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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看春妍

  “你觉得我请她去哪里合适?浮图讲?”元羡又等了几天皇穆,接受了她确实不会来麒麟这个事实,转而开始思索邀她出来。
  “浮图讲?你以为皇穆是容晞呀,去趟浮图讲兴高采烈的。浮图讲,我估计皇穆都玩腻了。”茂行本来见他这几日都没提起皇穆,以为上次自己的谏言被采纳了,颇为骄傲了几天,没想到他根本没死心。
  “你平日和女孩子往来的多,她们喜欢去哪里?”元羡问道。
  茂行凛然道:“我只和容晞往来,别的女孩子,一眼都不看。你为之神魂颠倒的皇穆,在我眼里就很一般。”
  “皇穆在你眼里一般,你眼里天界第一美人是谁?天后?”元羡才不信他觉得皇穆寻常。
  “你不是看过我的美人榜吗?天界第一美人,容晞啊!”
  “容晞比皇穆逊色多了吧!虽然也算好容貌。”元羡本想说容晞相貌平平,但是看茂行一脸要与他分个高下的跃跃欲试,转而承认容晞相貌不错。
  “皇穆若是真的如你认为一般相貌卓然,当初美人榜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提她的名字?”
  “她位高权重掌一殿将士,日理万机,哪里是你们这些纨绔能够认得的,况且你列那个美人榜就是为了讨容晞欢心,谁愿意扫兴和你提起比容晞好看的真正的美人。”元羡不屑一顾。
  “可如今见到了,我也并没有觉得她特别好看,至多和云旗打个平手,并列第二。”茂行见他一脸震惊,继续打击,”其实她在我这里可能连前五都排不进去,长得还行吧,第一面有点惊艳,但是杀气太重了,又有点老气横秋。”
  “她那怎么叫杀气重?还老气横秋?!那是沉稳!王者气!大将风度!”
  “那你就不应该问我一般带小女孩去哪里,那根本就不是个小女孩,你带去她小女孩喜欢的地方她没准觉得你无聊透了。”
  元羡怒气冲冲看着茂行,转身回书案前处理公务,没一会儿突然说:“濯川山有一片樱花很好,我要邀请她看樱花。”
  茂行正准备讽刺,就听他恶声恶气道:“我知道她管着花朝监,见惯了明媚花草!你噤声吧!”
  皇穆歪倚在榻上看书,晴殊端着个戗金盘入内,盘内承着个火封。她面色严厉道:“太子着人送来的。”
  皇穆手里握着书,笑眯眯歪着头看她,“晴殊姐姐好,晴殊姐姐今天好美丽,晴殊姐姐还在生气呀?”
  晴殊被她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逗笑了,恨声道:“我和你生气?我和你生气我早就让你气死了。”
  皇穆拿起火封,笑道:“嗯,看来是不生气了。”
  晴殊好奇道:“太子给你写些什么?”
  “你送来的,自然是情书喽。”皇穆开了半天没打开,递给晴殊,“他加了法印,劳烦太子妃帮本帅开一下。”
  “他的法印我在怎么打得开?”
  皇穆翻过信封看看封底,“书房有方鹿回头的小铜印,你命人取了来。”
  晴殊见此信如此机密,好奇心愈盛,忙派人去书房。
  印章很快取来,皇穆在信封上的印压处盖上铜印,信封缓缓展开,里面只薄薄一页信笺。
  “什么事?”晴殊恨不得抢过来自己看。
  “他约我去濯川山。”皇穆有些莫名其妙。
  晴殊一怔,“做什么?”
  “没说。”皇穆见此信封得甚是机密,以为元羡会设置阅后即焚,捏着信纸一角等它烧起来,等了半天也没有自焚,她抖了抖,见信纸毫无反应,只好按原印折好,塞回信封。
  晴殊想了想,狐疑道:“他是约你踏春?”
  “天君那日交待了些事,可能要商议一下。”皇穆虽不觉得与他踏春有什么尴尬,但想到约见之地位于濯川山,心里还是尴尬了一下。
  “什么时候?”
