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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雁阵迟

  乾塔在势崩雷电,声析江河的几声巨响后,轰然向西北倒去。
  哀哀龙吟声中,幽怨、幽恨之气凝结而成的凶孽如蛟龙,如巨蟒,无魂无魄,却有向天地复仇之心,哀嚎着游弋,恍若不知疼痛地一次又一次撞向将之牢牢界住的天璇壁,无惧云海中落下的一道又一道天雷。天地失色,风雨如晦,风雨如磐,苍穹不时被闪电破开,映照着晦明海如千军万马般翻滚着的滔天锈色血浪,海啸声震耳欲聋。天雷震震,惨雾漫漫之中突然传来清明琴音,一只金色白泽破浪而出,昂首长啸,原本汹汹放肆的海水瞬间乖顺,息止了声势浩大的汹涌波涛,琴声又升起腾腾杀意,凶孽哀嚎声愈加狞厉重,却渐失凶狠,渐现萎靡,徒劳地向无边苍穹垂死挣扎一番,消散湮灭于渐渐消退的晦明海中。无妄水因洗髓灭灵而生的汪洋尸水,于电掣雷轰,阴阳交会中,蒸腾着化作阵阵血雨,在天璇璧中倾泻而下。
  皇穆一早去了北海视察巡防,元羡在春阳堂内处理文移。
  他正看到麒麟殿九月征兵疏,秦子钊疾步入内,禀道:“殿下,披香台急报,乾塔塔身受损,有倾倒之可能。”
  他赶至披香台时,乾塔外的锁链尽皆断开,塔群之上天色昏暗,巡卫围在塔群之外一片混乱。谢卫向他急奔过来,草草施礼,一脸惊惶:“殿下,主帅刚刚入乾塔,塔内不知哪里受损,致使塔身倾斜,机关似乎尽皆失效,有囚犯趁乱从塔中逃脱,主帅已命人布设了天璇罩,将之控在结界内,但不知主帅又设了什么结界,将臣等尽数驱至塔群之外,再无法进入,乾塔若是向内倾倒,势必危及主塔。”
  元羡听说皇穆已入乾塔,不理众人,飞身入内,意料之中的,此结界他却能入。他进入镇魔塔群,继而又入乾塔,塔内轰鸣阵阵,哀声不断,中间的八角浮石还在,却现出一条向下的楼梯。这与他们那次入塔之时全不一样,他不及思考,便飞身而下,塔下却并非晦明海,石梯绕着一根石柱深不见底地向下延伸,他想起镇魔塔除上塔之外,还有下塔。他起手设出一颗启明灯,与巨石崩塌声中,渐闻巨兽咆哮声、金石铿锵声。
  他降至塔底,发现除皇穆外还有一个女孩倒在地上。
  皇穆抬首看见他时大惊失色,她正凝神御麒麟阙斩断龙柱,想收回时已来不及,只听得金石相撞一声巨响,龙柱上的巨龙化做实体暴怒着向她呼啸而来,她立起麒麟阙相阻,却见元羡抱起倒在龙柱一旁的女孩子,闪过纷乱下坠的瓦砾,踏落石向上飞去。
  她略一走神,闪身堪堪避开龙头,却未能躲开的龙尾,胸前却被狠狠甩了一下。她剧痛之下心神反倒平静,电光火石间,在镇塔龙调转身子又呼啸而来之时捻起隐身珠,隐匿起来。抬手设起一方庇护结界向上奋力一推,那结界追上元羡,将之罩入其内。镇塔龙寻不到皇穆,咆哮着向元羡而去,皇穆持麒麟阙飞身与龙并驾,挥剑斩向龙首,镇塔龙虽看不见她,却察觉到杀气,龙头堪堪避过,却被皇穆劈中龙颈,皇穆顺势运剑死死抵住龙颈,将之压向塔底,钉在断裂的龙柱之上。无妄水从塔低急速上涌,塔内不及逃脱的囚犯、凶妖恶孽尽被洗髓灭灵。巨龙挣扎不已,无处发泄的怒意化为阵阵龙吟,狞厉之声将晦明海结界震开,海水倒灌而来。
  白泽从麒麟阙中一跃而出,将翻卷着巨浪涌至眼前的海水喝退,皇穆幻化出鹿鸣琴,操琴将晦明海上涌之势控住,进而涤荡凶孽。塔基本就被毁的乾塔在晦明海水下降之际,轰鸣着倒塌,巨石纷纷而落,皇穆在避过几块纷杂下落的碎大碎石后,被一条束魔索从身后砸中,元神被禁,骤然失去了法力。
