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施清如仍是干巴巴的一句:“督主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
  当初他从天津卫重伤回来,明明两个人关系就更进了一步,无形中亲密了好些,结果他才一好些,便立时疏远了她;
  之后她一直拼命的想对他好,把那忽然的改变再变回来,换来的却是他的躲避三舍,越发疏远她,甚至还收下了那么几个环肥燕瘦的美人儿;
  然后,他酒醉后……亲了她,她以为一切都能变回来,一切都能不一样了,谁知道,他却说传的人根本不是她,他是认错了人,亲错了人。
  ——那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被人亲吻,还是那般的猝不及防,亲她的人还是他……她心里当时有多紧张多羞涩多甜蜜,待他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后,就有多难堪多痛苦多煎熬。
  以致那之后至今,她根本没敢再回头去想过那晚的事,根本连去回想当时难堪与痛苦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此刻之前,她都还强迫自己不去想自己那晚到底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那些伤害又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如今她终于有勇气去回想那晚的事,去直面那晚的难堪与伤害了。
  再之后,她一连几个月都没再见过他,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时,是他赶到凤仪殿去救她,他日理万机,刻不得闲,却亲自赶去凤仪殿救她,可见心里待她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不一样的……可惜现实马上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把她扔给丹阳郡主,便先离开了,就像她是一颗烫手山芋,稍微扔得迟一丝半点,都会再也甩不掉了一般!
  可他既然那般视她为累赘,她之后在凤仪殿给太后治病时,他又何必要立时赶到,跟在凤仪殿那次时一样,见她受了委屈,立时便要十倍替她讨回来,无论欺负她的人身份再高,他都绝不退让呢?
  他知不知道那样会让她反复的误会,反复的挣扎,然后在误会与挣扎后,越陷越深啊?
  结果果然如此,她再次陷了进去,再次选择了往好的、自己愿意的方向去想,他却更绝,直接要把她推给萧大人,甚至与萧大人已无形中达成了默契。
  宛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她怎能敢再不清醒,再不凛然,再不艰难的将自己从那个大泥淖里拔出来?
  她是真的不敢再喜欢他,也喜欢不动了!
  韩征见施清如满脸的冷淡,抿了抿唇,方继续道:“你不必与我这般恪守礼仪,这里又没有外人在,没的白生分了。那日的事,都是我不好,不该自以为是对你好,便在没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替你做主了,就像你说的,萧琅再好,你不喜欢,那便也是不好了,我实在不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你身上去。但、但你的确误会了,在常太医回了我话,说你不愿意后,我便没再见过萧琅,那日也是因为听他说,想私下去见你,因此还抱了你,我怕他是想投机取巧,一时气急之下,才会想要敲打他几句的,谁知道……”
  施清如平静的打断了他:“就算如此,就能改变督主想将下官推给萧大人的本质事实了吗?改变不了,所以,督主不必再多说了,下官心里早已都明白了,定不会再执迷不悟了。”
  顿了顿,“不知督主可还有别的话?若没有,下官有几句话要讲,还请督主拨冗一听。督主把下官当小辈,操心下官的终身大事下官心里很明白,但下官这几年真不想考虑感情的事,嫁人更是压根儿没想过。下官也记得,下官刚进都督府,就曾与督主说过这番话,所以下官不是后来因为某个人、某个契机,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来,而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念头的,所以,还请督主不要再为下官操不必要的心,或是有什么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了,您那么忙,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正事上,岂不是要轻松得多?”
  “下官也知道,可能是因为下官的某些不当言行,让督主误会了,这才会对下官的终身大事这般上心,当然,也可能有亡母当年曾对督主有过一饭之恩的原因在。然一来亡母当年那点小恩惠于她可能只是举手之劳,督主救下官出施家那个火坑,又让下官跟着师父习得一技之长,还有了今日,已经百倍相报了,实在不必再放在心上。”
  “二来,下官之前年少无知,所以才会时常言行不当,让督主误会乃至困扰,但如今下官已经幡然醒悟了,某些于自己来说觉得很重要很感动的情愫,于别人来说,却极可能是莫大的烦恼。所以,以后定不会再带给督主困扰,督主大可将下官与您其他的下属一般看待,自然也就不会困扰烦心了。”
  “当然,若您仍执意要下官嫁人,下官也只能听从。只是就像下官今儿上午与萧大人说的那样,届时的下官,只怕就未必是一个活人了,下官就当是用这条命,报答了督主的恩德了,督主确定这样的结果,真是您想看到的吗?下官要说的话说完了,还请督主指示。”
  韩征的脸色早已是难看至极。
  ‘年少无知’、‘言行不当’、‘幡然醒悟’?
  她的意思,竟是要把之前对他的那些情愫,全部都收回,全部都否定了吗?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沉默良久,才涩声开了口:“萧琅上午都与你说什么了?”
