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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守_28

  星若收回玉佩,摩挲着腕上月纹,口中喃喃到:南归雁,排云现,晚枫如火连天变…一句撷芳词还没念完,便觉身后有人经过,回头一望,只见赤峡堂主司马贤站在小院门口,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他。
  赤峡司马,对于中原的武林人士来说,一直是个迷。四十年前的天台山虹门内乱以后,天虹门本已破败不堪。然而就在当年这个蜀地名门即将淡出世人视线,成为被时间的巨轮碾碎的齑粉之时,却又突然东山再起,还冒出一个复姓司马的青年剑客。此人背着一把裂炎宝剑,愣是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把一个百废待兴的天虹门又给拾掇了起来。没人知道这个司马贤是哪里来的,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一身无双武艺,跑去这么个鬼地方。等他当上赤峡堂堂主之后,好奇他身世的人也越来越多。可纵是手眼通天的墨黎仙谷,也没能把他的来龙去脉装进竹筒里。
  星若不知司马贤什么时候出现的,想到自己刚才呆呆的样子,觉得有点面红,尴尬的挤出一抹笑容,问道:“大哥这么晚还没睡?”
  司马贤缓步走过到星若身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才开口道:“睡不着。”语气中满是无奈。
  司马堂主身怀绝技,一套裂炎剑法,力压各路剑客英豪,只是他那耿直的性子,反倒是江湖人士茶余饭后的笑谈。绫影给他的评价是,铁骨铮铮,脑袋钝钝。最近一次闹得大笑话,是前年门内比武排位的时候。
  这比武排位是天虹门的老传统,因此也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会,比武大会结束之后,门中各堂弟兄,均汇聚一堂,门内会备上好肉好菜犒劳大家一年辛劳。如同这武林中大部分的门派一样,天虹门禁酒。不过也同其他门派的弟子一样,天虹门的弟子也藏酒。到了这年终大宴,几个堂主带头,都把珍藏多年的佳酿翻出来,与门中兄弟一醉方休。冯越泽自己就是个老酒鬼,白潋堂的弟子们最有口福。星若对一切味道重的东西都嗤之以鼻,蓝涧堂的酒都藏在曹展宣那。水色堂的秋瑞整日求仙寻道,崇尚道法自然,不对弟子们做过多约束。所以最苦的还是司马贤麾下赤峡堂的弟兄们。
  司马贤这个人极其古板,严守门规,堪称楷模,同时特别擅长严于律己,严于待人。赤峡堂的兄弟们心里苦啊,他们本身习得就是刚猛之剑术,每日早晚两课终年不歇,付出的辛劳与努力,远远大于其他三个堂。年终排辈,拿不了好名次要挨罚,拿了好名次也得不了什么赏。人家喝酒,自己只能眼巴巴看着。好好的举门欢宴,却单在赤峡弟兄们的头上,弥漫着一股愁云惨雾。
  那届比武大会,赤峡堂的战绩不错,前八名占了仨,分列一三六位。司马堂主依旧铁面一张,不喜不忧。年年情况都如此,白潋的老爷子有点看不过去了,他给秋瑞使了个眼色,拎着酒壶,溜溜达达走到司马贤身边坐下,笑呵呵的说:“司马堂主御下有方,今年的比试又拔得头筹,怎么还拉着个脸,不跟弟兄们干上一杯吗?”
