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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66节

  虽然虞重锐回了洛阳,我们俩的联络却变少了,不能再写书信传递消息,上元一别后更是一个多月都未能见面。我最常看见他的机会,竟是从别人脑海里读取与他相关的画面景象。
  而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从他的政敌那里知道,自从去了真定府赈灾救急,他在京畿道试推行的新法、兴建的几处工程便都因为阻力太大、下面的人难以推进而停滞了。去夏多雨洪涝,仿佛把今年的雨都下光了,开春后直到惊蛰时节,洛阳周边一滴雨都没下过。虞重锐主持的黄河河工,除了加固堤岸防洪,还有上游建水坝、下游开渠引水灌溉等计划,但因为去年河工上出了事,全都停了。今春干旱无雨,他又上表请求重启河工,趁枯水期清挖淤泥降低河床,引黄河水入渠,不但可肥沃两岸土地,亦降低来年再发洪水、决堤泛滥之风险。
  这提议也遭到诸方反对未能实施,因为国库里没有钱了。黄河水流湍急,要想在洛阳上游建坝、下游开渠,那得是多大的工程,没有个五年十年根本看不到成效,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会让如今捉襟见肘的国库赤字雪上加霜。万一再发生太行地震这样的天灾,拿什么去救济安抚?
  陛下将他的折子留中不发,但是老天不下雨,春耕便无法进行,耽误了农时,这一季又要青黄不接。于是陛下决定二月下旬驾幸清河苑,登高祈雨。
  清河苑本是前朝禁苑,位于洛阳西北,占地千顷,东西南北皆数十里,横跨黄河及其支流,北接王屋山,高岭低川交织,地貌宛如一小国。武帝时在此屯兵操练,移山填河,模拟燕蓟地势反复演练,北伐一举将鲜卑人赶出长城以北,收复失地。其后数十年九州太平不识兵戈,永王作乱时洛阳也是陈兵向南,清河苑又变回畜牧游猎之所。因苑内兼有山陵平原河谷等多种地形,皇帝皇后还会在此举行籍田、亲蚕、钩鱼、畋猎等仪礼。
  籍田礼本该孟春正月举行,陛下因为去年年底摔了跤,行动虽恢复如常,气力却大不如前了,无法下地亲耕,今年便省略未办。谁知接连月余无雨,似乎是天意不谐,这回祈雨便下足了诚意,除了太常寺一干人等,文武百官、皇亲妃嫔也都随行,一并由淑妃和贤妃代行亲蚕、躬桑礼。
  中宫无主已逾十年,往年籍田亲蚕都是姑姑陪同在陛下身侧,今年换了别人,陛下会想起她、感慨一声物是人非么?
  姑姑过世大半年,除了我每日在佛堂对着她的灵位抄经,似乎越来越少听到别人提起她了,陛下心中也难见念及。
  姑姑身为妃嫔,有淑妃、贤妃以及后宫数不清的佳丽可以替代,身上的“墨金”则由我继承,她在陛下心中,是不是也渐渐淡去遗忘、被这些人取代了?
  至今我仍未听陛下说过想过一句觉得愧对亏欠姑姑、对她的死有责任的话。他是皇帝,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应该对他誓死效忠,不能有半点私心二意,哪怕忍受不了自尽求解脱,那也是大不敬之罪。
  岚月身子渐重,不胜车马劳顿,无法随行,只送到宫门口与信王依依惜别。陛下亲切地询问:“可知是儿是女?”
  淑妃回答:“才四个多月,太医说尚不能确认。不过民间有‘酸儿辣女’的说法,信王妃害喜时嗜酸如命,肚子尖而不圆,臣妾觉着十有**是个小皇孙。”
  陛下连声笑道:“好,好!淑妃此去离宫,多则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可要安排好信王妃的起居呀!”
