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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花醉三千客

  中域春来,百花逐次绽放,琦州的夜亦温柔多了。
  南宫羽和顾清影在门口布下了机关,在门后连上好几排细绳,挂上了铃铛。
  当然,她们都是警惕的人,顾清影的听力尤其好,几个月来睡眠都很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
  苏棠睡得迷迷糊糊,再次浑身冷汗地惊醒在昏暗烛光里时,床边多了两个小榻,两个人一边一个,在她呜咽出第一声时,顾清影就已到了她面前。
  南宫羽拿过桌上烛光照亮她,她半推半就地趴在顾清影肩头,垂着眼帘,像梦游一般,急促的呼吸声听起来很让人悬心。
  顾清影像是很习惯这种情况了,只轻轻抚着她背脊,忽然肩头猛地一疼。
  苏棠又在那里狠狠咬了一下。
  顾清影只蹙了蹙眉,纹丝不动,直到她哭声渐渐停止,身子一栽,好像又掉进了梦里,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紧绷的双肩。
  南宫羽大气不敢喘,放下烛台,伸手把人接过,放回被子里。
  顾清影轻舒一口气,哑声道:“我有时候真想……给她一把刀……”
  她摸一摸肩头,“她还是太仁慈了。”
  南宫羽疲倦地低下头,用指节摸一摸苏棠侧脸,只觉娇娇软软如触在花瓣上,她双颊一热,心里冒出一些不好的念头,想低头吻一吻她,又觉得自己无耻,忍不住小声问顾清影:“你有没有……轻薄过她?”
  顾清影心跳骤急,诚实摇头,哑声道:“没有。”
  南宫羽心头一松,却又担心:“怎么……你嫌弃她……?”
  她无法把那个“脏”字说出来,但神情已经表明一切,顾清影眼中困意一散,语中含怒:“她才不——”
  她有种浓重的屈辱感,想起这个字眼是南宫羽从苏棠口中听来的,就更感愧悔哀痛,“别那样想,不要那样想她……她也没有办法。”
  南宫羽因为这一句而稍微对她态度缓和,声音也柔了两分,“那你说……她漂不漂亮?”
  顾清影当即点头,“漂亮。”
  她手臂一落,正贴着被子,情不自禁地往里挪了半寸,苏棠的手忽然无意识地轻轻握住了她指尖,她一时收不住自己略显痴迷的目光,语气喃喃——
  “最漂亮……”
  南宫羽回到榻上,看到桌上放着顾清影的剑,顿时觉得手中寂寞。
  她的剑刚刚殒命,只猜测大概会在那许愿树下落灰,没有人再会去搭理它。
  不过她不心疼,因为那是她不久前才买的一把很廉价的剑,现在苏棠好好地躺在床上,南宫羽怎会再执着于一把兵刃。
  而从前那一把剑跟了她很久,她去那个小宅找的时候,却未在桌上看到。
  失望自然有,却也很快就没了。
  那把剑的剑柄上没有坠玉,原本坠着的怀古也被南域的人带去了澹州。所以剑孤零零的,没了主人,没了剑坠,孑然一身。
  春来草长莺飞,玉山之上却还春寒料峭。
  萧念安带回了两把剑。
  一把是南宫奕的,一把是南宫羽的。
  它们同南宫羽母亲的剑一起,都立在了后山。
  放眼望去,排排剑冢幽幽,每一把都是剑者亡灵象征,在这里看玉山日出日落,春去冬来。
  萧念安站在三尺坡上远远看着,白衣蒙着月光,月光也落在剑柄的玉坠上。
  他的父亲本是个英俊风流的男人,他的母亲曾是个颇有韵味的艺伶。
  这二人生出的儿子,长得自然不会差。
  萧念安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两个时辰,依旧没有要走的打算。
  刚刚入夜,寒气还没浸透。他是个剑客,自诩江湖人,偏偏袖摆上却是一对鸳鸯,衣角是一朵并蒂莲。
  白衣,墨色鸳鸯,墨色的并蒂莲。
  这么温柔的图饰,不带一点江湖剑客的意味,却带着他对儿女情意的向往。
  而方休落在他身边时,他看到师弟的黑色官服上,胸口有一只金黄色的蟒——
  盘云而出,尖爪森然。
  腰间一枚应龙令(1),已经彰显他域主门下之臣的身份。
  方休竟没有握剑。
  他察觉到萧念安的疑惑神色,“缠魂已亡,被人断了。那人赔了一把剑给我,依旧柔韧,跟缠魂一模一样,可是又完全不一样,所以没有带上。”
  说着望向萧念安,“掌门说罚你在这里思过,所为何事?”
  萧念安道:“因为我流连青楼。”
  方休惊意在目,“你一向最刻苦,发着烧也要习剑,为何流连青楼?”
  萧念安道:“因为父亲是在青楼遇见母亲的,我总以为我也会在那种地方遇见哪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然后白头偕老。”
  方休嗤笑,“这想法好蠢。”
  萧念安也笑了,“我也知道蠢,其实也真的遇不到,师父说我剑意乱了,让我来这里看看前辈们。”
  他抬手一指,“我带回了南宫奕的剑。”
  方休顺着一望——
  “你杀了他?”
