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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 第58节

  顾听霜没有将话说尽,等着宁时亭自己出来为他解答。
  然而宁时亭又愣了一下。
  不同于往日他对他没有底线的纵容和宠溺,宁时亭第一次面对他时,面容变得冷峻了起来:“殿下不要再问了,也不要牵涉其中。臣……有很多不得已的情况,暂时不能告诉殿下您。您只需要知道,我会站在您这一边,如果您以后选择归隐山林,我会帮助您,如果您想……选择其他的路的话,臣也一定站在您身边。”
  “有些事情不必问为什么的,殿下,您只需要知道,我想杀谁,到这一步就好。”
  他轻轻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顾听霜看着他的神色,心里跟着沉沉坠地,好像冰层破开了一丝裂缝,阴冷的风从中飒然钻出。
  宁时亭显然已经不愿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了。
  他的问句死活戳动了宁时亭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沉的思绪中。他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显然不准备继续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顾听霜冷声问道:“那我呢?你为什么对我好,我至少可以知道答案吧?”
  宁时亭的脚步顿住了,回头看他。
  那一眼的眼神是如此熟悉。
  是他看了四年的某些人的眼神,是他第一天到他府上,隔着雾霭和他相望的眼神,曾经他读不懂那是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可怜,是怜悯。
  可笑……
  这个鲛人,自己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居然还来可怜他?
  顾听霜说:“收起你的怜悯,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一眼,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少年人眼中第一次蓬勃燃烧起了压都压不住的怒火,他眼神沉沉,手上青筋爆出。
  指尖还残留着宁时亭身上的香气。
  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样生气,只在这一瞬间有了摔门而去的冲动。
  他说:“我不要你可怜,宁时亭,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可怜可怜自己。我爹在外头那些事,狼群和我都知道,我以前也是可怜你,没告诉你罢了。他从来没把你放进眼里过,他用银器就是为了防你,让你来府上主事,也是忌惮你的力量,因为你在冬洲已经建立了威望,是不是?他快控制不住你了……”
  他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预想中的撕破脸皮。
  宁时亭很安静地听着。
  然后说:“我知道。”
  他站在门边,灯影投下他修长的影子,看不出喜怒的样子,声音依然温和:“殿下今日早些休息吧。”
  第56章
  灯影随着门被关上后带来的风轻轻摇晃,属于宁时亭的影子消失在门后,“咔哒”一声,风中的香味消失了,宁时亭就这样走了。
  这个地方本来就很寂静,可是到这时候,顾听霜才发现此地的寂静。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人呆在这室内已经呆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
  顾听霜静立在原地,无言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
  明明走的人是宁时亭,但是他这些话却像是没伤到宁时亭半分,偏偏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思绪如麻,小狼在他身边晃悠半天,最后跳上了他的膝头,反而把他惊动了一下。
  “……我随便说说的,你也不用当真。”
  顾听霜看着宁时亭离去的方向,喃喃道,“这么不经说,谁还信你说要杀我爹?宁时亭,你自欺欺人就好,不要来骗我。”
  他不知道宁时亭有没有生气,大抵是没有生气的,因为他对他永远像是对小孩子。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指在小狼额头上轻轻一点,灵识化入,小狼的眼中金色的火焰亮起又熄灭,从“顾听霜”身上跳了下去。
  他操控小狼的躯体,爪子啪嗒啪嗒地走出去,循着记忆中宁时亭的气息跟出去。
  宁时亭没有走远,只是将之前磨好的一提核桃粉带到了香阁偏院的一个小厨房中,准备用器装着小火烘烤。
  这个小厨房不常用,以前被宁时亭征用了用来制作一些香料需要的半成品,焚绿也会跟着过来看他制作。
  偶尔他在香阁睡个午觉,侍从侍女也会在这里为他做一些点心,替他煮茶。
  总之不常用,宁时亭爱干净,虽然下人天天都过来擦洗,但是他一见锅碗瓢盆灶炉都基本静静放了好几天,总是担心落灰,于是自己找了干净的布擦拭打扫了起来。
  他是顾听霜见过的第一个还需要自己动手打扫卫生的人,和他一样,像个凡人。但是他做起事来不像顾听霜灵根刚被废掉那段时间的笨拙。
  大约是宁时亭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虽然跟不上别人会用法术的步伐,但是也练就了做事麻利的风格,不给人添麻烦,也不会拖后腿。
  顾听霜在门边蹲了一会儿,看见宁时亭清理完后,续上灯火,将要处理的点心和原料放入炉子中,小火燃烧。
  这个工序大约是要盯着的,而宁时亭也习惯了这样的等待,等火光亮起来后,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发呆。
  是真的没有生气,但是宁时亭很明显在走神,想着其他的什么事情。
  顾听霜就在门边蹲着,蹲了好一会儿后,本来打算悄悄地走开——既然宁时亭并没有生他的气,那么他也不必为此负责。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鲛人又柔弱又脆弱,如果因为生气又伤了身体,这样十天半个月地好不了,到头来还是他上心,小狼也会跟着一起哭闹。
  他甩了甩尾巴,宁时亭却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他,对他挥了挥手:“小狼来。”
  顾听霜就过去了。
  他跳上宁时亭的膝头,被宁时亭抓着两只爪子拖到胸前,抱着蹭了蹭。
  小狼的鼻尖湿漉漉的,贴上宁时亭的前胸,如常温暖。
  宁时亭低声说:“小狼乖,别生气。”
  顾听霜抬起眼,疑惑地看了看他,就见到宁时亭拍了拍他的头:“回去让饮冰别生气了。”
  说完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算了,我去告诉他吧,你这个小家伙,大约也分不清轻重,会不会玩着玩着就忘事了呢?”