  他笑容满面,慈祥和蔼,但转向信王时,目光里分明又有肃杀金铁之色。
  「朕已经给兄长留了后,但如若是个女孩儿,或者半途夭折,那也是天命注定如此了。」
  看,人想要为自己的不义之举找理由开脱,总是能找到的。信王之前说他还有半年时间,或许还是太过乐观了。我看他与岚月分别后脸色不佳,大约也猜到了陛下问这些话的背后之意。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虞重锐也在随驾之列,我又可以远远地看他两眼。从真定府回来过了一个多月,他也没见养胖一点,是凤鸢照顾得不尽心,还是他操心劳累的事太多了?
  可惜只遥遥相望看得一眼,圣驾出宫后,陛下与百官在前,宫眷在后,迤逦百丈,前后便看不到了。
  我跟永嘉公主同乘一车辇,失落之意公主自然全都看在眼里。她促狭地一笑,对车旁黄门內侍道:“你去前面,把虞相叫过来,就说是我请他的。”
  我不禁瞪直了眼。公主如此直截了当,连个弯也不拐的?
  那黄门领命而去,小跑赶到队首,不一会儿当真把虞重锐引了过来。他骑马缓行走在辇旁,公主对他说:“这是我回洛阳后头一次出城,路远坎坷,心中忐忑,可否请虞相随护左右?”
  公主你这理由……
  车辇四周无壁,只以垂纱帘幕遮光挡风,隐约仍可见外头景物。虞重锐隔着纱幕往车内看了一眼,居然回答:“长公主吩咐,莫敢不从。”
  公主又问:“此去清河苑,大约要多久?”
  虞重锐道:“车行缓慢,约需三四个时辰。”
  “要走三四个时辰这么久,那不是一天都在路上?幸有虞相陪伴在侧,不然本宫可要无聊死了。”公主做出不耐烦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转过来对我悄悄眨了眨眼睛。
  三四个时辰,虽然不能直面、不能说话,但是能这样隔着一层纱看到他,一路听他的马蹄话语声,我已经觉得万分欢喜了。
  我坐在车里望着他的身影,他端坐马上,目视前方,只有公主询问时才转过来片刻。
  也不知他看清我没有……
  公主忽然问我:“梁溪县主从前在宫外,可有机会经常出城?”
  “啊?我……”我回过神来收回视线,支吾应道,“在家不比宫规森严,且我家在北郊有别苑,倒是经常来。”
  公主嗔道:“怎的我不问你,你就一声也不吭?”
  公主明知故问,我抿唇看着她,又不能反驳辩解。
  “还是外头景致好,到了阳春三月想必更盛。”公主又转向外头,“听说朝中许多大员都在北郊有别苑,虞相也有么?”
  虞重锐道:“去年陛下新赐,就在彭国公家隔壁。”
  “哦?那倒是巧了,”公主再转回来问我,“也未曾听县主说起过。”
  我说:“那座园子从前无主,颇具野趣,我常去冶游。陛下赐予虞相之后,反而不便踏足了。”
  虞重锐在外头说:“扰断县主雅兴,是微臣之过。”
  公主道:“我瞧这园子倒是个有缘之地,有机会也要去看一看。”
  有公主在中间传递搭桥,即便见不到面,我也能隔着幕帘与他说上几句言浅意深的话。
  可惜好景不长,出城未走几里,前面有人逆行而至,扬声道:“陛下遍寻虞相不得,原来是在这里做长公主的护花使者。”
  我听那声音有些耳熟,稍微掀开帘幕朝外一看,果然是邵东亭。
  虞重锐无法,侧身低头对公主道:“陛下有命,不敢怠慢,恕微臣不能再随侍公主左右。”
  他从公主拨开的车帘缝隙里望了我一眼,我眼睁睁看着他转头策马追向队首,被前方的人马车辆挡住,看不见了。
  邵东亭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公主却探出头去,对尾随虞重锐之后的邵东亭道:“邵郎中且留步。”
  邵东亭勒住缰绳与车辇并行,问:“长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仰头对他妩媚笑道:“虞相是我特地邀请来沿途作伴的,邵郎中把他唤走了,是不是该自己留下赔给我才对?”