  她进乾塔之时,浮石机关未曾启动,下九层的通道却开了。她下塔查看,通天龙柱旁却倒着一个女孩子。她布了小小一个结界将她罩住。探查一番发现龙柱受损无可修复,她计算方位惊觉乾塔将向主塔倾倒,于是预备将下九层西北侧塔基、及通天龙柱尽皆斩断,使乾塔向西北方向倒塌。
  她御麒麟阙斩向龙柱时,没防备元羡突然飞身下来,更没防备的,是元羡将那个女孩抱走了。
  龙柱斩断之际发出巨大轰鸣之声、镇塔龙咆哮声向她袭来,她躲过龙头,看着扑面而来的龙尾,心里不由哀叹,又要看周晴殊的脸色了,以及,元羡似乎在离开前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有抱歉,似有愧疚。
  元羡闪躲着碎石飞砾向上腾挪之时,只听得身后阵阵龙吟,他心下焦灼,甫一出塔,将怀中女孩丢给秦子钊,便欲再次入塔,披香台众人断不肯他再次涉险,谢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他牢牢抱住,他奋力挣扎之际,只听得轰鸣之声震耳欲聋,抬首看时,结界内已然巨浪滔天风云变色,他惊慌失措地四下看看,向麒麟众将嘶吼:“皇穆还在里面!”
  符彻看看雷惊电激巨浪翻滚的镇魔塔群,向元羡拱手沉声道:“主帅入塔前有过吩咐,殿下若是至此,务必护殿下周全。”
  “我不要你护我周全,你让我进去!”
  却听身后有人沉声道,“殿下,主帅可带了麒麟阙?”是陆深赶到了。
  元羡并不知道,看向众人,符彻道:“带了。”
  陆深示意众人松开元羡:“麒麟阙在,殿下不必忧心,主帅必能全身而退。此结界为主帅所设,结界在,主帅无恙。”说话间只听如雷如霆地几声巨响,乾塔向西北方向轰然倒塌,塔群内结界骤破,血腥之气袭面而来。
  皇穆布设的结界破了。
  但天璇罩未破,血雨依旧被界在罩内。
  元羡一脸惊惶,挣开谢卫,冲入天璇罩内,却又被茂行及东宫卫牢牢拉住。
  陆深挡在元羡身前,“殿下,先取刻核图,先取刻核图确定了主帅的方位再做搜救。”
  谢卫听他如此说,未等元羡吩咐,急命人取刻核图,按图索骥,却只寻到皇穆一块麒麟令牌。元羡握着令牌越发惊惶,茂行见他慌得不住颤抖,握着他的手臂苍白劝说道:“刚才的阵势你也见到了,皇穆能牧晦明海,便是结界不在,还有那只白泽呢,从灵兽护主,她必然无虞。”
  说话间白虎殿主帅蒋策也至,他与元羡匆匆见礼,命人拉起一方大帐,请元羡及麒麟众人入内。谢卫调出镇魔塔群图,蒋策与陆深迅速将塔群分出十个区域,麒麟与白虎各调了一百人,每二十人为一队分区搜寻。
  陆深命人燃起清涤香,袅袅云烟所到之处,血雨下落之势暂缓,可这之中还有镇塔龙的滔天怒意,凶孽已除,龙怨未平。四方清涤香,也只是将罩内的血腥之气略略减淡。
  众人很快将镇魔塔群寻过一遍,却不见皇穆。
  陆深略一思忖,要了白虎搜寻名单,略翻看,召呈檀入帐,询问了他负责的区域。四下看看,众人慌作一团无人留意他,他拿了件大氅,疾步出帐。
  元羡跟着众人在乾塔的残垣断壁处搜寻了几个来回,天权罩血雨纷纷,天色昏暗,雾气溟濛。他抬头看看天色,心内尽是绝望。他不敢回想皇穆那一闪而过的诧异,不敢设想皇穆如今境况,更不敢推想找到皇穆后的情景。他起手收了自己的防御结界,扬起面孔,任血雨滴落至面上、衣上。
  血雨却未如想象中落在身上,却听茂行在身后道:“这是无妄水洗髓灭灵塔内囚犯后产生的血雨,又脏又恶心,你便是心里焦急,也不能这样。”他在他身旁站了,踟蹰道:“那女孩……”
  元羡点头,“是她。”
  茂行诧异道:“她怎么会乾塔中?因为什么被关进去的?”