  萧念安点了点头。
  “域主若不追究玉山收留南宫氏人便好,一旦他追究起来,我们无话可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能先自己动手,免去后顾之忧,叔叔也没有怪我。”
  方休默认了这个说法,“那南宫羽呢?”
  萧念安道:“她的剑也在那里,她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方休冷笑,“怎么不杀她?”
  萧念安道:“是那位小公子的手下跟我说,杀父留女,一介女流无法成事,可显域主宽和。而杀南宫奕……则是南域的意思,域主顾全大局,不得不默许,可显南域咄咄逼人,咱们以和为贵。”
  方休越笑越放肆,“王了然这个妖孽一样的人,杀了人还帮大人找好说法和退路,世间怎么有这样的孩子?!”
  他压着心头不悦,不愿再提起王了然,“此番回来,我已向掌门请辞,不再是玉山门下弟子。”
  萧念安却毫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你已是朝廷之臣,伴君如伴虎,若飞黄腾达,玉山也沾不到什么光。反之若登高跌重,整个玉山都会被牵连。你这么做,很周全。”
  方休欣慰他能理解,“星罗斋的帖子你们已经收到了罢。”
  萧念安点头,“不日就会启程。”
  方休道:“你们大杀罗刹楼势力,出了很大风头,所以不便干预我家中血事,我也很明白。”
  萧念安低头一叹,“你家中的事便是朝廷的事,有域主大人主持公道,玉山就不能再插手。我暗中打探着,终究未帮上什么忙。”
  方休知道萧念安重视玉山上下一切,“萧师兄,掌门很生我的气,可是一切已然如此,望你们多保重。”
  “你们若能得到星罗斋那个什么所谓的神兵,献给大人,讨他高兴是最好。”
  萧念安轻笑一声,似前言不搭后语般转了话头,“昔年灭了顾师妹一家的,真是风月阁吗?”
  方休怒目而视,“自然,天下都知道是他们。”
  萧念安看着他一脸戾气,无奈道:“是,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大人广宣天下的真相。”
  然而语气骤然一重——
  “善礼。”
  方休心跳骤乱。
  以往,只有祖父会唤他的字。
  休者,善。
  周岁时扑剑,君子持剑而知礼,故字善礼。
  萧念安轻轻念出二字,嘴角含了笑意,“你要赶尽杀绝,究竟是为了方家,还是因为柳无归?”
  方休双臂环抱,“萧兄如今也知道得很多了,那等妖女,不该杀?”
  萧念安道:“顾师妹不是重儿女情意之人,她好像是很重视丹夫人,却也很重视飞仙观,善礼,你杀得尽吗?”
  方休眉梢一挑,“萧兄怎知我杀不尽?或许有一日,天下再无飞仙观之名。”
  萧念安不为他挑衅的语气所动。
  “然后方家的人就都活过来了?”
  方休神色骤变,萧念安却未停语:“然后柳无归就会对你死心塌地?”
  方休摇着头后退半步,“你为何要来跟我说这种话?!”
  萧念安悲悯地看着他,“我只是不愿意看见一个人钻进死胡同里不出来。师弟,你戾气太重。而且——”
  而且很可能恨错了人。
  萧念安想起那个抱着小猫的红衣男人,小猫奶声奶气地,爪子粉扑扑,鼻尖也是粉的,尾巴毛茸茸,着实太可爱。
  他停了片刻才继续说:“而且以公谋私,滥用职权,太危险了。宗风翊并非宽和之人。”
  方休抬手,转了转手腕,“萧公子这话像在说教,若我不听,你又如何?是否要暗中阻我?”
  萧念安缓缓蹲**,将佩剑放在了地上,复又站直,“在下是有拦阻之意,并非要你言听计从,只是希望你安守本分,追你的仕途也好,求你的武道也好,安生三年,不要多掺和江湖之事。”
  方休侧过头,见一树枝叶随风摇曳,心头一转,走上去折下两支,一者递上前——
  “以剑论事罢。”
  萧念安只看着他,未伸手去接。
  方休道:“我未佩剑,我们皆用此枝,很公平。”
  “若你赢了,我会听你的。”
  萧念安便将树枝接了过去。
  上头的嫩叶还很娇弱,与锋利的剑刃大相径庭。
  然而内力一倾,在夜色中萎靡不振的绿叶似被唤醒一般,已染上一层皎洁月光,看似危寒。
  柔韧的树枝很像方休的缠魂剑——
  然缠魂已亡。
  他回想那日王了然的阴寒掌风,心头暴戾更盛。清风忽鸣,勾起回忆里,柳无归在他怀下的低吟。
  一切一切,都很不好。
  好像只有杀人,才能抚平心头恨意,不管无不无辜——苏棠杀过那么多人,本就不是无辜,既然为侠替天行道,为何不能杀此妖女?
