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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北原的车马集结成队,携着莫大的欢喜和归乡的热望,等候在这半明半暗的天色之下,只待这条灰色的长龙游动起来。
  王室豢养的几条迎亲狼犬与锁春关外凑热闹的野狗缠闹在一处,作尽兴的告别。
  阿元和一帮兄弟正挥着鞭子各处追赶,吓得墨倾柔躲在红轿里不敢出声。
  云清净蹲在一棵干涸的老树桩上,远远瞧着宇文海在王轿前与自己的父亲交谈,举手投足间还有些醉态。
  再一转头,霍潇湘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江信带去就近的山丘上吹风散心,云清净自己倒是闲得打了个哈欠。
  “云兄,”墨倾柔在帷帘背后轻声唤道,“还……还有狗吗?”
  云清净斜睨她一眼:“有。”
  倾柔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就看见云清净举起手来狐假虎威地冲她“嗷”了一声。
  墨倾柔:“……”
  云清净收回两只爪子,忽而显得吞吞吐吐,天边泛出的金色逐渐晕染开来,冥冥中渡来无尽的勇气。
  “丫头……”他开口道。
  “嗯?”倾柔还有些后怕。
  云清净站起身来,极目远眺,却是一望无际,他禁不住问:“以后……还能再见到么?”
  墨倾柔缓缓掀开帷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夕阳衬得透亮的眸子竟是泛起了涟漪。
  这些日子,虽不及斗转星移的宏伟,却是一生都刻骨铭心的,至少在客栈那一晚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能劈波斩浪至此。
  喜乐有,悲苦亦有,倾柔徐徐收回目光,转落在身边这道背光的人影上——俯仰间,恨不得回到当初在客栈后院的时候,将暮光换作月光,仍是这么婉转地倾泻下来……
  “北落城重建之事繁重,家国大事又说不清道不明,我多半要在那边白头到老了,”倾柔哀叹道,“见与不见,还得看云兄了不是?”
  云清净回眸带着怜惜地看着她,脑海里却尽是归乡宿愿,倘若他得偿所愿回归蓬莱,此后便与人界天地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他牙关一紧,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哼,你这个笨丫头!到了那边可别再一意孤行地干蠢事了!”
  墨倾柔有口难辩,急忙探出头来求助道:“醒兄!你、你看看他!”
  风醒本是一门心思在云清净身上,被墨倾柔一唤才回过神来,笑道:“小丫头乖乖听话便是。”
  云清净仗着有人帮腔,得意地扬起头来,扮了个鬼脸。
  倾柔嘟囔一句,转而笑了起来,奈何这笑容有千回百转,隐隐凄然,她的泪光尚在眼眶里打转,急着对前方催促道:“涯月,你去问问世子为何还不上路?”
  “是。”涯月快步向王帐赶去。
  倾柔趁机偷抹了眼角,云清净无意瞥见,哽得说不出话来。
  “云兄……现在我算是你的朋友了么?”
  小丫头的声音细软,藏在帘后听不真切。
  云清净瞬间红了眼尾,天外似乎飘来当初一句斩钉截铁的“我不需要朋友”,回音似的缠绕不绝,记忆随之轻泛——他终于在这段自诩无聊透顶的日子里窥得了半点真金白银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蓬莱沦落为遥不可及的远方,他一边执着地惦记,一边又大方地抛诸脑后,别人的茶米油盐、悲欢离合,他好像从来都不止是一个旁观者,始终身在其中,饱尝一切。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云清净咧开嘴毫不留情地嘲讽着。
  前方传来嘹亮的骨哨声,长龙醒转,即刻迈出行进的步伐。
  山丘之上,霍潇湘扶着沉重的额头,瞥见苍茫的北原大地上的送亲队伍,只能眯着眼。
  江信自顾自站起身对远处挥挥手,霎时间,城关备好的礼花尽皆燃起,无数焰火冲上云霄,在天空接连绽放,江信挥舞的手有所凝滞。
  “一路平安……”江信默念。
  霍潇湘听得清楚,忙问:“为何不跟姓云的他们一起去送送?”
  江信赧然:“我、我怕我会哭。”
  霍潇湘:“……”
  离别来得猝不及防,倾柔下意识趴在轿边,放快了语速:“醒兄!我叫世子又留了十坛草原蜜给你,就在城关那儿存着,你记得去拿啊!”