  无论萧琅说了什么,这次他都不会再退缩逃避,不会再伤人伤己了!
  施清如恭声道:“萧大人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下官,那日是下官误会了他,也误会了督主而已,下官现下也知道事情并没下官想的那么丑恶,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下官还是那句话,下官短时间内不打算嫁人,也一定会约束自己的言行,再不会执迷不悟,还请督主能成全。”
  韩征让她一口一个明显满是距离与疏离的‘下官’的,说得心口越发的闷痛了。
  他艰难道:“你不必自称下官了,这里并没有外人在……我也已经认识到自己错得离谱了,你说你不会再执迷不悟,执迷不悟的人从来何止你一个?若我不是也有与你一样的心思,与你一样情难自禁,事情也不会到今日这一步。所以,我不会再畏首畏尾,也不会再苦苦的压抑自己了,不知你可否愿意……”
  施清如打断了他,“督主的话下官听不懂,下官太医院还有事,若督主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说完站起身,行了个礼,就要往外走。
  在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喜欢,远远离开后,他却说‘执迷不悟的人从来不止她一个’,他一样情难自禁,不会再畏首畏尾,照理她该高兴,该有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的狂喜与如释重负才是。
  可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心里闪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今日她若任自己飞上了云端,明日会不会又重重的摔下来,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摔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她实在是怕了,怕了他的反复,也怕了他每次温情与维护后的冷漠疏离、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她喜欢他的感觉,就像是把手放在滚水里一样,疼得尚能忍受时,自然能继续下去;但疼得已根本无法再忍受时,自然也只能放手了!
  “等一下!”
  韩征叫住了施清如,人已起身快步绕到了她前面,“我的话说得那么明白,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听不懂?好,你既然听不懂,我就越性再说得明白些。我也对你情难自禁,早就将你放在了心上,只我是个太监,怕给不了你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也顾虑重重,怕我有朝一日会连累了你;怕会因为我的敌人知道了我在意你,而给你带来无法避免的灾难;怕自己届时会悔不当初,所以一直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别人真正在意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但我自己是宁愿拼命压抑,宁愿从不拥有,也要我在意的人一直好好儿的。”
  可感情就像咳嗽一样,哪是他想压抑,就压抑得住的?
  韩征从前夜到今日便一直忙碌不休,却于百忙中,也没忘了一心二用,想他和施清如从认识至今的点点滴滴,想她的笑,想她从一开始便对他毫无保留的好。
  然而想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强颜欢笑,是她明明满眼满心的情意,却还傻乎乎的自以为掩饰得极好,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不知她的眼神有多热烈纯粹。
  亦是她的泪眼朦胧,是她明明已经委屈心痛到了极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了,还得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韩征如何还能压抑得住自己的感情?
  如果压抑得住,他当日也不会借酒装醉吻了她,也不会一听得她有难,便立时赶往相救,见不得她受任何的委屈,也就不会这般的痛苦和煎熬,自己不好过,让她也不好过,次后更是因为眼看着她委屈痛苦,而更痛苦和煎熬了!
  正是因为他把她看得太重,才轻易不敢踏出那一步。
  然而现在,他不会再退缩犹豫,不会再逃避了,她的痛苦都源自他,他还谈什么默默的护她平安祥和呢?
  又不是郎有情妾无意,亦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分明就是两情相悦,他却因为自己钻牛角尖,自以为是,让彼此都痛苦煎熬了这么久,也真是有够可笑可恨的!
  至于将来的路,他若连自己在意的人都护不住,又何谈什么江山大业?
  大不了一起走到实在没有路了之时,他先远远的送走她,不让她跟着自己一起九死一生便是了。
  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后面势力势必还会壮大,难道将来连自己的爱人都护不住了?
  那他也太没用了!
  届时若他能拼出一条光明大道来,自此自然便是夫荣妻贵,他和她携手共同站到最巅峰;反之,他也不枉此生,她也还能换一种活法儿,虽会遗憾,但至少不会后悔了。
  他唯一会对不起她的,就是不知道多早晚才能给她一个孩子,让她能体会做母亲的幸福与满足了……但也不是绝对无法可想了,总归她现在年纪还小,将来再随即应变也是一样。
  韩征想好了以后要和施清如一起走的路,瞬间豁然开朗,一通百通了。
  他竟然会傻到想将她推给别的男人,还几乎已经付诸于了实际行动,他当时脑子到底怎么想的?
  连常太医一开始那么反对他的,后来都开始支持他了,他却还要执迷不悟,脑子真是让驴给踢坏了吗!
  那萧琅有什么好的,是比他长得好,有权势,还是比得过他待那丫头的心了?