  “她应该不是被关进去的,我入塔寻皇穆,她晕倒在通天龙柱旁,我带着她出塔时,她怀里有一枚披香台的令牌。”元羡说着,从袖子中将令牌取出,展示给茂行。
  茂行一把掩住,四下看看,皱眉道:“你拿着它做什么?你预备如何?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可不是你单狐洲的怡王府。”
  元羡也觉得不妥,可他看到令牌时,下意识便收在了袖中,“循例,应如何?”
  “未曾有过破坏镇魔塔的旧例,如何循例?不过镇魔塔有披香台护卫,如今的巡防又由五殿组合而成,应该交靖晏司,之后移交太廷司。”
  元羡看看茂行,略作沉吟,“你命人,命人将她交给披香台,但不要为难她,先找个医官给她看看。披香台的谢卫,有攀援之心,你暗暗吩咐他便是了。”
  茂行瞪着元羡,“那若是交给靖晏司,又转给太廷司呢?”
  元羡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垂头喃喃道:“届时再说……届时再说……”
  陆深直奔乾塔西南角,转过几处碎石残垣,便听得一声口哨,有暗器从身后袭来,他却没躲,那暗器砸在他头上,却是一枚小小石子。他长长松了口气,笑着四下望望,并无人影,沉着声音道:“还不现身?”
  距离他三五步外的断壁处,闪现出一道小小结界,大小将将够皇穆盘坐其中,她一臂拄在膝上,一脸血污,正歪头看着他笑,一只金色的小小白泽乖巧地蹲距在她身旁,麒麟阙插在一边。陆深上前几步,弯腰在她身旁坐下,设了一方能将他二人容纳其中的结界,他甫一坐下,就闻到一阵明夷香气,“你今日薰了明夷香?在北海时好像没有这么浓。”说着从怀里掏出酒壶,拧开盖子递给皇穆。
  “我失了法力,怕这处结界不牢固,抵不住血雨,这明夷香是我荷包里的一点碎屑,刚刚被我尽数燃了。”她说着喝了一大口,有些急,呛住了,咳了几下,咳出一口血来。她用手背蹭了蹭,看了看手上的血,一脸嫌弃,伸手就往陆深肩上抹,看看擦干净了,才接着又喝起来。陆深皱着眉瞪她,她熟视无睹,皱眉道:“怎么是椰枣露!”