  风醒辨不清是悲是喜,仍旧笑着对她点头:“好妹妹。”
  倾柔闻声悄然落泪,清泪挂在两颊还来不及拭去,她又紧赶慢赶地道出心里话来:“云兄!醒兄!我知道你们皆非凡俗,终究不会久留,倘若他日河清海晏,你们能重返此地,一定,一定记得来北原看看我们啊!”
  队伍渐行渐远,倾柔有了痛别墨府的前车之鉴,再不敢向后张望,独自坐回轿中垂泪。
  云清净眼里酸涩,禁不住朝着红轿追了几步,风醒亦是紧跟着他。
  “丫头——!”云清净呼喊一声,“还记得你在看海之前问过彩云之海是什么吗?往天上看!”
  话音刚落,云清净蹬地而起,足下凝出一柄剔透的灵剑,他伸手从地上疾速掠走两支焰火,飒然冲天!
  倾柔赫然抬起头来,透过轿顶薄薄的红纱,仰望那道潇洒的蓝色身影,携着五彩焰火凌空而去——
  那焰火灿如流星,在浓稠的云雾中绽出缤纷的姿态,裹挟来去无痕的风,为金黄的天幕染上重彩,天上人间,惊鸿一瞥。
  云清净被高风吹得有些站不稳,焰火仍在肆意地释放光华,满目流彩。
  他在云海中纵情恣意地荡漾着,那昙花一现的花火转眼就要殆尽,风醒见状立刻攫走地面剩余的焰火,朝着他飞了过去。
  地面上的人无一例外地抬起头来,对这片“彩云之海”发出啧啧惊叹,头顶橙黄的积云透出了彩色的焰火,碧蓝交织着晶紫,在空中延绵涌动,生生不息。
  云清净正对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转身就被一只野鸟撞了个措手不及,不慎将手里的焰火攥成了灰烬,他向下一坠,很快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云清净微愣:“你怎么也上来了?”
  “人前人后,等了这么久,仙尊也该让我好好独占一回了吧?”
  风醒不由分说抱着他往更高的穹顶而去,焰火被风操控着流散在云海之中,旋转生辉,华彩夺目,同时又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底下的尘嚣。
  五光徘徊,十色陆离。
  墨倾柔破涕为笑,恰在此时,一双温热的手覆了上来,宇文海登上花轿坐在她身侧,夫妇二人良久对视,不言不语,却已是十指紧扣。
  送亲队伍在偌大的原野上浓缩成一条细线,天空归雁齐飞,缘此一面。
  “会飞就是好啊。”霍潇湘望着天上,心血来潮地侃了一句。
  江信倾羡不已,忽又颓然坐下:“霍兄……你看现在,像不像那次我在海边画的那幅画?”
  一方天,一亩地,一群人,粗陋几笔,人生也不过仅此而已。
  “嗯,很像。”霍潇湘乜斜着目光,欣然伸手搭上他的肩,江信冷不丁一抖。
  暮间凉风最是透人心骨,吹得烈酒上头,霍潇湘只能闭目养神。
  江信唯有这个时候才敢转过头去看他,在斜晖的遮掩下稍稍松开眼底深藏的执念,霍潇湘埋下头,记忆混乱不清,只依稀记得自己要交代什么。
  江信将自己的风衣取下来披在霍潇湘身上,霍潇湘伸手盲抓他:“江信,我有话要告诉你……”
  .
  云海之上。
  “喂喂喂——!”云清净眼看着与地面愈发遥远,一时高处不胜寒,“死疯子!赶紧放手!”
  风醒贴在他耳边:“嘘。”
  云清净被他蹭得心烦意乱,大手将他薅开:“离我远点!”
  风醒亦是没有松手,稍一弹指,脚下聚拢一团巨云,云清净总算像个翻天跳蚤似的挣脱开来,摇摇晃晃地站在云上,还努力维持着气势。
  “仙尊……”
  当周遭一片空寂,风醒无法克制地沉下了脸色,眼中就只剩下一人——一个多少年朝思暮想的人,一个失而复得又终究要得而复失的人。
  云清净察觉到他的眼神有所变化,忍不住收敛了态度:“你——”
  风醒指向他的背后,嗓音变得莫名沙哑:“看……”
  云清净回头一看,居高临下,眼前竟是偌大的落日西沉,似金龙耀空,盘桓天地之间,匍匐足下,璀璨夺目,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
  云清净喜难自持地张望着,那夺目的光芒将他眼睫照得极亮,簌簌闪动,更是融进那一对泛蓝的眸子里,勾勒出两轮暖阳。
  蓬莱没有日落,也没有日出。
  什么也没有。
  他偏偏要回去。
  人间却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他偏偏要离开。
  云清净发觉自己的心思变得越发捉摸不定,他怎么会开始舍不得这些凡俗胜景了呢?
