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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深处

  元羡与众仙君一一见礼,见缝插针地四处张望。
  “殿下,不必看了,皇穆没来。也不会来,宫宴她向来不出现,不然当时你也不会不认识她。”茂行见他东张西望,知道是找皇穆。
  天君每季召众仙聚会一次,按茂行的说法,是给仙娥们争奇斗艳大妆机会。
  “我刚才看见陆深了。”元羡当然知道皇穆不会来,她身上没有伤或许还有可能,昨天还是那副样子,今天当然不会在众人面前瘸着往来交道。但他又有点期待,万一呢,万一天君召她入宫呢。可想到她势必又吃时安,于是觉得还是算了。
  “陆铣贵为司徒,陆深当然能来,就算没有陆铣,陆深身为麒麟副帅,今日也该出席。”茂行循循善诱,却又好奇道:“陆铣是文臣,怎么他两个儿子都是武将。”
  冯铎道:“陆泽、陆深本来走的都是经世治国之路。陆泽幼时为太子伴读,后来崇荣组白泽殿时,他便任副帅。崇荣太子薨逝后天君改白泽殿为麒麟殿,他依旧做了麒麟副帅,及至苍梧之战陆泽殉国,陆深才投笔从戎。”
  茂行想起些旧事:“苍梧大战后,北绥好像将陆泽的尸首挂在城墙上,后来被陆深夺了回来。”
  冯铎摇头,“是皇穆夺回来的,夺回的也并非尸首,而是战甲。陆泽战死后,尸身被北绥挫骨扬灰,战甲悬于杻阳城墙。麒麟驻营洲时,皇穆未上报靖晏司就率龙队攻打杻阳,此战虽胜,又夺回了杻阳,但毕竟是擅自出兵,且损失了几条战龙。众神都说此事若是陆深所为,还算有情可原,但陆深当时正在麒麟大营练兵,根本没跟着驻营。便是夺回尸首也可,兴师动众伤亡惨重只为一件铠甲,实在不值。且此一战中,皇穆操鹿鸣琴,将杻阳城内生灵尽屠,手段过于惨烈。兰台因此事齐谏皇穆,痛陈杻阳众生何辜。当时都以为会对皇穆有些处置,结果天君说此事乃是他授意皇穆伺机而动,陆泽为天庭功臣名将,北绥将其铠甲高悬于城墙之上,实属天庭大耻。所以麒麟此役意义非凡。”冯铎笑着摇头,“搞到后来几乎封赏她。”他看向元羡,“殿下这段时日,与之往来,可还顺利?”
  元羡愣了愣,看看茂行,不知该如何说。他们后来都知道上元那夜他遇到的女孩便是皇穆,但后来还知道他对皇穆存了非分之想只有茂行与钟沛,他就麒麟的事问过冯铎几次,冯铎未曾说过些别的,但他知道他对她有成见。“很好交道,与传言中完全不同。”他岔开话题,“据说陆泽有济世之才?”
  “陆泽太可惜了,祖父曾说此子未来定堪大任,为天庭肱骨之臣。”冯铎年纪略长,还记得众仙当初对陆泽的交口称赞。
  元羡与陆泽只见过一面,当年崇荣太子带他视察围场的时候,陆泽也在。
  他个子很高,较寻常武将多了几分文士气象。他记得那天陆泽与崇荣太子马上谈笑风生的英姿勃发,少年意气。他最初怀疑皇穆与陆深之时,看过陆深履册,因而想起过陆泽。
  陆泽是崇荣的伴读,那么他便和皇穆同在鹿鸣堂读过书。
  他想起他唯一见过的,皇穆与崇荣的画面。
  他如今当然知道,当初所窃喜的崇荣的那句“带她做什么”不过是哄他。他大概觉得自己远在单狐州,难得入宫,才带他四处转转。他后来一定又带皇穆去了,崇荣对于皇穆的溺爱,丝毫不逊色于天君。
  他从未对于自己成长于单狐州,有这般遗憾。
  他远离天庭纷乱复杂的争斗,有一个简单纯粹,回忆起来兴高采烈的童年与少年时光。他见天君的次数,并不十分少于崇荣与即鸣。而且,崇荣之后,天君选定的新的太子,是他。
  这是他与冯奥野万万没想到的。应该也出乎众仙意料。
  成长于单狐州,极小的时候封为怡王,后又被立为太子,他对自己的人生一直很满意。
