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待得堂上无人,公子转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将那些人打发走了,随即精神抖擞起来。既无人来打扰,我便也无所忌讳,在公子的案旁坐下来。
“你不是还有好些公文,”我故意道:“怎就让他们下去了?”
“自是怕你支撑不住睡倒在这堂上。”公子一本正经,“传出去难免说我御下无方,有失体面。”
我心底“嘁”一声,道:“谁说我困了,我不过打了个哈欠。”
“哦?”公子似笑非笑,“那我再将他们召回来?”
“你敢。”我瞪他。
公子笑了起来。
他着我,少顷,却皱皱眉,仿佛甚不顺眼:“你又在面上乱画些甚?难看死了。”说着,伸手便要来擦我的脸。
我忙躲开:“不能擦。”
“为何?”
“是你说我贴了胡子仍能被人认出来,我这才多画了一块胎记上去。”我说,“这是我花了许多心思才画好的。”
公子神色无奈,把手收了回去。
“公子还要再看公文?”我见他继续翻起卷册,问道。
“嗯。”公子道,“这些不甚要紧,我自处置了便是。”
我颔首,想起方才他和幕僚们议论的那些事,问:“圣上这亲征,还要多久?”
“不知。”公子道,“此番乃是圣上继位之后第一次亲征,总不好无功而返。”
我说:“大军虽未遭遇黄遨,但也并非毫无斩获。我听闻王师击溃了几回小股乱党,就此班师回朝也无不可。”
公子道:“淮阴侯亦如此劝说,圣上不肯。”
我讶然:“淮阴侯?”
公子道:“正是。”
“他如何劝说?”
公子的目光意味深长:“他在圣上夜里睡得正好时,突然醉醺醺闯进去强谏,以圣上年纪尚轻不识军事为由,劝圣上班师回朝。霓生,你若是圣上,当如何作想?”
我:“……”
虽然我一向知道沈延得势,但如此跋扈之态,还是出乎我意料。皇帝没有砍他脑袋,已经是看在了甥舅的情分。
“而后呢?”我问。
“而后,淮阴侯便回雒阳去了。”公子道,“圣上身旁只剩下了逸之。”
我颔首。
“霓生,”公子忽而道,“以你所见,黄遨在何处?”
此事,亦是我一直思索之事。我问:“公子可有地图?”
公子随即从旁边抽出一卷帛图来,在案上展开,用镇纸镇住。
冀州一带离司州甚近,邺城都督所用的地图乃是司徒府专人绘制,比平日所见更为严谨精细。
我将地图细看了一会,问公子:“可知这黄遨是何来历?”
公子道:“他是吴人,前朝时曾是吴郡的水军司马。后前朝乱起,刘阖割据楚地时,黄遨投奔刘阖,当上了水军都督。”
我讶然:“此人竟有这般来头?”
公子颔首:“高祖平定天下之后,此人一度全无音讯。今年冀州大旱,他纠集流民抢劫豪强,开仓济贫,短短两月内便拉起两万兵马。我仔细问过了高奎与他交战细节,此人善用迂回之策,屡出奇兵。相较之下,高奎应对死板,被其突袭时首位不得兼顾,以致败亡。”
我看着地图,少顷,道:“黄遨虽击败高奎,但到底是乌合之众。天子率三万兵马气势汹汹而来,再傻的人也知道不可硬接锋芒。黄遨要想保存自己,与其应战,不若退避三舍。黄遨之所以可成如今之势,可见冀州诸郡及诸侯国乃一盘散沙,他大可继续流窜其间暂避。朝廷大军再是厉害,也不会常年围剿不走,只要圣上归朝,他便得了生机。”
公子叹口气:“圣上也是此想。故而淮阴侯即便不曾失态触怒,他也不会撤兵。”
我皱了皱眉,道:“不过冀州并非荒无人烟之地,黄遨就算有心躲藏,要将两万人马隐蔽起来也甚是艰难。朝廷定然派出了细作耳目四处打探,难道一点消息也无?”
“怪就怪在此处。”公子道,“这两万人,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全然寻不到踪迹。”
我沉吟,想了想,道:“还有一事,两万兵马,粮秣消耗乃是大事。圣上亲征已有一月,这些人隐匿许久,粮草当已匮乏,他们如何筹措?”
公子道:“我亦想过此事,还特地问了冀州府的人。圣上亲征以来,黄遨部众未再犯一桩抢夺豪强之事。冀州正大旱缺粮,朝廷又令各州严紧粮食买卖,就算有人敢冒险犯事,他也筹措不到多少。”
我微微点头,未几,目光倏而落在巨鹿旁边的一个圈上。
“这是大陆泽?”我看着那上面的标记,问道。
“正是。”公子道。
我心中似有什么掠过,道:“公子方才说,黄遨原是水军都督?”
公子看着我,眉间一动:“你是说……”话未说完,外面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都督!城外急报!”
我和公子皆是一惊,看去,却见是青玄。
只见他小跑进来,脸上流着汗。
“都督!”青玄道,“城外急报,昨夜发往大营的五十余艘漕船,在路上被黄遨兵马所劫!”
