口头把工分定下来社员们就可以走了,会计有空时补录在帐本上——九队只有几十户人家,大家整日在一处劳动,彼此知根知底,倒不怕弄不清。
  因此吴队长就开口了,“插秧的都是十分,鲁盼儿八分……”
  很不公平,可是鲁盼儿没有反驳,不只是她累得没有力气说话,更是因为她终于确定了吴队长在报复自己——从分活儿时她就有所怀疑了。
  拒绝万红宇,还是得罪了吴队长。又因为吴红与万红宇定了亲,吴家更恨自己了。
  按说自己没有答应万红宇,吴红才有了嫁到县城的机会,将来还可能转为城市户口,在城里工作,吴家应该感谢自己才对。但事实上正相反,吴红特别恨自己——这种感觉很微妙,鲁盼儿还是在遇到吴红充满恶意的目光后明白的。
  有一句老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果然一点儿也不错!
  鲁盼儿虽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是她什么也不想说,也不屑于说。
  不过鲁盼儿不为自己争工分,却有别人看不下去了,小春婶儿不可置信地大声问:“队长,你给鲁老师记几个工分”
  第52章 退了一步
  吴队长第一次做这样的缺德事儿,心里难免有些过不去, 赶紧解释, “八个工分。其实不低了, 鲁盼儿今天第一次插秧, 活儿干得比大家都慢呢。”
  鲁盼儿没有争的原因还有一项, 那自己插秧的确比别人慢一些,尤其是上午,要不是小春婶儿和杨老师帮忙, 她恐怕做不完份内的活儿, 就是下午, 身边的两个人也一直照顾自己。
  她抬手拉住小春婶儿的衣服,“今天是第一次学插秧, 还不熟练,明天我就能和大家一样了,到时候吴队长自然也不会少给我工分。”
  比起为了两个工分吵起来, 鲁盼儿宁愿退一步,但是她在话中也表明了,今天自己可以让两分, 但明天却不能再少了。
  可是小春婶儿却一把推开了鲁盼儿的手, “吴队长, 你只给鲁老师八个工分?”她不相信, 吴队长让鲁盼儿下田, 不就是为了照顾鲁家,多给她记点工分吗?怎么反而少了?“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 就是八分。”吴队长又多了理由,“鲁老师自己也同意少记两分了。”
  “鲁老师不好意思争,我们可不能让她吃了亏!”明明刚才插完秧小春婶儿累得坐在田梗上不想动,可现在她却精神十足地跳起来,“她干得慢,可是少插了一块田?少插了一行苗?”
  生产队里的许多活计,比如插秧、收割……都是每人负责几行或者几根垅,大家一起从田地的一头做到另一头,干得快的多休息,慢的少休息,但活儿都是一样的。
  小春婶儿和杨老师帮着鲁盼儿插秧,是私下里的事,并不影响生产队的任务,也是为此,她也更有底气帮鲁盼儿争工分。
  吴队长还没来得及回答,小春婶儿就又大声说:“要是鲁老师插得不好可以扣工分,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她插得比谁都用心,宁肯慢点儿,也要把每一丛秧苗都弄好。鲁老师不得十个工分,我不服气!”
  吴队长是种田的好手,他能接任队长也是为此,从早上插秧起,他就一直注意着鲁盼儿,随时准备挑出错儿在大家面前骂她一场——可是,他居然没挑出来!
  鲁盼儿虽小,可干活儿却仔细,第一次插秧就把秧苗插得整整齐齐,每丛不多不少三四株,不深不浅半寸——这样的活儿,在队里也要排在前面,可以拿出来示范的。
  吴队长便盯住鲁盼儿速度慢,且欺负她是小女娃儿,体力还是不行,有心拖垮她,每她插完一块田就立即开工,不让她得到一小会儿的休息。可就是这样,他也没成功,此时心里正十分窝火,又被小春婶儿说到了痛处,立即嚷了起来,“这是九队,你一个外面嫁进来的媳妇凭什么不服气!”
  “外面嫁来的媳妇怎么了?我现在已经是九队的社员了,户口也落在九队!”小春婶儿才不怕,“队长记工分不合理,我当然有资格提意见!”