  “明日未正。”皇穆将信交给晴殊,“收在鹿饮溪大书案左边第一个抽屉里吧。”
  “你去?”晴殊觉得自己有点明知故问,但又不得不问。
  皇穆喝了口茶,“去,让江添去春阳宫回复他,说明日濯川山见。”
  元羡下帖子约人,自然到得早,提前半个时辰便到了濯川山,远远见林中凉亭中坐着一个人,他心里怀疑是皇穆,又觉得她应该不会到的这么早。可此处上午已命麒麟卫封山,此刻能进山的便只是皇穆一人。
  他在距离凉亭处还有些距离的地方降云落下,透过树荫看清了背影,正是皇穆。
  他上前几步,她听见声音,转过身,看见是他,撑着桌子起身,笑着拱手:“见过太子殿下。”
  元羡还礼后笑道:“今日主帅与我既不在殿中也不在宫中,无需多礼。”
  “殿下来得好早。”
  “想着早些来,没想到还是主帅先到了。”元羡有点不好意思。
  天气热起来,林中虽然凉爽,但终究此刻还是午后,刚才看得不仔细,此刻适应了亭内光线,他觉得皇穆气色又差了起来。
  但还是好看,他对茂行所说的“杀气太重了”耿耿于怀,如今相对而坐,他忍不住细细贪看,觉得她并不是杀气重,只是眉眼间有英武气。他回忆起她的时候总是忘不掉她的英气勃勃,一直觉得她有两道剑眉。及至那天钟沛称赞陆深好相貌,剑眉星目,他找机会偷看了一下,觉得陆深那两道眉毛,无论如何放不到皇穆脸上。他总不太记得她的样子,迄今为止已经见了三五面,回想时却总也想不清她的相貌,记忆中浮现的,总是上元夜浮图讲面具掀起的瞬间。可那个瞬间却也只有一个惊艳的刹那,再记不起更多。
  他偷偷打量,发现她的眉毛远比他想象中以为的细且弯,可说不上是柳叶眉还是新月眉,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倒是和他记忆中一致。
  “我行动慢,出门早。”皇穆笑笑。“前几日在天君殿前,臣甚是无礼,还请殿下赎罪。”
  “嗯?”元羡忙着偷看她,想研究出这张脸上哪里杀气重了,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臣太久未见驾,过于卖弄了。”皇穆认真分辨了一下他是装憨还是真憨,见他一脸真诚莫名,解释道。
  元羡恍然大悟,她是在为那天似乎抢了他的风头一事道歉。
  “主帅客气了,我继太子位时日尚短,军政朝政皆不熟悉,况且塔图一事是我自己思虑不周,想得过于简单,那日若不是主帅替我圆满,我在天君面前着实交不了差。”这说得是心里话,他几乎不好意思起来。那日回麒麟后,他将事情反复想了几遍,皇穆说了什么,天君说了什么,越想越觉得自己虑事过于简单。
  “殿下过谦了。”皇穆喝了口水,低垂目光笑了笑。
  元羡打量她打量得太过明显,她无心对他对视,只好低头。她睫毛长,此刻垂着眼,眼下一片浓重阴翳,他于是疑心,她的英武来自于她几乎墨色的眉毛,睫毛,眼眸。
  她今天穿了件浅绿春衫,额上戴了条同色抹额,依旧是男装,但发型变了,虽然不是仕女发式,却也不同于前几次。没带冠也没梳髻,头发用一根衣衫同色的丝带高高束起,系发处簪着的五颗银杏大小的珍珠,丝带尾端各坠着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腰间挂着一枚白泽玉佩。
  她似乎特别喜欢珍珠。
  他想起麒麟殿见面那次,她额上的珍珠抹额。
  皇穆等了半天见他不开口,抬头问道:“殿下召臣,不知有何吩咐?”
  “还是镇魔塔的事,天君命我与主帅商议,我于军政事实在生疏,下一步具体应如何布置,还请主帅见教。”元羡早知道她会问问找她来什么事,此刻成竹在胸振振有词,虽然他的“竹林”潦草如大写意,还是画得很差的那种。
  “臣以为,镇魔塔外需增加巡卫,塔内增设窥镜,令牌等物也应更换,除此之外,主塔内应增设结界,镇魔主塔已有十几年未曾开启,原来的结界不知是否还有效,需命人勘验。”
  “增防的巡卫,出自何处?”