  怀里的小狼咕噜一声,又摇了摇尾巴。
  宁时亭说:“陪我坐一会儿吧。”
  他很慎重地抱着小狼,对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对一个成人说话一样。
  隔着层层衣衫,顾听霜感受到他身上的香气和温暖的体温,却也察觉到了宁时亭微微有些落寞的样子。
  凤凰火燃烧跳动着,无声地散发着最灼热的光芒,明暗间,宁时亭眉目间多出了一丝让人看不清的神色。
  顾听霜刚刚跟他说的那些话,其实他已经知晓结果,甚至有些东西,是他上一世临死前就已经想明白的。
  不是不知道,然后呢?
  再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除了疯狂的仇恨,除了那可以和最初狂热的崇拜与追随相媲美的仇恨,剩下的只有无尽空虚。
  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联系只有顾斐音,宁时亭这个名字,是和晴王两个字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是他养大的一把刀,淬血方成,至毒至冷,一旦刀刃挥刀向主人,主人死后,刀也会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鲛人一族早就不存于世,他的师门中,认识的师兄师姐也都已经各自出师。他本身就是半路出家拜师,和那些从小就进入师门中学习的师兄不一样,彼此也没有建立亲厚的同门情谊。他自知性情柔和内敛,沉默寡言,不怎么讨人喜欢,大约也不好在之后上门打扰他们。
  而步苍穹本人,更是常年深居简出,居无定所。上次他托送信过去,没有人回答,同门师姐也告诉他说联系不上步苍穹本人,大约他的师尊已经神隐了,不愿意再染凡尘俗事。他亦不可能再去给他添麻烦。
  若是能杀掉晴王,若是杀掉晴王之后他还有命在,他又该去哪里呢?
  他的名字是那个人赋予的,他上辈子按照他想要他成为的样子长成了,这辈子如果能结束这一切,他是否就能逃离“晴王”这两个字带给他的阴影呢?
  思绪慢慢飘远,多日不曾发作的梦魇像是又要有回溯的势头。
  这几天他忙,很少有能空闲下来的时候,自然也不会胡思乱想其他的东西,现在偶尔有这种可以闲坐的时候,反而让人有些不太习惯。
  “你在想什么。”顾听霜说。
  宁时亭听见小狼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是听出了他的疑惑,居然还回答上了:“没什么,别担心我。”
  顾听霜也懒得跟他解释,他并不是在担心他,他只是过来查看一下,他的猎物有没有生气,是否还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猎物。
  想一想他现在能发出来的声音,依然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顾听霜就懒得说了,只是在这一刹那一下子没控制住小狼本来的想法——他低下头,轻轻舔了舔宁时亭的手指。
  隔着手套,鲛人的手指依然有些凉,兽类滚烫的舌苔舔过去的时候,更显得凉。
  顾听霜本来有些气恼小狼不顾他的意愿,私自舔咬宁时亭手指的行为,但是他却因为这一刹那的奇异触感而愣住了,从脊背到尾巴尖都炸了毛,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小狼的舌尖加重了力道舔过去,连牙齿都微微压了下去,险些要压出血痕。
  宁时亭感受到了这一刹那他的不对劲,注意力也跟着转移了:“小狼?”
  他捏住小狼的爪子,凑近了观察它是否有什么异样,顾听霜却猛地挣扎了起来,宁时亭一下没按住,让他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然后仓皇地跑掉了。
  顾听霜不敢再过来见他了。
  他从小狼的躯体中收回自己的灵识,回到自己的身体中的那一刹那,觉得身体发热,喉头也有些干渴。
  他无法理解自己这样奇异的躁动是什么,也无法理解自己前所未有的烦乱心绪。
  宁时亭没有生气,也不为自己辩解,什么都不说,只是去了另一边房间,继续给他做九珍合酥。
  他无法理解。他生就天地灵识,能够探查所有人的情绪,但是唯独看不破宁时亭的。上次之后,宁时亭已经对他起了警觉之心,他也无法再像上一次那样打晕他,然后去探知他真正的想法。
  这样的状态让顾听霜感觉非常焦虑,有什么东西逃离了他的控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自己手中流走的、抓不住的东西,但是叫不出那个东西的名字,好像从宁时亭出门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底的一部分也跟着被带了过去。
  ……是什么呢?
  外边传来沙沙的响动,顾听霜抬眼望过去,一只金色脊背的大狼抬着爪子扒住了窗口,正在努力想将头拱进来。
  顾听霜正想过去把它放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它已经十分熟练地用鼻子拱开了一角窗户纸,然后缩小了爬了进来,施施然地跳到了他身边。
  顾听霜:“……你可以化人形了,何必再这样费事进来。”
  不过他也只是说一说而已,他自己比起成为一个人,更愿意真的在灵山中当一只白狼,餐风露宿也可,只要能与风和月光同在。
  金脊背狼很听他的话,将他这句话当了真,默默化了人形出来。仍然是一个白衣少年的样子,厚重的衣服从中劈出一条金色的脉络。
  顾听霜说:“什么事,突然过来?”
  金脊说:“是感应到王有心事,特来此为王排忧解难。”
  顾听霜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说:“有个人让我总是走神,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
  金脊慎重地思索了一会儿,询问道:“王是怎么想的?”
  顾听霜说:“我看不透他,他很神秘,很复杂,很……危险。”
  金脊说:“既然这样,我们便王除掉他,还是说,此人会成为您的猎物呢?”
  他歪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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