  司马贤答道:“冯老,天虹门规,禁酒。”
  冯越泽又道:“诶,规矩都是人定的。再说了,那禁的是酗酒,又不是饮酒。酒乃五谷之精,百药之长,能续命,能疗疾。赤峡的弟兄们辛苦一年了,总该让大家痛快痛快嘛。”
  司马贤冷着张脸,答道:“门规既戒律。不敢苟同。”
  若是换做平时,冯越泽吃了这么个闭门羹也就散了。只是今日却不同,老爷子是童心大起,铁了心要把这严守门规的道德模范拉下水。他不急不恼的摆摆手,晃了晃手中的瓷壶,道:“你不喝酒也无妨。我这却有个既不破坏规矩,又能让你犒劳弟兄们的好法子。”
  司马贤不明白这老头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大堂里的弟兄们也都渐渐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看着这边的情况。
  只听白潋堂主又说:“我这壶里的,不是酒,是桂花酿。还不是一般的桂花酿,而是我老冯,专门给司马堂主准备的。此酿为酿非酒也。”
  说罢,这老头袖子一甩从桌上捞了个杯子,斟漫之后送到司马贤面前。
  司马贤一头雾水,愣愣道:“怎非酒。”
  冯越泽似乎早知司马会有此一问,捋了把胡子,答道:“酒者,所以命形也;桂者所以命味也。命味者非命形也。故曰:桂酿非酒也。”
  此言一出,坐在旁桌的秋瑞,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刚才老爷子瞥他一眼,他知这老头又要使坏,却没想到演了这么一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司马贤把老爷子这几十个字在肚中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觉得话虽不对,自己却找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只得呆呆的看着冯越泽。
  冯老头见他上了套,连忙又说:“既然桂酿非酒,司马堂主自然可以以此代酒,敬门中弟兄一杯,也算大家没白跟着我们辛苦这些年。”说罢,他硬生生的把杯子塞到了司马贤手中。
  就在司马贤端着杯子不知所措的时候,秋瑞干咳两声强压笑意,对他说道:“既然是冯堂主一片美意,司马堂主却之不恭啊。诚如冯堂主所言,既然桂酿非酒,你饮了它也无碍门规,再给赤峡堂的兄弟们也来一些,岂不两全其美?”
  经水色堂主这么一点拨,在座众人皆焕然大悟。有胆大的已经开始带头劝上了。司马贤顿觉骑虎难下,有点无奈的看向星若那边。
  星若见大哥求助于他,只是美眸一转,撇了撇嘴。他虽然聪明自负,但是对这之乎者也的诡辩之术却驾驭不来,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司马贤见状,只得扯扯嘴角,道:“领命。”说完,一扬脖,干了那杯非酒桂酿。
  冯越泽看见自己计谋得逞开心的紧,在司马贤肩上重重一拍,让堂中帮众把剩下的桂花酿给赤峡堂这边搬过来。司马贤酒入愁肠自然发觉不对劲,只觉喉咙干渴,眼前飞花,竟然直直栽倒在餐桌上。
  他这一么一倒,可把星若吓了一大跳。星若疑心那冯越泽在酒中下药,于是飞身过去夺过酒壶,怒喝道:“老头!你敢毒我大哥?! ”
  冯堂主连连摆手说:“天地良心啊,蓝大堂主!老冯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毒他啊,这真就是一壶桂花酿,不信我喝给你看。”说罢老爷子揭开壶盖,把壶中剩酒一饮而尽。
  星若见他确实没事,便转身回去查看司马贤的情况。他把司马贤从餐桌上拉起来定睛一看,发现这人,居然睡着了。这下大家都明白了,他们这位铁骨铮铮的司马堂主,滴酒不沾的原因并不完全因为门规,他其实是个一杯倒。秋瑞散人实在绷不住了,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剩下的众人也跟着笑作一团,只有星若挂着张哭笑不得的脸,拉了俩人把司马堂主抬回了卧室。
  “这些年,真的多亏你。不然门中诸事繁杂,我哪里应付得来。”司马贤看星若那落寞的样子,想宽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琢磨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星若只是努嘴笑笑,全没平日的伶俐模样。
  司马贤犹豫再三,试探着问道:“你这样子…可是又想他了?”
  星若捏了捏手腕,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司马贤知道星若这孩子,对那传闻中的绫家掌柜一往情深。但他没有见过绫影,从星若口中听得的,那绫掌柜简直不是常人。文可比先唐五家,武可谓名贯江湖,相貌俊美玉树临风不说,还抚得一手好琴。司马贤脑袋再钝,也明白倘若真有这么个人,怎么会安心在东京城里当个裁缝呢。只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却不知星若这一颗痴心,会否错付。
  他又问道:“那玉佩,我看你天天带在身边。可是他送你的?”
