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三姑娘却道:“言姐姐,我们不怕,这些话从小就懂了。”
  扶意很是怜惜,想自家虽是小门户,倒也清净简单,除了一个老祖母作耗,再无旁的烦恼,可怜这些深宅大院里花儿似的姑娘,也有常人无法想象的难处。
  说着话,只见院门前站了瘦弱的男孩,跟着他的乳母丫鬟们,小心搀扶主子跨过门槛,三姑娘先过去了,牵了弟弟的手来:“中午奶奶发话,要他歇了午觉出来逛逛,言姐姐,能不能带上平珒一道玩耍。”
  小公子十分孱弱,白面白唇,瘦如枯槁,似风一吹要倒,扶意起身道:“不如进屋去坐,这里风大。”
  平珒弱声道:“言姐姐坐,我看看就回去。”
  韵之叹气,问几位奶娘婆子:“大夫怎么说?”
  奶娘应道:“这几日大安了,只是根基弱,这乍暖还寒的,不敢叫公子出门,怕吹了风。”
  且说为了四公子私下带弟弟出门骑马,要得平珒高烧一场,他的生母柳姨娘闹到西苑,结果反被三夫人嘲风平珒羸弱,不像祝家的子孙,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但那都是扶意来之前的事儿,据说后来三夫人领着儿子到兴华堂请大夫人发落,结果四公子没事儿,闹事的柳姨娘被罚跪祠堂。
  扶意听韵之提起过,大房两位姨娘,平日里也不怎么来事儿,偏偏时常和三夫人过不去,有几回还顶撞过她母亲。
  不过她们东苑也有一位姨娘,韵之的母亲不便拉下脸和妾室争辩,出了事,常常把姨娘推出来。
  这会儿平珒就要回去了,不过是进门看了眼的光景,跟他的下人都十分胆小谨慎,扶意不便多嘴,可怎么就觉得,这孩子是被捂坏了。
  三姑娘和平珒是一母所生,她健康活泼、明丽开朗,同胞的弟弟,却自小病魔缠身。
  眼看弟弟被簇拥着离去,她小小年纪也学会了叹息:“若是把平珒放在姨娘身边养,兴许能好些,这些个婆子,只管捂着,不好好喂饭光喂他吃药。”
  扶意和韵之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不久后姑娘们散了,姐妹俩一路往内院走,韵之随手折了柳条在手里把玩,说起家里的事,气愤时将柳条抽得呼呼作响:“倘若我三哥是大夫人亲生的,这家里的事儿可就简单多了,大伯母也不会那么坏。”
  扶意要她小点声,韵之冷冷道:“大家都不说破罢了,大伯就平珒这一个亲儿子,养成这模样,是谁的责任?这么一想,我三哥哥当真不容易,他要帮着大伯母做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
  提起祝镕,扶意的心就乱了几分,可她不能总这样子,连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巧的是,刚到内院门外,就遇见前门传话来的,说是尚书夫人留饭,三公子要晚些归来。
  韵之玩笑道:“慕夫人有日子没来家里了,下回她登门时,你可千万别露面啊。”
  扶意不解:“为什么?”
  韵之上下打量扶意,羡慕地说:“你这模样品格,慕夫人一见那还了得,你想不想做尚书府的少夫人呀?”
  扶意呆了一瞬,才明白韵之在打趣她,瞪了眼转身进门,由着韵之追在后头赔不是也不理她。
  之后和老太太一道用晚饭,提起兵部尚书府,老祖母笑道:“慕夫人为人和善,虽烦恼儿女婚事,可也不是那不正经的人,见了姑娘就往家里拉?”
  韵之苦笑:“我二哥就好了,没人催没人急的,我爹娘那儿,挑不着好的就是不松口。”
  老太太却道:“你小孩子能懂什么,只当你娘看着高门贵女挑花眼?你娘也是顾忌你大嫂嫂,她虽是相府千金,到底是庶出的女儿,你娘总要找个合适的人品好的,盼着将来妯娌和睦不是?”
  韵之还头一回听说这话:“当真?”