  “疯子,这是——”
  云清净堪堪回头,恍神间,风醒从背后抱了上来,双臂缠在他胸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用力,几乎想要将他完完全全锁在怀中。
  汹涌的情愫毫无保留地侵袭过来,那些隐忍的、迷离的、贪婪的气息便肆无忌惮渗了进来。
  到底是欲说还休。
  云清净被他抱在怀中,完全忘记挣脱,或者说,莫名地不想挣脱。
  这个拥抱就像带着天神之力,能洞穿干涸的岁月,勾起四肢百骸的本能,电光火石之间,高山流水,春夏秋冬,破碎的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颈上的蓝玉久违地亮了起来,云清净用力将它捂住,拼命压制着体内开始躁动的封印。
  风醒与他依偎得更紧,温暖的红光也攀了上来,将两人团团包裹。
  云清净勉强侧过头看向他,咫尺之隔,气息坦诚交缠,连血液都烧得炽热。
  他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他与这死疯子以前一定是认识的,可是他全忘了。
  开口时,他也跟着声沙:“对不起……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风醒蹭着他,只是不着边际地问:“仙尊觉得日落的景色美么?”
  云清净越发惘然:“很美。”
  “那就足够了,当下永远比过去更重要。”
  “疯子?”云清净瞥见他眼底泛红,像是有莫大的哀伤,正一点一滴吞噬着他原本那些不咸不淡的笑意和习以为常的掩饰。
  这种难解的隔阂远比之前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更令人不安。
  云清净搭着他的手,有安抚之意:“我回到蓬莱……会想你的……”
  后又觉得哪里不妥,狗尾续貂道:“还会想灵荡峰的师兄弟们,会想小丫头、江少盟主,还有那姓霍的……都想,每天都想,想十遍,不,想一百遍!”
  风醒眉心刺痛,缓缓闭上眼,云清净颇有越描越黑的感觉:“实在不行,我给你哼一首歌吧?”
  云清净不等他应声,兀自哼了起来,不过区区几个音调,风醒似有所动,禁不住抬起头来,竟是一脸的喜出望外,眼底的血红变得濡湿。
  云清净唱至半途,停了下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哼得有那么难听么?”
  “没有,”风醒紧盯着他,“于我而言,是天籁。”
  云清净怔然,耳根涌起潮红:“这是你不在的时候,无聊跟着小丫头学的,歌名叫——”
  “归人小调。”
  “情人歌。”
  两人同时叫出一个名字。
  云清净:“哈?”
  下一刻,过去的小心翼翼尽皆破碎,气息封存于唇间,云清净彻底傻在原地。
  苍穹之上,墨黄交织的暮色显得隐秘而暧昧。
  渐渐地,越发贪婪,越发澎湃,连同呼吸和吞咽都被牢牢控制,云清净根本招架不住,双手发软,却还拼命向外推他。
  风醒始终睁着眼,带有诀别意味地欣赏他的局促和窘迫,不断地享有和铭记这一寸寸的热切。
  终于,云清净挥出灵力将他远远推开,快要窒息似的在原地急喘,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风醒丝毫没有狂欢后的餍足,反而像是失足坠入了深渊,忍住哽咽的情绪道:“抱歉,是我得意忘形了……”
  云清净的恼怒还来不及溢出,就被这句话顷刻瓦解,落得个一塌糊涂。
  为何听起来是这般钻心挠肺的痛啊……
  “今日喝了太多酒,明早怕是起不来,恕小的不能为仙尊送行了,”风醒说得极轻,淡然向下一瞥,云海翻腾,倒最适合藏匿。
  “今后,还请仙尊好好照顾自己……”
  云清净预感不妙,半喘地追了几步,指尖却只触及到残影。
  “不准走……咳咳……你……你给我回来!”
  哪有人亲完就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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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贵的审查,这真的只有脖子以上,谢谢了。
  (五光十色那句话是用的原出处哈,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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