  下面社员们议论纷纷,竟都是赞同小春婶儿的。
  一方面大家出于公心,另一方面同情鲁盼儿,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吴队长第一年安排生产,大家都盯着呢,若是此时打下了不公平的底子,将来再就难改了。
  自从吴红与万副书记的侄子定了亲,两家的关系更近了,吴队长便听万副书记讲了许多贴心话,也觉得很对。
  自己是队长,整个生产队都归自己管,总不能再与普通社员一样只知道干活儿,而是要想更多,比如,如何管教手下的社员们,再比如,如何占些好处。
  万副书记说过,对社员们就要是严厉,让他们怕自己。于是吴队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更大的声音吼道:“不服从队长,你今天也只记八分!”
  “二狗子,你有这精神头儿回家向自己家里的女人吼去!”吴九叔手里拿着长长的烟锅,指着吴队长骂道:“才当上两天队长,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今天插秧的,我看你敢给谁八分!还有你家的那一伙子耽误插秧的娘们,你要是不扣她们的工分,我把你脑袋敲下来!”说着将黄铜的烟锅头在树干上磕了磕,似乎在敲吴队长的脑袋。
  吴队长大名叫寿山,小名叫二狗子,农家为了孩子养得住特别起了贱名,已经几十年没有人叫了,没想到今天被九叔翻了出来,又当着大家的面骂人,几句话正戳他的心窝。
  九叔辈分高,威信高,吴队长还真不大敢惹,再看看周围,所有人脸上都带了赞同之意,都巴不得九叔真用烟锅敲自己一顿——如果自己敢向九叔吼过去,他一定会动手的,吴队长就蔫了。
  万副书记告诉自己的法子,在九队怎么就不好用呢?
  一片乱糟糟的争论中,杨老师站起来说:“吴队长第一次分配春耕的活,大约就忘记了,过去九队参加插秧的,都记十分。”
  插秧是九队最重要的劳动,也是最辛苦的劳动,参加的人都是挑选能干的好手,当然要记十分,这本就是九队不成文的规定。
  “可不是!”社员们都挺尊重杨老师,也信服他,“多少年立下的规矩,可不能乱了!”
  吴队长知道自己怎么也扭不过大家了,便“噢”了一声,顺势退了一步,“那今天插秧的就都记十分吧。”
  鲁盼儿终于得到了自己应该得的十个工分,可她却顾不上开心,回到家只把身上的泥洗掉就躺下睡了。
  恍惚间听跃进叫自己吃饭,她摇了摇头又睡了过去。
  即便是农家姑娘,从小做惯了农活儿的,她还是第一次累成这样。
  不过,黑甜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虽然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痛,但鲁盼儿知道自己的精气神儿都回来了。
  “我没事儿,昨天就是中午吃得有点儿多,晚上不饿,就睡着了。”
  丰收和丰美就一同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我们见姐不起来吃饭还担心了呢。”
  “担心什么?姐是大人,能有什么事!”鲁盼儿笑着坐到饭桌前,端起大米饭大口地吃了起来,昨天的确忘记了饿,现在才觉得肚子里空空的,“这饭可真好吃!”
  “是我做的。”丰美赶紧表白。
  鲁盼儿点点头又拿起搪瓷缸喝水,“这水也好甜呀!”
  丰美这才明白,笑着说:“姐,你是太饿太渴了。”
  辛苦劳作之后,普普通通的农家饭菜,吃起来特别香,平平淡淡的凉开水,喝起来就像琼浆玉液一般。
  鲁盼儿也不由得笑了。
  春耕时分,早饭都是匆匆的。
  丰收和丰美放下碗背着筐拿着镰刀割草去了。
  鲁盼儿戴上草帽,才要出门,跃进就拦住她,“姐,你今天别去插秧了,少几个工分也没什么——我打听到化工厂有卖旧工作服的,昨天收了一包,做抹布也一样挣钱。”
  跃进毕竟大了,骗丰收丰美的话已经骗不了他,他知道自己太累,知道心疼自己了。幸好他还不知道吴队长为难自己的事儿——若是他听了,恐怕会气得打上门去。
  鲁盼儿就说:“第一次插秧是累了点儿,可是你想想队里一直照顾我们几个,还让我当了民办教师。我们只有更努力劳动才是,再者我是老师,也要给学生们带个好头。”
  姐姐的话很有道理,鲁跃进想了想,“那今天我替你去插秧!”