  他躲过萧念安一缕剑意,察觉到那嫩叶边缘已如利刃含锋,双眼一红,仿佛眼前人变成了顾清影。
  那种表面自命清高,实则内里龌龊不堪的鬼样子。
  两条枝叶交叉滑过,逆向而行,一片窸窸窣窣的碎声,听在他们耳中就变成了两刃交兵的铿锵。
  枝条并不短,比二人手臂还长些,方休握在底端,本觉能轻而易举将它顶梢击中萧念安左肋,却总差之毫厘。
  萧念安衣角轻扬,墨色并蒂莲如在波澜里,扭曲荡漾,枝梢划过,如划过一团棉花,完全打不上力。
  方休脚下一起,旋身间枝叶周转数圈,撞在一样青翠的枝叶上。萧念安内力倾注,将它定在胸前,两劲相冲,惊散两枝翠绿,嫩叶哗啦一声分崩离析,洋洋洒洒纷飞而落,将两人视线迷离一瞬。
  而手中,唯剩一条光秃秃的长枝。
  分崩离析,一片不留。那一片就像祖父,这一片像父亲,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很多很多人,都分崩离析,最后只剩这一枝,像方休自己,茕茕孑立。
  一息之间,萧念安的身体忽然沉落,斜斜而下,方休于他头顶掠过,两根枝条摩擦出一阵恼人的声响。
  方休前冲之力来不及撤去,二人目光交接,又是逆向而行。
  然萧念安手中枝条力道移开后的一瞬,冰凉的绿梢已在方休颈间划过。
  他已输了——
  如果萧念安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根枝条而是一把剑,他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
  萧念安悠然站定。
  方休在半空翻了一身,落地后手腕一抖,落下一抹银光在掌中,片刻未停,凛然转回,在萧念安转身的同时,飞速将一把匕首横在他颈间。
  萧念安本已很放松,很悠然,俊郎的眉眼中本含了些快意。
  然而现在,眼中只剩阴寒,心头更寒。
  方休道:“天下,江湖,不是人人都讲规矩,人人都只是要他们想要的。”
  “萧念安,你自己放下了剑,不能怪我。”
  萧念安握着光秃秃的树枝,细细一条抵在匕首锋刃上,“你怎知我手里东西比不上剑?”
  方休摇头,心绪起伏间连手腕也稳不住,刀锋在萧念安颈上划出浅浅血痕。
  “我不想知道,我只要你收起这幅自命清高救人水火的样子,不要再对我说教。”
  萧念安冷着脸,“还有呢?”
  方休思考片刻,“还有,不要干预我任何事情,我已和玉山撇清干系,我做什么事,杀什么人,都不用你管。”
  萧念安便道:“好。”
  他的语气疏离冰冷,再不当面前的剑客为同门,匕首离开脖颈的一刹那,他右手猛地一晃,枝条狠狠在刃片一掠,内力尽注,竟削去了一半刀刃。
  方休震惊之余,虎口被震得发麻烧痛,半截匕首掉在青青草地上。
  萧念安抖了抖袖口,朗声道——
  “滚罢。”
  漫山月色朦胧,他捡起了自己的剑。
  萧念安听着风声,觉得如鬼哭狼嚎,越发阴森,然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还缓缓坐了下去,清了清嗓子,声音盖过风声,朗朗问——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话音一落,只听喵得一声,一只小白猫落进了他怀里。
  粉粉的鼻子,粉粉的肉垫,奶声奶气,蹭在萧念安怀里。
  他一抬头,看到红衣少年的衣裳敞着,露出白晃晃的胸口,手里的酒壶倾倒,淌下一片晶莹在胸膛上,样子实在太放浪。
  萧念安冲他道:“玉山的后山,外人不许来的。”
  少年垂下手,放下了酒囊,露出长眉细眼——
  “意思是除了后山我都能去?那我去你们剑阁看看~?”
  他的声音清脆脆的,微醺中有些俏皮,人一下从树上跳下来,走近萧念安,俯身在他脖子上摸一把,沾了一食指的血,放在唇边,用舌头飞快一卷。
  萧念安只顾抱着猫,不想再搭理他。
  少年舔舔唇,“嘿嘿,你还真守信用,真的没告诉他……灭了方家的是——”
  萧念安摸着小猫,冷声打断,“不用再提他了,你到底来做什么?”
  红衣少年道:“公子说……星罗斋古怪得很,让我想办法跟着去。”
  他的意思很明显,萧念安轻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摸着小猫的头顶,只觉欲罢不能。
  少年把小腰一叉,道:“因为你摸了我的猫。”
  萧念安手上一僵,当即翻了个白眼。
  “要么带我去,要么~你让我摸你摸回来。”
  萧念安嘴角一抽,站起身把小猫塞进他怀里,望着他漆黑的眸子,带着笑音转身。
  “后日,山下驿站等我。”
  ——————————————————————————————————————————————————————————————————————————————————注1:应龙,又名黄龙,古代传说中的神兽,主中央之位。文中作中域至高权位的象征,域主御令刻之。
  ps:镇守四方的神兽:南为朱雀,东为青龙,西为白虎,北为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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