  “臣以为,可以两殿组合轮值。”
  “那么明日还请主帅与我一同入宫禀明天君。”
  “殿下,镇魔塔事,应机密处置。臣不入宫许久了,如今若是入宫频繁,一定引人注意。此事,天君处,便有劳殿下了。”
  元羡看着神色中带了些恳求的皇穆,想起茂行那句“可见不见容于椒闱”。
  内闱中,众仙娥镇日无事,时常聚在一起闲聊。寻常事皆能被她们说出几百种花样,他可以想见,她们如何说笑,如何评论发生在皇穆身上的,那些完全不寻常的事。皇穆的畏难,他十分理解,并于理解中画蛇添足地生出不少心疼。
  “既如此,我明日上午入宫,天君若有什么吩咐,我再说与主帅。”
  皇穆微笑:“如此,多谢殿下,有劳殿下。”
  他们又坐了会儿,皇穆看向元羡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容臣先行告退。”
  元羡面上现出些尴尬,有些笨拙地指着山脚:“那边有一处,景色特别好,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皇穆愣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还请殿下带路。”
  她停顿的时候,元羡几乎就放弃了,想说你还有事的话,就回去吧。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他雀跃着跳起来,又觉得太不稳重,装出老成模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皇穆先行。
  皇穆撑着桌子站起来,看了看亭外蜿蜒曲折的阶梯,缓缓迈步。
  如同那天觐见君王她突然行动自如一般,她突然又蹒跚起来。还是左腿,只能一顿一顿地拖在身后。
  元羡当时不相信,此刻也不相信她是装的,可那天是为什么突然好了,如今又因为什么旧病复发。他后悔起来,他心内自例会那天就几乎如影相随的心疼,如原上野草,经春风一吹,又漫山遍野地重生起来。
  他在是让她回去,还是真的去看看樱花间踟蹰,见她已经下了三五节阶梯,正因为他没跟上来而转头一脸疑惑。皇穆好奇的时候,总是瞪圆了眼睛,她每每于此时,稚气横生。
  他几步跨到她身边:“你,可以吗?”
  “没事,只是慢些。”皇穆笑笑。
  他跟着她慢慢走,想扶她想疯了,可就是不敢伸手。
  “常听人说这里景色不错。我却没来过,殿下常来这里吗?”皇穆左腿迈不开,只能一阶一阶地下,元羡不好超过她,但也不好和她并肩,刻意控制着落后她一个台阶,居高临下地发现她的肩背处有些浅红色花纹。“我小时候常来,后来去了单狐洲就再没来过,去年来了一次,发现比以前多了好大一片樱花林。”元羡说着指了指山下。
  皇穆似乎累了,停住脚步,看着元羡指得方向。步出凉亭,暴露在阳光下的皇穆脸色愈见苍白。她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天际,春日晴好,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笑意愈重。
  元羡知道不可能,却也很想问问,你在想什么。
  两人停停走走至石阶转弯处,两棵参天古树间有一条不算狭窄的青石板小路,元羡提着的心略略放下,他一路都在担心通向樱花林的小路会不会难走,如今确定,那是条平铺着坡度极缓的青石板路,要比石阶好走的多。
  石板路上,皇穆较刚才走的略顺畅了些,“主帅是在北海受得伤?”元羡虽然不知道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却在最近收罗了很多药材,她当然不需要,但还是想找机会送给她,让她看看有没有可用的。
  “与姜漾缠斗时大意了,被他从身后砍了一剑,他恢复原身后又被龙尾抽了一记。龙尾有毒,可令创口数月不愈。臣的伤并不重,只是龙毒解得慢,创口愈合的也慢。”皇穆语气闲闲的,“那日入宫,臣吃了时安,”她说着看向元羡:“殿下知道时安吗?”
  “知道。”元羡正皱眉,“可以止痛?”
  “司药局研制出来的,可保十二时辰的安神止痛,所以那天,臣暂时行动自如。”皇穆知道元羡对自己突然的康复及康复后又蹒跚起来一定存着好奇,既然聊到这里,索性都告诉他。
  “我听人说,此药好像有些毒性?”元羡想起些关于这药波澜,此药因为成效显著,研制后不久就在军内盛行起来,但因为原料昂贵,制作过程复杂,仅供三品以上武将。但不久就发现此药副作用巨大,不仅成瘾性强,还会增大的敏感度,药效过后,伤口疼痛更甚。
  “如今药方略有改进,但进步有限。”皇穆说着笑起来。
  元羡认真端详她的神色,想从她的言语中,神情中找出些什么。一无所获。她似乎就真的将此事看做笑话,说起来揶揄一下。
  “有什么法子能将龙毒尽快解了?”