  此刻却遗憾起来,当他在外公,母亲,舅舅的帮助下学着如何做好单狐州的王时,皇穆穿梭于紫宸殿,福熙宫,鹿鸣堂,同崇荣一起,学着如何做好储君。他们除了几次短暂的玩闹后,再没见过。顾裴中书中提到的,那念念不忘惊鸿一瞥的她十二岁时候的天人相貌,他没见过,他当然不会觉得,她那时候会比现在还好看,但也真的想见见,十二岁时候的她。
  他胡思乱想之极,钟鸣声起,天君携天后入殿,众仙稽首而拜。
  天君笑着命诸仙平身,入座,歌舞起,筵席开。
  元羡一边与人往来应酬,一边忍不住想,皇穆在做什么。一顿饭吃得颇心不在焉,直到看到沆瀣浆。他想起那日午饭,茂行和皇穆说起沆瀣浆,皇穆说麒麟的不如宫中好喝。他叫过典膳局的一名掌固,命他备些沆瀣浆、酥酪、杏仁豆腐类的清甜膳食。
  宫宴结束后他送天君天后回宫,有宫人捧着雕漆提梁宫盒上前,“殿下,这是典膳局送来的。”
  元羡看看盒子,觉得还算精巧艳丽。他出了丹凤门就见茂行百无聊赖没精打采地在门外等他,颇感意外,“你不去找容晞?”
  宫宴之上茂行不知是今天还是这几日什么时候又惹恼了容晞,容晞对他熟视无睹,他却也没像以前那么赖皮赖脸地跟在她身后。元羡于是知道这两个人又别扭了,他以为宴席一散,茂行必定去追容晞了,没想到他守在这里。
  “她不理我。”茂行闷闷道。
  “那你先回麒麟吧。”元羡对他们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之后哭哭啼啼抱头痛哭的闹剧烦不胜烦,觉得没什么可宽慰的,反正过几天就好了。
  “殿下回哪里?”茂行有很多关于容晞的坏话要与他倾诉。
  元羡看看左右,敷衍道:“我有些别的事。”
  茂行于是知道他要去找皇穆。
  “殿下的芍药还没带呢。”他这会心情不好,这句话倒也不是讽刺,是真心实意地提醒他,芍药再差,总比空手去得好。
  元羡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看,低声道:“我带了沆瀣浆和杏仁酪。”
  茂行挑了挑眉,一脸古怪,用说不清是惊奇、诧异或者还有点敬服的神情看了元羡一眼,之后若有所思不知道想到什么地点点头,“祝殿下,旗开得胜。”
  元羡被他看得有点紧张,按捺住心里的怯意,腾云而去。
  皇穆这几日愈发觉得难受,戎鞍楼定下练兵参将名单后,几日都没起来。每天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所以闻悦告知她太子来了的时候,她几乎想请他回去。
  她长叹了一口气,抱着被子犹豫了一会儿,“请太子,”她闭着眼睛想在哪里见他,思忖一番,缓缓道:“请太子在暖翠堂等我吧。”
  宁曼与晴殊入内给皇穆梳妆,拉开帷幔却见她蒙着头又睡起来,不由失笑。“公主,公主。”宁曼拉开被子一角轻声唤她。
  皇穆装出一副呜咽声色,呜呜咽咽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哀哀切切道:“我不想起来。”
  宁曼见她眼眶红着,以为她又疼得厉害,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热又湿。她近来身上一直高热不退,汗出得特别多,床褥隔几个时辰就要换一套。“要不,请太子回去?”她用手帕把她脸上的汗擦了擦。
  皇穆闭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终究是决定起来,“算了,都让他进来了。”
  宁曼拉开床帐,扶她起来。晴殊倒了杯水,坐在床边喂她喝了,“穿什么呢?还是常服?”
  “随便穿些轻薄的,常服太重也太硬了。抹额也不戴了。”皇穆道。
  梳头的时候她想起廖宁琅,“我那天见到廖宁琅了。”她从镜子里看着周晴殊笑。
  “好看吗?”