“漕船?”公子面色一变,站起身来,从青玄手中接过战报。
他目光迅速掠过纸面,变得冷冽锐利。
我在一旁看着,未几,亦知晓了此事经过。
那五十余艘漕船,是这几日发出的最大一批。今晨行至司州与冀州交界的广平郡时,突然遭遇上百小船围住。那些小船顺着风,来得飞快,甫一靠近便甩出抓钩绳梯,接着船上的匪徒呼啸而至,见官兵就杀,颇有江洋大盗的作风。那些漕船虽是官船,但这般地界,从来无人敢来抢,故而船上配的大多是搬运的民夫,军士寥寥无几。没多久,所有漕船都被匪徒夺了去,有两三军士见势不妙投水逃跑,才得以捡回性命回城报信。
公子即刻下令将幕僚召来,商讨对策。
我不曾见过公子的幕府,不过我昨日就听青玄说,公子不像别的都督和将军那样,恨不得将所有的位置都安上人,以图议事时熙熙攘攘场面盛大。他自从第一次开府,便只求精简,选任的无论士庶,皆有才干之人。
待得人到齐,果然如此。幕僚不过十余人,文武相对,下首案席都不曾坐满。
没多久,那些死里逃生报信的军士也被带了来,陈述前后事由。
听完之后,司马杨歆道:“以在下之见,此事乃早有预谋。劫船之处,在下从前曾去过,乃是一处河湾,水深浪平,甚适宜埋伏。这些贼人知晓何时发出的船队最多,估计好了时辰,选好了地点下手。如何夺船,如何撤离,首尾处置得甚为利落。”
众人皆颔首。
公子问那些军士:“那些劫匪,确实是黄遨的人么?”
军士们点头,其中一人道:“小人就是冀州人士,知道黄遨手下的人皆自称义士,且一向只杀官兵不杀民夫,那些贼人上船之后,行事皆是黄遨手下做派。”
公子沉吟不语。
下面众人却议论开来,有人提议黄遨既然露尾巴了,就该即刻去追,莫放过丝毫动静才是;有人则主张应该先将未出发的船都增兵守卫,以防再生这般祸事。且被劫去的漕粮是大数目,眼下首先要做的乃是如何弥补。
“五十余艘船的粮食,不去追回,难道就这般白白便宜了那些逆贼?”一人不满道。
“追?”另一人则反驳,“如何追?他们走的是水路,那附近河道众多,等你打探得来,粮草都被贼人吃光了。”
公子听着众人议论不休,一语不发,将眼睛盯着地图,似在思索。
我见得时机合适了,轻咳一声,道:“都督,小人倒是有一策。”
公子讶然看我。下首众人的说话声亦收起了些,目光纷纷朝我投来。我听到有人在小声打听我是谁。
“何策”公子即道,“快快说来。”
我说:“那些贼人既谋划如此周全,必曾有细作潜来打探,只要将细作找出来,顺腾摸瓜,管那些贼人是不是黄遨派来的,都可挖出来。”
“细作?”下首一人道,“如何找?”
“此法甚易。”我说,“邺城走水道往南走三十三里,河道平阔,岸边有棵老榆树,树下有一堆篝火灰烬。诸位牵上两条猎犬,在灰烬往正北三步处嗅一嗅,猎犬自会带诸位去找到奸细。”
这话出来,堂上一阵安静。
下首众人看着我,有的疑惑不解,有的露出恼怒之色,仿佛我是个哗乱公堂的白痴。
只有公子目光一亮:“哦?”
“阿生……”青玄在旁边忙拉了拉我,低声道,“莫胡说。”
我转向他:“表兄,你方才既算得了天机,便该告知都督及诸位将官才是,也免得众人辛苦奔波。”
青玄愕然结舌。
“大胆!”主簿崔容皱眉,似忍无可忍,道,“此乃军机大事,尔等竟敢凭怪力乱神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我看着他,冷笑道,“主簿可知我表兄是何人?”
崔容目光有些微的不定,却似不屑答话,沉着脸等我说完。
“可听闻过三年前凭窥天奇术为先帝护佑龙体平乱定国的云霓生?” 我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微微变色的脸,一手揽过青玄的肩头,用力握了握,骄傲地说,“我这表兄,与云霓生乃是拜过把子的姐弟,亦是那窥天奇术的唯一传人,人称雒阳小半仙。”
青玄:“……”
公子:“……”
第158章 细作(下))
崔容露出不屑之色, 看向公子,道:“都督,此事不宜迟, 还请都督决断!”
公子看我一眼,意味深长。
他坐在案前, 看了看地图,正色道:“那劫船之事发生时, 已近凌晨,贼人们白日里逃窜, 必不敢像夜里一般无所顾忌, 势必要拖慢行进。而就算他们再小心翼翼, 五十余艘漕船的粮草, 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都难免引人注目,故而此时派人去追,未必一无所获。”
下首众人听得此言,皆无异议。公子又与他们商议一阵,定下对策, 兵分三路。
公子仔细估算, 计议至此,公子兵分三路。
一路,是由主簿崔容和司马杨歆领一千水军,沿着出事的广平郡水道往大陆泽方向搜寻。
“广平郡虽有诸多水道, 但五十艘漕船都是大船, 浅水难行。就算他们卸下粮食转陆路, 那些大船也不可一时销毁,先找到船,贼人便已不远。”
崔容和杨歆皆领命。
第二路,则是公子和长史俞峥。五十艘漕船的粮食不是小数,二人须得在邺城再行筹措,紧急调往大营,同时为防这等事再起,其余漕船,须得分派兵马护卫。
而第三路,则由公子那侍卫长裘保领精兵一百,带上猎犬,到我说的那地点去寻细作。
前面两条,幕僚们皆无异议,而听得公子说到第三条,幕僚们皆露出不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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