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独自站在一个怪异的空间里。
  这里寂静得好似声音这个概念本身不存在,同样也见不到任何东西,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人影,没有边界。
  只有白,浓郁得仿佛凝结,能够吞噬一切的空白。
  小男孩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的脑海如同眼前的白,不记得任何事情。
  可他并没有惧怕或慌张,他长得很可爱,粉雕玉琢一般,然而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脸上无喜无悲,黝黑的双眼中尽皆茫然,像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
  他呆立片刻,才抬起头四下打量,而后又再度低头,头顶、脚下,哪里都是白色。
  小男孩慢慢地蹲**,柔软的小手摊开,小心翼翼地往“地面”探去。
  奇怪的是,他的手没有碰到预料中的坚实,并非那里空无一物,而是“物”无法在这里无法定义,无法具现化。
  小男孩不懂得这些,但他即使没有记忆,却能隐隐约约地知道人与物的基本常识。
  就像此刻,他以为自己是站在某种白色的物体之上的。
  然而他什么也摸不到,难道他是漂浮着的吗?小男孩冷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困惑。
  这里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不知是什么往他的脑袋里灌输着这个认知。
  可是他在这里啊,他是存在的吧?
  小男孩的双手按到自己的脸上,再往下到脖颈,温热柔软,切切实实。
  他触摸自己的手指碰到喉咙。这里没有声音,他能发出声音吗?
  小男孩张了张嘴,“啊……”
  不成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含糊而沉闷。
  但这就是声音,他能听见。
  “啊……啊!”小男孩的小手握成拳头,用尽全身力气似的不断大声呼喊。
  仿佛他的声音终于缓缓扩散,传达给了什么存在,不远处竟突然出现了一个物体的轮廓,慢慢地像小男孩靠近。
  它停在他的面前,小男孩抬起头,这是一个与整个空间同样白茫茫的东西,可是他的眼睛能够在空白中区分它,感知它。
  在小男孩沉默的注视中,物体缓慢地发生着变化,它在拉长,在收缩,在凝聚,最终成为一个人形的模样。
  它或许是个“人”。因为它只具备人的轮廓,那张苍白的脸像粗制滥造的橱窗模特,五官含糊成一团,看不清样貌。
  诡异的人形俯**,对小男孩缓缓地伸出了手。
  关镜文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按住额头的手抹下一把濡湿冰冷的汗水。
  头顶猎猎生痛,关镜文双手抓住脑袋低下头,将脸埋进曲起的膝盖中,胸腔因喘息而起伏。
  怎么会突然做这个梦?
  虽然诡异虚幻,梦中的场景却是关镜文人生最初的记忆,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想起,甚至能哄骗自己他已全部忘记。
  然而它却始终不肯放过他。
  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雨声,房间里昏暗得看不出时间,关镜文摸过床头柜上的眼镜,拿起手机,屏幕中显示着五点整。
  他脱力地往后倒去,弹性良好的床垫温柔地接住他的身体。
  关镜文闭眼片刻,许久没有造访的偏头痛张牙舞爪。然而他却放松警惕,连止痛片也没有储存。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间中伴随着隆隆的雷声。这场雨半夜就开始下了,直到凌晨也不见变小的趋势。
  关镜文翻身起床,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定定地俯瞰着大雨中的庭院。
  枝繁叶茂的景观树木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青翠欲滴,庭院中央的小池塘里,荷叶亭亭如盖,水珠在叶片上刚刚汇集,便被它一弯腰全抖落进池水中。
  关镜文拉起窗帘,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衬衫慢慢地换好,扣子整齐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肩头的细微褶皱轻轻抚平。
  从卧室出来,下楼前会经过方铮的房间。
  关镜文的脚步顿了顿,不由得在他的门口停下。手掌贴在厚重的木门上,他轻轻地低喃,“方铮……”
  他是方铮的助理,他呆在方铮的身边。
  抬起头,玻璃窗上倒映着的,依然是温和微笑的关助理。
  清晨五点半的方家别墅并非静谧无人,佣人们已经陆续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方铮不像他父亲那样热衷排场,独居的别墅留下的人手保持在最低限度的数量。但别墅里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因而减少,光是打扫卫生一项就是巨大工程,佣人们必须抓紧时间干活。
  吴伯见到关镜文下楼,诧异地道,“关助理,你怎么起这么早?”