  我瞧见邵东亭微微红了面皮,垂首道:“愿为长公主效犬马之劳。”
  这不正称了他的心意吗?我有点气不过,但是公主行事必有她的道理,我没有多言。
  一路上邵东亭陪侍在公主车驾旁,公主见着稀奇的景物便问他一两句,他应答还算有礼。
  到了清河苑离宫,公主与陛下碰面,陛下果然问她:“上回选驸马的事不了了之,还以为永嘉的姻缘未到,原来这半年一直与重锐来往不断,莫非仍旧属意于他?”
  公主叹气道:“虞相虽好,却不解风情,私下里也满口都是民政国事,不如状元郎风流识意、温雅可人。唉!真叫人左右为难无法抉择。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如男儿一般,三妻四妾左右拥抱呢?”
  陛下哈哈大笑:“原来永嘉也会被儿女情长困扰,不过驸马嘛,终究只能有一个。”
  公主说:“那我得仔细考察比较,这回可不能再嫁错人了。”
  一说到公主从前那桩婚事,陛下便觉得愧疚遗憾,凑近她说:“你慢慢选,好好选,不管看中谁,朕都为你做主。”
  先前我确实有过担心,公主老是利用自己和虞重锐的关系为我行方便,万一陛下当了真,该如何收场是好?方才公主灵机一动便想到了应对之策,只不过这样一来,邵东亭又该自作多情,以为是公主上了他的钩被他套住了。
  清河苑占地广阔,仅南面入口处有离宫殿宇数座。登高祈雨的祭坛设在苑中西北锥山之巅,距离宫尚有二十里,而太常寺占卜的吉时是明日清晨卯初二刻,因此下午抵达离宫后,陛下只稍作休整,继续往锥山进发,夜晚在山脚扎行营,寅时披星戴月登山祈雨。
  或许是被陛下求雨的诚意所感,尚未开坛,北面山中竟先隐隐传来几声春雷,东风乍起。
  往年这个时节,田野山间已是点点新绿,但今岁干旱异常,新苗未发,山上仍旧光秃秃的了无生机,只有去年落下的枯枝败叶。
  我看宫人仆役举着灯盏火把四下忙碌,不禁心想:天干物燥,这么多人执明火上山,万一谁失手不小心,岂不是很容易引起山火?
  或许我不该乌鸦嘴。夜间在营帐中刚刚睡熟,忽然被几声春雷惊醒,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敲锣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第87章
  起初我以为只是营地里走水, 匆忙起身披上衣服出来一看, 竟是山上起火了。
  去年留下的枯树枝叶又干又脆, 烧起来哔啵作响, 东风一吹, 火势蔓延极快。吹落的火星掉到营地中,引燃了地上枯草和帐篷, 有人捧着营中准备的水盆去灭火,被旁边的人拦住:“山都烧起来了, 这点水能顶什么用?还是快跑吧!”
  几个人将帐篷上的火扑灭,把里头的人救出来逃命。
  山火未到,浓烟先至, 营地里众人慌张奔逃, 一片混乱。我的营帐挨着永嘉公主,赶过去一看,公主已经被人救走了;百官营帐在山脚外围,他们看到山上的动静,应该更容易撤退逃生, 虞重锐的身手和应变能力我也信得过;又想起三皇子,他在高处圣驾行辕之侧,小孩子睡得死,也不知有没有人顾及他。
  到了行在附近, 没有找到三皇子, 却遇上了陛下。今夜淑妃伴驾侍寝, 两人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衣冠不整,被几名内侍搀扶着逃出行营。惊险仓皇之际,陛下的小中风遗症又显露出来,一瘸一拐跑得十分费力。
  梁禄牵了两匹马过来,一边咳嗽一边对陛下说:“火势席卷实在太快,陛下请先上马至安全之地,保重圣躬要紧!”