  “没什么好办法,有传言说喝幼年应龙血可解,”皇穆说打到此处皱了皱眉,脸上现出些厌恶,“估计只是传言,就算是真的,也没必要。我被龙尾抽到之前背上已有剑伤,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伤口,如果没有别的伤口其实这几个月也并不难过,现在两种伤叠加在一起,比较麻烦,但终究是快好了,再有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她言毕专心走路,过了会儿才发现元羡没再说话,她回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凝重。
  她伤得如此重,邸报上只字不提,朝内几乎无人知晓。或者有人知晓,怎会无人知道,但他们不愿意为之传颂,为之广播。朝中关于东海应龙之乱中她的角色是如何说的,他们字字句句不提她如何在战场搏命,翻来覆去眉飞色舞地口口相传她如何将珊瑚纳为己有,如何用织网筛选夜明珠。他来麒麟已近一月,麒麟殿军务井井有条,正如茂行所言,这等景象,非大心血无以成。可关于她的传言,除了悔婚就是争功,再不然,就是与手下清俊军将的不清不楚。
  元羡长了张好性格的笑脸,此时一脸悒郁,有点小孩子故作深沉的意思,皇穆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元羡见她打量自己,冲她艰难地堆起一个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苦思冥想之际发现去路被一条淙淙小溪拦住,想是冰雪初融,汇聚而成。
  小溪并不深,元羡看看,觉得有几块大石可做踏板。他张望间,却听皇穆说:“殿下,今日就行到这里吧。前面,臣过不去了。”
  元羡于此刻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地方他选得烂透了。
  他从发现皇穆实际上并未康复之时就时时刻刻攒做一团疼着的心,在“臣过不去了”后几乎忍无可忍。他一脸阴沉地点点头:“我腾云送你回福熙宫吧。”
  皇穆却摇首笑笑,“不必劳烦殿下,臣只是越不过小溪,走路无碍。”
  元羡想上手扶她,踟蹰一番,终究是驯服地跟在她身后。
  皇穆对他近乎垂头丧气的低落视若无睹,语气轻快地问:“殿下觉得,麒麟殿如何?”
  元羡闷闷道:“很好。”
  “殿下,麒麟初立之时臣因自恃居公主位,肆意妄为,眼高于顶,四殿乃至靖晏司皆不十分放在眼里。乃至麒麟有骄横跋扈之名,非麒麟跋扈,乃是臣一人专横暴戾,与众将无关。还请殿下明鉴。”皇穆依旧是那副闲谈的语气,边看风景边随意道。
  元羡于是知道,麒麟殿为太子府兵事,恐怕果如茂行所言。
  “麒麟殿很好,众将也很好,主帅切勿妄自菲薄。”他想说天君并未说过将麒麟改为东宫卫,可又实在不知天君如何想。
  “殿下如此想,臣感激不尽。”皇穆看着元羡,眼里浮着层笑意,似乎他的话让她高兴极了。
  “还走得动吗?”他们重回石阶,元羡又担心起来。
  皇穆看看下山的路,畏难地叹了口气,“殿下,容臣就于此处告退。”
  “你,怎么回去?”
  “殿下恕臣放肆。”皇穆本想让他先走,但觉得他应该无论如何不肯先走。她从腰间取出一枚琥珀质地的指环,从内圈拉出银线丢在路旁,那指环落地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狼烟环?”元羡大概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没见过,狼烟环落地即生出直冲天际的青烟,皇穆手里这个却是落地即无。
  “殿下广博,这是其中一种。”
  “殿下,过几日例会,臣想在之后为殿下接风,虽是晚了,但终究是众将的心意,不知殿下可纳芹意否?”她想起之前的打算,这几次见面元羡都没提起,必定是陆深那厮阳奉阴违没和他说。
  元羡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接风,笑着应承:“乐意之至。”
  几步之外忽然现出一面骏疾镜,络绎步出三五匹马,一辆玉辂车。马上几人正在说笑,见到元羡收敛了笑意,滚鞍下马,与他见礼。
  元羡倒不意外,麒麟殿自然是有骏疾镜的。来的几个人他这些日子渐渐都认识了,其中一个便是上元夜,手立刻就握向腰间剑,及至差肩而过之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的圆脸少年,名叫增茂。
  皇穆向元羡拱手:“殿下,臣告辞了。”。
  元羡回礼,“主帅慢走。”
  皇穆扶着江添缓步上车,元羡这才看清,他之前以为的,她身后的浅红色花纹,实际上,是透过衣襟渗出的血迹。
  他上前一步,知道不可能,却也生出了摸向她肩膀,确认血迹的心。
  众人将皇穆送上车,复又向元羡行礼后,才坐回马上。元羡以为他们会从骏疾镜回福熙宫,没想到江添起手收了骏疾镜,纵马腾云而去。
  元羡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远处,想起上元那天,他也是站在原地,看她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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