  “我那边没有了荔枝饮了,出来得急,随手拿了一瓶。伤了哪里?”他将她前后看看,衣襟上一片血污,身后也殷红着,但气色还好。
  小白泽见陆深来了,颤巍巍爬到皇穆腿上,皇穆笑着拍了拍它,“今日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小白泽吸吸鼻子,点点头,蹭了蹭皇穆的手,皇穆捧着它送至麒麟阙旁,小白泽化作一道金色光芒,隐没其中。“我今年和龙犯冲,”皇穆转头看着他笑,“又被龙尾甩了一下,龙就不该有尾巴,我回去就上奏,请天君将九州龙尾尽数斩断,看他们还用尾巴甩我。”
  “身前身后都是镇塔龙伤的?”陆深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润湿了递给她。
  皇穆接过来擦了擦脸,“身后也有伤?”她费劲地扭头向身后看看,却什么都看不到,她想了想,“大概被塔内束魔妖索所伤,上面有禁锢咒,我只觉得被什么砸了一下,就施不出法来。”她长叹了口气,笑起来,“我这十几年,未曾如这半年间,深深感到自己是名武将,一方战神。我这十几年受得伤也没有这半年密集。”她的困倦与疲惫在陆深现身后汹涌袭来,她将头软绵绵地搭在陆深肩上,陆深展开出帐前带着的大氅,将她围起来,身后搂住她,“回去吗?”
  “不想回去,我们再坐坐。”皇穆歪头蹭了蹭氅衣毛茸茸的领子,又喝了口酒。
  陆深从她手里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觉得有点凉,将酒略温了温,又递给她。
  “镇塔龙怎么冲你去了?”他把她的话想了想,奇怪道。
  “这酒温了红枣味道更重!”皇穆一脸嫌弃,“我到下九层的时候,塔身已经歪了,毁龙柱的时候躲过了龙头,没避过龙尾。”她长叹了口气,“姜漾并没有使我记住躲过了龙头要立刻防备龙尾啊。”
  陆深轻笑,试探着捏了捏的她的肩膀,手臂,除了胸口后背,似乎没有别的伤,他不放心,又伸手按按她的膝盖,脚腕。皇穆笑:“登徒子。”
  陆深也笑,手上却没停,又去摸她右膝,“你去告我啊。”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似乎真的再没有别的伤处,伸手将她搂紧了些,“疼得厉害吗?我带了时安。”
  皇穆大笑,“居然能从你嘴里再听到这句话,此番也算值得了。”她从大氅里探出一只手将领子的毛捋来捋去,“没有去岁年底疼。”想了想又道:“再也不会那么疼了。”她顿了顿,“可也说不定。”
  “那你就没有副帅了。”暮色四合,标着麒麟、白虎军徽的灯笼在血雨中缓缓升起。
  “不是没有副帅,是少一个副帅,左颜不会走的。”她笑起来,“一片锈红之中,这白灯笼看着也太惨了。毫无美感。灯罩要用琥珀色的,朦朦胧胧的才好看。”皇穆一脸嫌弃。
  “太子十分焦心。”陆深也觉得这濛濛血雨中,这一片白灯笼鬼魅得触目惊心。
  “太子出塔时是不是抱着一个女孩?”
  陆深摇头,“我来的时候他正被众人扯住不许他再进塔,没看见什么女孩。他为什么抱着个女孩出塔?”
  皇穆笑,“天家秘辛事,勿要打探。”她想了想,“那女孩应该会先交至披香台,你着人留意,若是交给了披香台,遣人找披香台司丞谢卫,令其小心照顾,不得问话。若是太子将之带走了,使谢卫命披香台众人噤声,勿做议论。另外,命庄眷一会儿就去找谢卫,就说我的意思,将乾塔内窥镜尽数毁掉,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鹿鸣琴琴音将之摧毁了。”她把瓶盖胡乱拧了拧,大概是身上疼,手抖了抖,没盖上,便也不再尝试,将酒壶递给陆深。
  “不喝了?”陆深接过来盖上壶盖。
  “太难喝了。”皇穆摇摇头,脸上显出疲惫之色,她想收起麒麟阙,胡乱比划了两下想起如今自己没有法力,便将插在地上的麒麟阙□□抱在怀里,“回去吧。”
  陆深收起酒壶,抱着她站起来,皇穆把头靠在他胸口,怏怏道:“若是太子让你把我交给他,你便把我交给他吧。”
  陆深抬首看看远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帐,说了声“好”,他低头看向皇穆时她已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不知道那声“好”,她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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