  皇穆这会儿有点醒了,笑嘻嘻道:“挺好看的。”
  “她好看还是林开好看?”周晴殊拉过她的手腕,打开已经被汗浸的潮潮的绷带,重新给她包扎。
  “这个怎么说呢,”皇穆伸着胳膊认真思考,“一男一女没办法比,但我觉得他们很相配。”
  “你觉得,你看女孩的眼光从来奇诡,你说过好看的人,我觉得都一般。”周晴殊不以为然。
  “我说过好看的都是真的好看的!”皇穆转脸看她,一脸不服气。
  “宁令仪,宁令仪好看吗?一脸刻薄寡相,结果你怎么和我说的?你和我说她姿色天然,楚楚动人。”晴殊轻哼一声,转头对宁曼道:“这话她要和别人客套也就罢了,对着我和宴宴说宁令仪堪称绝色。我为了看她特地同她进了一次宫,在太后那里正好遇见,还绝色,中人之姿都算称赞她了。”晴殊边说边翻了个白眼。
  皇穆笑起来,“你觉得她不好看,我很是高兴。但是廖宁琅真的挺好看的,标准的太乐丞女史相貌,娇娇柔柔,又妩媚又冷清,很标致的美人儿。”
  周晴殊一脸厌恶:“太乐丞的女史不都那一个风格吗,娇滴滴贱兮兮的。”
  “陆深说太乐丞皆是出水芙蓉。”皇穆双腕的绷带都换完了,她收回手,把退到小臂的镯子拉回来。
  “你和陆深那个狗东西一天到晚聚在一起议论天界仙娥的相貌。”晴殊想起一次皇穆醉醺醺地回来,看见她激动地说,“我们都认为,天界仙娥中最好看的就是你!”她一边招人给她更衣,喂她喝酸梅汤,一边高兴地问“‘我们’?都是谁?”
  皇穆醉眼朦胧道:“我和陆深呀!”
  皇穆大笑:“陆副帅现在在你这里已经是狗东西了是吗?”
  “别动。”周晴殊皱着眉头,忍不住也笑起来,她扶她起身,蹲下用手梳了梳腰间玉佩的流苏,正正衣襟下摆,整理至腰带的时候顿了顿。
  她瘦多了,腰带比以前的位置多束进去两寸还有余。
  她什么都没说,宫内众人对皇穆的日渐瘦弱亦绝口不提。她强装出一副笑脸,“好了。”
  皇穆点点头,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摇晃着出门了。
  元羡最初的忐忑,在经过近乎漫长的等待后,渐渐平复下来。等到窗外人影浮动,环佩叮当时,他已经不紧张了。
  他看着那一行憧憧人影,毫不费力地就知道哪个是皇穆。
  这里面有属于她的那个影子走起路来蹒跚艰难的原因,更多的是他对她的侧影,已经无比熟悉。
  皇穆与人说笑着进门,元羡起身相迎,她转过屏风时,他不由一愣。
  她今日着一袭粉红春衫,额间贴了胭脂色的莲花花钿,头上除了花卉样式的珠玉蓖,还插了一支金凤珍珠步摇,甫一入内只觉耀如春华,艳若牡丹,几乎不可直视。
  皇穆太久没给周晴殊打扮她的机会了,今天听说不穿常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把她打扮的多么颜色鲜艳,珠光宝气。她翻找簪钗的时候,将一个华胜捡在一旁,皇穆看得心惊胆战,及至她又放回去,才不由松了口气。
  “殿下久等了。”皇穆敷衍地向元羡拱手一拜,向元羡的位置坐了个“请坐”的手势,扶着闻悦缓缓落座。
  元羡没见过皇穆的女装,虽然她平日里的常服打扮也不是合乎标准的男装,但这样簪钗俱全,丽庄盛饰,还是第一次见。
  她今天的装饰,同记忆中那个大红衣衫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重合起来。
  闻悦送上皇穆的茶水,带着内侍退下了。
  皇穆喝了口茶,笑着看向元羡,“太子殿下从宫里来?”