  他搀扶陛下上马,另一边内侍欲扶淑妃,陛下却转过头来喝道:“那匹马给梁溪县主!”
  淑妃僵立当场难以置信,玉容惨白无色。
  梁禄立刻反应过来,将另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我:“请县主护卫陛下先行,往东南三里有溪流河谷,到了水边就安全了,小人等保护淑妃随后就到!”
  眼下我也无暇向淑妃解释了,听命上马,跟随陛下驰出营地。
  骏马脚程快,起初还能看到一些人跟在我们身边奔逃,渐渐就听不到人声了。二月深夜里寒风迎面如刀,背后却是熊熊的山火,整座山都烧了起来,热浪浓烟直侵袭到数里之外。
  后方的火光映得前路愈发晦暗,天上一丝星光也看不见,我只得紧随陛下的马蹄声闷头前行。跑了大约半刻多钟,三里地早就过了,并未见到梁禄所说的溪谷,我扬声向前方问:“陛下,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风声烈烈,马蹄未止,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又疾驰了几里地,火光被我们远远抛在了身后,宛如天边一堆巨大而耀眼的篝火。我回头望了一眼再转回来,眼前更加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依靠马身倾斜判断我们在上坡,偶尔有树枝划过我的胳膊,似乎是一片密林。
  我不敢走太快,勒住缰绳,前方陛下的宝马却突然一声长嘶悲鸣,蹄声凌乱,紧接着传来人马摔倒滚落的声响。
  我连忙翻身下马,循声追过去:“陛下?陛下!”
  无人应声,只听到马嘶嘶喘息,低声哀鸣。
  眼睛渐渐适应了四周光线,隐约看得清树影道路。我踩着林子里的石块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陛下坐骑身边。那马似是崴伤了腿,侧躺在地上,而马上的陛下则不见了踪影。
  我扬声往左右喊:“陛下!您在哪儿?陛下!”
  喊了好一阵,才听到左下方传来虚弱断续的声音:“朕……在这儿……”
  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昏暗的树林瞬间照亮,震耳雷声接踵而至,仿佛就在头顶高悬。伤马骤然受惊,竟挣扎着爬起嘶鸣,失控发狂往林子深处逃窜而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看见了,陛下一身白袍,倒栽在坡下,暗夜里十分显眼。
  我往他的方向走过去,一脚险些踏空,足下碎石枯叶簌簌而落。我改从旁边绕行,扶着树干一步步往下探,终于绕到坡下。
  第一声雷电过后,远近又有了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断。
  陛下是侧着摔下来的,土坡底下还有一棵参天古树,他卡在裸露虬结的树根中,姿势古怪,远看甚至没有脑袋,走近了才发现脖颈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在胸前。
  我上前去想把他救下来,手刚一举起,立刻被他喝止。
  “别动,”他艰难地说,口齿也不甚清晰,“朕……摔着……脖子了。”
  我的手停在他颈侧三寸之处,不敢妄动。
  颈项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摔断脖子,是不是很严重?我听人说过魏国公的儿子就是打马球从马上摔下来,折了脖颈,施救的人不懂,上去抬他,结果当场就死了。
  我看着自己举在半空的手,和手掌之下陛下折弯扭曲的身形,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如果……如果我现在把手放下去,不必做什么残忍血腥的举动,只要轻轻地摇一摇他,他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控制我,我就可以从这个人的权力桎梏下解脱了?姑姑被逼自尽的冤仇,也可以伸张得报了?
  电光忽现,青白的闪电将四野照得雪亮。陛下的脸埋在肘弯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他把自己的头抱在臂弯里,眼珠子却还在动,让人毛骨悚然。
  那双眼珠忽然转过来,从肘侧和树根的缝隙里盯着我问:“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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