  “你插什么秧!”鲁盼儿摆了摆手,努力缓和语气,“昨天回来已经帮忙运秧苗了,下午又要返校,今天就别去队里上工——家的自留地和园子也要间苗、捉虫、浇水呢。再者,你最重要的是好好学习。”
  鲁盼儿晚上回来时,就见自家院子里拉了七八条绳子,上面挂满了拆开的旧工作服,都洗得干干净净,晚饭已经做好,家里整整齐齐,园子和自留地新冒出来的菜苗也一派欣欣向荣。
  自家的人都要强,不只自己,跃进、丰收丰美也一样!
  第53章 可真有钱
  第二天插秧结束,鲁盼儿浑身上下, 哪怕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比昨天还要累, 但是她的身体经历了这样的锻炼却也更胜一筹, 她没一下子躺倒, 却先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起来,然后招呼着丰收丰美吃饭,将家里的一切都打点好了才休息。
  毕竟是从小就当起半个家的长女, 鲁盼儿很快地适应了最艰苦的农活儿。
  水田种完了, 又是旱地, 接着再追肥、灌水……鲁盼儿一直与小春婶儿一样做最繁重的活儿,每天挣最高的十工分。
  吴队长没有再故意压她的工分, 自己不会让,村里人也不会让——更何况自己越做越熟,越做越好, 他再挑不出任何一点儿毛病。
  再者,他也没脸挑自己的毛病了。
  那天蔡颖摔了一跤请大夫并非装病,而是真出事了——她差点儿小产。
  正在农忙时分, 大家都一心扑在农活儿上, 却因为队长家里女人间的事影响了插秧, 他也知道很丢人。
  社员们在田间地头时常会议论几声, 待春耕最忙的日子一过去, 陈婶儿带着针线过来了,坐在鲁家的炕上, 说得就更直接了,“谁能想得到呢?吴寿山原来人不错的,当上队长没多久就变了脸,我们九队以后要吃苦了……”又告诉鲁盼儿,“吴红很快就嫁了,吴队长对你家的恨再消不了了。”
  鲁盼儿做着抹布,便哼了一声,“愿意恨就恨吧,我管不了他们,只能管好自己。”
  陈婶儿也点点头,“对,大家都这么说呢,九队不是他家的,他想当霸王我们可不让。”
  九队从最贫穷生产队,到现在日子过得好了,襄平县里都有名气,都是大家勤勤恳恳共同建起来的,前两任队长一个带头开了水田,一个扩建了水田,又都公正无私,现在吴队长以为一当上队长就可以骑在大家头上作威作福,没有一个人能答应。
  鲁盼儿公平地说:“其实,吴队长刚上任时,对我们姐弟挺好的,就是因为万家的事才变了,所以我更讨厌万家。”当初吴队长曾经几次帮着自家批评后奶,帮了自己的忙,鲁盼儿始终没忘记。
  “那是他为了在罗书记面前表现,现在他跟姓万的走得特别近,也想学姓万怎么在八队当土皇上的——只是我们九队的社员可不像八队的人那样老实好欺负!”
  其实八队的社员也没有真正服从过去的万队长,尤其是田翠翠几个,暗地里做小生意,万队长想抓也抓不住她的把柄。
  田翠翠悄悄告诉自己的话,鲁盼儿总不能传出去,便问:“蔡颖怎么样了?”
  参加村里最重的劳动,多半与男社员在一起,小春婶儿又说她还是小姑娘,有些话她面前不说,是以还不知道结果究竟如何。
  陈婶儿一拍大腿,“蔡颖的命可真不好!”
  “她可是北京的知青,像娇花一样,嫁到了农村,吴家还不应该捧着她?可是吴队长媳妇心机可多着呢,先是少给彩礼,结婚各处花销能省也都尽量省了;平常过日子也压着儿媳妇;又挑唆儿子跟媳妇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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