  老太太道:“所以说你们小,哪里懂大人的苦心。”
  韵之放下筷子,说道:“那也是因为,我总见大嫂嫂叫母亲责罚,天天罚站罚跪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怪可怜的。”
  老太太对两个孩子说:“将来你们去了婆家,少不得也有这些烦恼,你们大嫂嫂瞧着柔弱,心里也是有主意的孩子,你们该多学学才是。”
  韵之摇头:“学什么,学她对我娘惟命是从,我娘大点声儿,我嫂嫂就哆嗦了。”
  老太太笑孙女看不透:“你又不是你嫂嫂,你真知道她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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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不唱牡丹亭
  听老祖母这般说,俩姑娘彼此看一眼,韵之重新拿起筷子道:“将来我的婆婆若敢这样欺负我,我是要跟她闹得天翻地覆的,我就从没见奶奶您刁难过谁,我娘怎么不跟您学好呢。”
  老太太悠悠笑道:“你啊,还不如你的妹妹们明白。”
  韵之不屑,吃着饭菜含糊地说:“我怎么不如,她们才是傻。”
  但扶意懂老太太的意思,韵之这样帮着嫂嫂说话,只会挑得她母亲厌恶儿媳妇,反过来三姑娘四姑娘对各自的生母不理不睬,才叫得两位姨娘不在大夫人跟前受数落。
  如此虽有悖人伦情理,只顾眼前安生,可韵之有韵之的好,妹妹也有她们的长处,扶意越来越喜欢这家的姑娘们,在女孩子里做姐姐,满足了她从小没有兄弟姊妹孤零零的遗憾。
  而入府以来,更是跟着老太太学了不少大家族为人处世的道理,老人家言传身教,对她这个外人也毫不吝啬。
  起初接到国公府的帖子,扶意满心只想着离家一年图个清静,转眼过去一个月,她经历了许多事,一面享受着荣华富贵,一面看遍了公侯世家的冷暖与不易。
  不知自己将来,是怎样的前程,但有个人告诉她山有多高、海有多深,还告诉她,不要轻易放弃。
  扶意缓缓喝下鲜美的鱼汤,暖意沁入周身,她的心不由得安宁下来,再没有因为想到祝镕而意乱纷纷,那样美好的念想与心思,何必让它变得纠结痛苦,原是她太傻了。
  待老少三人吃得七八分饱,门外传话,二夫人和少夫人,带着小孙儿来请安。
  两个粉团儿似的娃娃飞奔进来,缠着太祖母要抱抱。
  韵之抱着她的大侄儿,老太太怀里是小重孙女,命丫鬟切了甜糯的香瓜,慢慢喂孩子吃。
  姜氏笑道:“您今日用饭早,还想带着您孙媳妇来伺候呢,不想来晚了,您都吃罢了。”
  少夫人上前抱过女儿,不敢叫老太太受累,温柔娴静地坐在一旁,扶意则为二夫人端茶,姜氏笑道:“姑娘越发像老太太的孙女,像这家的孩子了。”
  老太太道:“原就是我娘家的孩子,难得你们也喜欢她。”
  姜氏不吝言辞地将扶意狠狠夸了一番,说着说着,便道:“月底是您儿子的生辰,前两年他都在外当差,没顾得上贺一贺,去年二爷升了官,同僚之间催他摆酒好几回,他也忙不过来,何况还有几位恩师要酬谢。媳妇想着,今年在东苑给他张罗几桌酒席,请各府老爷女眷们来热闹一回,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老太太笑道:“有热闹的事,我自然高兴,只是要你辛苦张罗。”
  姜氏忙道:“如今您孙媳妇也长进了,帮着我分担好些事,这些日子韵儿跟着扶意学了些待人接物的规矩道理,也有模有样了。”
  老太太说:“你好福气,儿孙满堂,是该拿些体己来,请众人都乐呵乐呵。”
  “不敢当。”姜氏谦恭地说,“都是母亲慈爱,这家里有您在,孩子们心里都有依靠。摆宴请客的事儿,自然是二爷和媳妇拿体己的银子,不使公中的,不敢给大嫂嫂添麻烦。”
  老太太笑道:“你家二老爷在外当差两年,我也不曾好好照顾,我拿银子来,给你们搭台唱戏,热闹两天,其余酒水车马,你们自己打点吧。”
  姜氏起身福了福:“母亲这番心意,二爷和孙子们知道了一定高兴,今日回来且晚,不敢叨扰您休息,明儿一早就来给您磕头。”
  老太太说:“不忙,父子几个当差辛苦,我这里只盼他们好,他们倒不必惦记我,我还乐得自在清净。”
  之后絮絮几句家常话,少夫人借口孩子们困了,便与婆婆一道辞别了老太太,扶意和韵之一起送到门前,姜氏邀请扶意同行,说是好为她照着路。
  扶意不便推辞,别过韵之,跟着婆媳俩离了内院。
  路上不过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很快就到清秋阁门外,扶意目送一行人继续往东苑去,直到走远了,才带了香橼进门。
  她们进屋子没多久,廊下两个婆子就悄悄出去了,香橼厌恶地啐了口:“难不成小姐您吃喝拉撒她们都要去给大夫人禀告?大夫人什么意思嘛,当咱们是犯人不成?”