  关镜文笑了笑,“吴伯早,我去做早餐的准备。”
  “少爷通常七点多才起,六点准备也来得及。”吴伯昨天已经跟关镜文交代过一遍,以为他没有记牢。
  “我知道了,吴伯。”关镜文并未多言,缓步向厨房走去。
  他头痛得厉害,亟需给自己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
  吴伯看他走远,只道年轻人工作热情高昂,便轻手轻脚地继续打扫客厅。
  厨房附带一间低温储藏室,以及两个双开门大冰箱。关镜文一一检查存货。
  昨天吴伯说没来得及采购,但现在看来基本食材都很齐备,吴伯所谓的没有买可能是指必须当日采买的生鲜吧。说到底方家根本就不可能短缺食物,早知道昨天应该先查看过冰箱再去超市。
  时间尚早,足够他好好为方铮做一顿丰盛的早餐。
  关镜文定了定心神,挽起袖子。
  方铮睁开眼,慢慢地从床上起身靠坐在床头,头脑里的睡意尚浓,他坐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并一点点想起昨天小助理留宿在家。
  他一骨碌起床,在浴室里洗漱完毕,进衣帽间换下睡袍。
  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方铮确认自己今天也是仪表堂堂,他松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理好袖扣。
  走出卧室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的房门。
  小助理的房门紧闭,不知道他还在睡,或者早就起床。方铮觉得大概率是后者。
  大厅里勤奋工作的佣人见到方铮走下楼梯,纷纷停下手上的事情,向他问好,“早上好,少爷。”
  方铮点点头,“早。”
  吴伯上前道,“少爷,关助理今天起得可早了,现在正在厨房里做早餐,您要去看看他给您准备了什么吗?”
  “嗯。”吴伯台阶递得不着痕迹,方铮踩下去毫不费力。
  他转身走向厨房前,吴伯突然又道,“对了,少爷。”
  方铮侧过头询问地看着他。
  吴伯面露担忧,“刚才我见关助理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他本想关心一下,但关镜文走得挺快,再加上他神色淡定,也许只是没睡好,吴伯便没有追问。
  方铮微微皱起眉。
  上一次他见小助理脸色不好,是在去学校演讲那天,他明明偏头痛得满头冷汗,却面不改色地站在人前做主持。小助理太能忍耐,如果旁人没注意,可能很容易被瞒过去。
  吴伯能看出来,或许他是真的不太舒服。
  “叫医生来一趟。”
  方铮边吩咐吴伯,边走向厨房,脚步在行走间渐渐加快。
  吴伯应下后立即拨出电话。他能看出少爷对关助理十分关注,虽然原因不明。
  厨房的长方形岛台边,关镜文正在低头切葱花,小巧的日式切片刀在砧板上起落,发出节奏明快的敲击声。
  方铮看他手起刀落快得几乎挥出残影,生怕自己突然出声惊扰到他,万一切到手就糟了。他只好静静站在门口等他切完。
  关镜文切好葱,将葱花倒进备菜用的玻璃碗中。一抬头便看到总裁大人站在玻璃门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轻笑。
  “方先生,早安,早餐快做好了。”
  方铮没有答话,径自走到他的对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小助理的笑容滴水不漏,从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完全发现不了任何问题,可他的嘴唇略略发白,额上似乎有冷汗。
  “你不舒服。”方铮肯定地道,“偏头痛?”
  万万没想到被方铮轻易看破,关镜文顿了顿,“呃,只有一点。”
  方铮不太喜欢他的隐瞒,“我让吴伯叫了医生。”
  “谢谢方先生,但我的头痛并不严重,不影响工作,不需要请医生。”关镜文揣测他的头痛可能根本看不好,原因应该不是生理机能上的。
  方铮语气有些冷,格外坚持地道,“需要。”
  这根本不是影响工作的问题。
  “……好的,方先生。”关镜文无法,方铮是关心他,他再三拒绝显得不识好歹,反正不可能查出原因,无非说些好好休息的话,让医生来说服方铮总是更容易。
  “早餐做好了,方先生,现在您要用餐吗?”他转了个话题。
  “你也一起吃。”方铮在餐桌边坐下。
  关于陪总裁大人吃饭这件事,关镜文已经渐渐习惯了。方铮看起来成熟稳重,加之气质冷淡,外人恐怕想象不到他的一些小习惯像个孩子。关镜文觉得这样的反差十分可爱。
  今天的早餐是鸡蛋卷,柳叶蒸饺配瘦肉羹。
  鸡蛋卷里不仅有火腿丁,还有胡萝卜丁,色泽鲜明煞是可爱,柳叶蒸饺咸香适中,瘦肉羹里洒了一点白胡椒粉,搭配蒸饺恰到好处。
  自然美味。
  可方铮破天荒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夹起一个精巧的柳叶饺子看了看,他不懂包饺子,但却能看出来这一笼蒸饺要花费许多心思和时间。
  方铮将饺子放到碟子上,看向对面的小助理,“你早上……几点起来?”
  “不早,方先生。”关镜文随口道。
  方铮再度询问,“几点?”
  他的表情很认真,关镜文不敢再敷衍,老实交代道,“五点。”
  “……”
  方铮有些泄气。厨师请假是个拙劣的借口,他不过是想让小助理离自己更近一些。
  “不要起这么早。”方铮垂下眼,“早餐也可以简单一些。”
  关镜文看着表情有些消沉的方总裁。
  他可以理解为他在关心自己吗?总裁大人的关心总是矛盾地又别扭又坦率,叫人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关镜文笑吟吟的,不曾知晓自己的声音温柔得滴水,“方先生,请允许我为你做这些事,能为你做这些事情,我很开心。”
  方铮慢慢地按住胸口。
  他的心脏正在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也许他也该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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