  星若见大哥提起这事,目光更加黯淡了。他把那羊脂白玉从怀中取出来,抚摸良久,喃喃念到:“若真如此便好了…我一直与他念叨,想讨来他腰间那块小玉。他怎么也不肯,每次都找出好多理由搪塞我。后来我在古玩店里无意中发现一块差不多的,就买了回来…”星若越想越觉得委屈,说到最后自觉声音有些颤抖,赶忙住了口。
  他不再说话,思绪上来却怎么也停不住。从绫影离开墨黎谷到东京开布店,已过了五六个年头。星若当上蓝涧堂主之后也是杂事缠身,没法像原来那样黏在绫影身边。他虽然也常拿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鬼话麻醉自己。但星若更明自己与他肌肤相亲之时,尚不解他心中所念,如今天各一方,想把他攥在手中,岂不更难。念及此处,唯叹双丝心网,似有千结。
  “大哥…”星若轻轻唤到,抬头望向司马贤,眼中升起一片氤氲。
  他咬了咬唇,说道:“这蔽月的阴云,真能散么…”说完,星若合上双眼,只觉刺骨寒风穿心而过,再不能言。
  第24章 3 秋风夜雨
  绫影他们一行人自收到墨黎谷的竹筒决定改道天虹,已经快马加鞭的走了一个来月。从张掖至天台这一路,他们本就没走过,纵使心中焦急,也不敢贸然行动,只得雇了个向导,带他们从张掖过武威,经兰州到成纪。准备到达成纪之后,再与蛰伏于此的墨黎线人碰头。一方面打听消息,一方面让此人带他们再赴天台。
  从张掖到成纪这条路,可比绫影他们想象中要辛苦得多。真是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卷卷黄沙,望不尽的萧条之景。几人买了些防风沙的护具,一个个黑纱遮面,在黄土地上飞驰而过。卢清晓眼见着绫影那一身白袍愣是给吹成了土黄,心中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不似心焦,更胜怜忧。
  他们披星戴月赶到成纪之时,倒被这西北小江南给惊着了。成纪古城,旧称天水,取天河注水之意。深秋天水,阴雨连绵,城东南侧的麦积山上,还有声名远播的泥塑石窟。近万尊泥塑雕像陈列于此,供世人膜拜。绫影他们在狂沙漫卷中疾行了许久,好不容易到了这么个像样的地方,都松了口气。众人辞了向导,在镇子里寻了一圈,选了间名为白犀的邸店住了下来。
  住店之前,他们先找了个酒家,大吃了一顿,算是慰藉一下疲惫的身心,还有腹中馋虫。一桌菜,两壶酒,五个人,餐桌上只见碟碗交错,竹筷纷飞,鸦雀无声。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吃的要扶墙出的时候,才暂缓了手中的动作。
  不儿一边津津有味的啃着羊棒骨,一边看着哥哥问道:“哥,这天虹之行,看上去要比预料中慢上不少。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绫影呷了口黄米薄酒,说:“大漠难行。我们走得费劲,星若也不会快太多。何况回到天虹,司马贤再怎么愚钝,也必会护他周全。说到年关,多半是寒初比武之事,如今还有不到一月,希望赶得及。”
  言毕绫影又吩咐白鹭,稍作休息之后,便尽快联系线人,成纪虽美,也仅是歇脚之处,早一天抵达天虹,星若还是多一分安全。小白鹭领了命,把碗里的饭扒干净之后,就消失不见。剩下的四人,拿好行囊,去到白犀客栈,各自回到客房休息。
  卢清晓自从进了成纪县,始终沉着个脸,不发一言,也不管大家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在后面跟着。他见白鹭不在,绫影独自回房休息,自己站在廊子里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推门进了屋。
  客房里陈设简单,一方桌一圆椅,一宽床一窄榻。床头靠着的东墙上,开一木窗。清晓把包裹往矮榻上一扔,取下青锋剑放在枕旁,活动了活动酸痛的颈背,颓废的坐到床上。他发了会儿呆,觉得屋内有股阴湿之气,便支起了隔窗,窗外是个全然陌生的小镇。
  已近黄昏,路上行人不多,能看到小街对面是个杂货铺。铺子外面,摆了些待售的绿油伞。红日西斜,暮霭初起,雨影未至伞先知。却不知油伞之下,能与谁人鬓私语。卢清晓靠在窗旁,幽幽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几千里路跑的真是疲惫。
  他本不惧奔波劳苦,只是心中总觉堵得慌。想着自己原先也曾常随着师兄们下山闯荡,虽不敢说四海为家,可比跑跑路辛苦的多,但从没有,觉得这般累过。况且这才行至半路,自己已是心烦意乱,清晓真不知到了天虹门,会变成哪般模样。但若是不跟来,只要想到绫影那样子,他就知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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