  “你又来了,平日里好好的,脾气一急就乱说话。”扶意不以为然,“她们也没法子,不照着主子吩咐的,去哪里吃这口饭呢,你我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反正大夫人往后再如何,我也不待见她。”香橼恨恨道,“还是公爵夫人呢,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关起来。”
  “行了,少说两句。”扶意嗔道,“快替我想想,二老爷生辰,我该准备什么贺礼。”
  香橼说:“咱们又没钱,何况这家里最不缺金银玉器,不如您写几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大字,还讨个吉利。”
  扶意摇头,说:“那也太没诚意,好歹是韵之的父亲,我不能太敷衍。”
  香橼笑道:“不如求老太太示下,咱们街上逛逛,去买几件玩意回来?”
  “你啊。”扶意道,“是惦记街上好吃的吧。”
  香橼说:“那也不如我们纪州的吃食……”
  提起这话,扶意也思念家里,要紧是放心不下母亲,不知这一个多月,她有没有被祖母欺负。
  今晚老太太说了几句婆媳之道,扶意心想,那是老太太眼里干净,自小出身世家贵族,长大嫁入国公府,一辈子只见过尊贵体面的人,哪里知道小门户里的嘴脸与歹毒。
  她默默收拾自己的书本,香橼跪在床上铺被子,如往日一般,翠珠送来热水供姑娘洗漱,之后几人坐在一起说说笑话,待夜深了便要散了各自睡去。
  今日亦如是,提起东苑要摆宴,翠珠几个很高兴,清明祭祖没跟着去庄子里热闹一番,都说好久没看过戏了。
  “东苑张罗这些事,咱们就能看现成的戏。”翠珠欢喜地说,“姑娘您一定带我过去呀。”
  扶意自然答应,正准备散了,门下的婆子送来纪州的信函,随口说:“三公子回府,刚好在门前接的信,顺路递进来了。”
  香橼一下站起来,说道:“小姐已经换了衣裳,奴婢去跑一趟吧,总要谢谢三公子才好。”
  这点小事,还真不至于,扶意当然知道香橼打的什么主意,可这小丫头胆子大了,不等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旁人一贯知道扶意礼仪周到,也没多想,为她吹了蜡烛熄灭灯火,这一天又结束了。
  这边祝镕带着争鸣往西边小院走,听得身后脚步声,争鸣张望了几眼,禀告主子:“是言姑娘身边的香橼。”
  祝镕立时停下脚步,待香橼走近,温和地问:“有事吗?”
  香橼大大方方地说:“劳烦三公子为我家小姐递信,小姐特命奴婢来谢过公子。”
  祝镕道:“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可香橼却问他:“公子可还有什么话,要吩咐奴婢转达?”
  祝镕眼里,机灵活泼的小丫头,满眼睛都是话语,仿佛她知道些事,可明明又不曾发生过什么。
  这么跑来,是扶意的意思,还是香橼自己?
  只怕自己言多必失,反伤了扶意的心,又或传出闲话,害了她的名声,祝镕便道:“没什么事,举手之劳,请你家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倒是争鸣客气地对香橼说:“姑娘仔细路上石头,早些回吧。”
  香橼愣了愣,也不敢追着人家再问,白跑一趟,心里好生失落,撅着嘴回到清秋阁。
  扶意见了也不理她,自顾躺在床头就着两盏烛火看书,香橼跑来说:“这么暗,可要看坏眼睛。”
  扶意便放下书,翻身背对着,香橼收起书本,伏在床边轻声道:“您生气了?”
  “没有的事,你大了,自然不用听我的。”
  “小姐……”
  “我当你知心的人,才说那些话,如今也没得后悔。”扶意冷冷地说,“你大了,我管不住你。”
  香橼怕了,求饶道:“小姐,我再也不敢,我……”
  扶意转过身,坐起来,低头含怒看着她。
  香橼不敢抬头,放下书抓着扶意的手:“小姐,我再也不敢了。”
  扶意轻叹:“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可我不是崔莺莺,你也不是小红娘,咱们更不唱《牡丹亭》,戏文里的这些女子,哪一个落得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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