  她动作间步摇微微摇动,室内于是浮光掠影。
  “是。”元羡看着墙壁上摇动的华彩,觉得这几乎像一个梦。
  皇穆等了一会儿,见元羡没再说话,问道:“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并没有。”元羡迟疑了一下,将手边的提梁盒子放在桌上。“今日宫宴,有沆瀣浆和杏仁酪,我想着主帅喜欢……”他声音渐渐低下来。
  皇穆只是笑吟吟看着他,眼里没什么温度。
  元羡顶着她的目光打开盒子,将沆瀣浆,杏仁酪,胭脂羹一碟碟端出来。
  第一层里的吃食就将案几摆满了。元羡见摆不下了,便将盒子挪在榻上。他半垂着头,只是盯着一桌子甜点。他将吃食一碟碟向外拿的时候就后悔了,难不成让皇穆现在就开始吃?可动作一旦开始,就停不下。
  终究是有些事在做,有些时间可以消磨。
  他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得沉默之中,沧海桑田,观棋烂柯。
  他忍耐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看向皇穆,与她视线相触,他觉得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中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可要尝尝?”那可疑的一点不一样,给他了说话的信心。
  “好。”皇穆点点头,将面前的杏仁豆腐端起来。元羡一脸期待地看着她,见她端起来看着自己,疑惑间恍然大悟,他没给她勺子。餐具在盒子的第一层,他忙回身翻找,听得一阵叮当,他选了一个匙内画着一朵金色小鹤的白瓷小勺,递给皇穆。
  皇穆接过来,端起碗近乎驯服地吃了一口。
  元羡探着身子紧张地看她。
  他当然知道此情此景何其古怪,他心里一片混乱,似乎抽身出来,旁观着屋内的情形,且有闲心有余力地知道,他和皇穆的关系走到如今,凭得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莽莽撞撞。
  皇穆吃完一口,又吃了一口,元羡觉得她像一只正在溪边饮水的小鹿,“好吃吗?”
  “很好吃。”皇穆笑。她喝了口糖水,低垂目光看着碗里颤巍巍莹如白玉的杏仁豆腐,“殿下,”她边说边抬头,“喜欢我?”
  元羡看着她,只觉脑中轰鸣不断,兵荒马乱。
  这感觉似曾相识。
  他把这四个字在脑海中重复了很多遍,才明白她在问什么,他看着皇穆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他端坐了身子,郑重点头,“是。”
  皇穆放下碗,笑着说:“我也喜欢殿下。”
  元羡听到了皇穆的话,可并不觉得安然及满足,她的话没有说完。
  “我也喜欢殿下。可是殿下,”皇穆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沉吟片刻,“我建麒麟之前,参习于白虎殿,曾与别人做过夫妻,未曾拜堂,也无子嗣,但除此之外,与夫妻是一样的。殿下在意吗?”
  骤雨初歇,天地之间全然是雨后的甘洌。
  元羡心内的阵阵兵车列列战马皆平复下来。他几乎有点感激地笑起来,不知是感激皇穆也喜欢他,还是感激她的坦诚相告。“我不在意,我怎么会在意。”他看着桌上的,皇穆的手,略作犹豫,伸过手覆了上去。
  皇穆的手极烫,这是他拉住她的手时发现的。他开始以为是因为害羞,后来才觉得不对。
  “你在发热?”他忍不住起身走近,犹豫了一下,坐在皇穆身边,伸手探她额头,皱眉道:“这么烫。”
  他的手触到她的额钿,一片滚烫中更显冰凉,他忍不住偷偷摸了摸一瓣小红莲。
  “后十几天就是这样的。”皇穆没有抗拒他的动作,垂着目光轻声解释,她见元羡坐得有点局促,向旁边让了让。
  “龙毒?”元羡想拉她的手,搂她的肩,又害怕她觉得自己太轻浮,刚表完心迹,就动手动脚。
  “就快好了。”皇穆笑着解释,抬头看了眼元羡。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元羡克制着想搂她的冲动,抬手捋了一下她的步摇。
  “殿下。”皇穆依旧没动,脸上也不见娇羞,她微笑着唤他。
  “叫我和湛。”元羡轻声道。
  “好。”皇穆笑着点头。
  “你的表字是什么?”
  “殿下,”皇穆抬起头,神情有些疲惫,又有点无奈。
  “叫我和湛。”元羡突然有点委屈,怎么还叫“殿下”!
  “不太习惯。”皇穆笑,“和湛,”她有点踟蹰的,把这两个字说了一遍。
  “你的表字呢?告诉我吧。”元羡无赖兮兮的。
  “和湛,”皇穆说出这两个字,撑不住又笑了,“我没有字,小字是宝璐,可这个小字,很多年都没有人叫过了。”
  “那我给你起一个可好?”元羡斗着胆子问。
  “就有劳殿下。”皇穆点头,言罢发现她又叫了他殿下,“你要给我时间,我还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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