  萧琅还有个福宁长公主那样跋扈骄横的母亲,不管是本家还是外家,也都亲长众多,人人都自谓高贵至极,惯会拿鼻孔看人,哪比得上他孤身一人,不会带给她任何的束缚与不自在,不会有任何人敢看不起她,给她气受?
  明知道她嫁了萧琅,就算有他撑腰,日子也好过不了,他还要把她推给萧琅,以为萧琅能给她幸福,——漫说萧琅给不了她幸福,就算给得了,他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的幸福,当然只能自己来给,让别的男人去给算怎么一回事!
  他向来有个霸道专横的名声,在别的事上也从来不会瞻前顾后,哪怕在别人看来再专横再霸道,只要能达到目的,其他都不重要。
  怎么偏在自己的事上,变得这般的谦逊无私,这般的通情达理了?
  哪怕那小丫头在他怀里日日都哭,那也比在别的男人怀里笑来得好,至少人始终是他的,何况他怎么会让她哭,怎么舍得她哭?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一直到此番才明白!
  所以纵然今日萧琅不去找施清如,韩征应当也会让小杜子去请她,萧琅先一步找了他,不过是帮他进一步下定了决心而已。
  可惜如今看来,小丫头这次是真恼上他了啊,不过不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背地里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如今对他不假辞色,拒他于千里之外也是他该受的,只要他把话都说明白了,让她明白了他的真心,他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他、接受他的!
  施清如却始终一脸淡淡的,“那督主如今怎么想通了?您这次想通了,又能维持几日,或者几个时辰会反复,又变回那个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您?毕竟您高高在上,连皇上都敬着,岂是下官一个小小的太医能置喙质问的?甚至您不愿意见下官时,下官便连离您稍微近一点都难,您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虽说有点夸张,但她此刻的心情真有种督主今日的言行就像冬日的蒲扇,夏日的棉袄一样,实在有些多余的,让人不知道是该觉得可笑,还是觉得可悲的复杂感觉。
  何况这番真情意切的温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谁能保证他明日不会再反复,毕竟他可都是为了她好!
  韩征让她言语间应当是实在控制不住,不自觉带了出来的嘲讽弄得满心的赧然,片刻方道:“当然,我的这些所谓苦衷,说到底都是我掩饰自己不够勇敢的借口而已,只要安了心,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不怪你如今不肯原谅我。我也不是非要你今日就给我答复,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直到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再答复我也不迟。”
  施清如轻笑了一声,“督主还是别白费时间与精力了,下官心意已决。何况方才您说的那些苦衷,下官非常能理解,若让人知道督主有了下官这个软肋,于您也太不利了,您是做大事的人,不该如此儿女情长;下官承蒙您的大恩才能有今日,亦不想将来成为您的最大负累。所以,您不用给时间与下官考虑了,下官的答案不会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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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九章 没谁离了谁不能活
  施清如说完,紧接着又道:“督主,您放心,下官说这些并不是气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哪怕下官与您不能成为……伴侣,却一样敬重您,感激您,您但有需要,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方才您说的话,以后还请不要再提,下官出了这个门,便会忘记,也请您在下官告退后,立时忘记。”
  “再就是让下官嫁人的话,也请您以后不要再提,下官虽是您的下属和晚辈,到底不姓韩,与您没有亲缘关系,下官也还有师父,所以说句不恭的话儿,您其实没有立场管这些事,您若每个下属,譬如沈少监柳少监小杜公公等人事无巨细您都要管到,那您就算再能者多劳,怕也得累死了不是?”
  顿了顿,“还有一件事,以后下官在宫里若再被哪位贵人为难了,也请督主不要再想着去为下官解围出气了,下官是太医院的人,自有师父与上官们护着下官,何况下官位卑言轻,一个不慎被贵人们迁怒发作了,不是理所应当吗?太医院哪个太医医官药童没受过类似的刁难迁怒?别人都能受,怎么下官就不能受了?督主再如此,不但会让下官误会,也会让旁人以为督主有多看重下官似的,不是与督主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吗?”
  “若督主真为了下官好,实在不宜再发生类似的事,这也是为了督主自己好,不是么?下官言尽于此,必须得回太医院去忙了,不然上官该不高兴了,就先告退了。”
  说完再次行礼,绕过韩征要走。
  韩征却再次拦住了她,声音低哑的道:“清、清如,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我方才说怕连累了你,给你带来灾难,其实只有三成这方面的原因,我还是有九成把握能护好你的。我更怕的,是我是个太监,很多事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你若……”
  “太监怎么了?”
  施清如轻嗤一声,“太监就不是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吗?在下官看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只喜欢他的优点和美好,而是会连他的缺陷和不足都一起喜欢的;喜欢更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不该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东西。下官若真喜欢一个人,压根儿不会在乎他残不残缺,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会在乎,只是因为他是那个人,仅此而已!”
  “下官大放厥词了,还请督主恕罪……督主还有什么吩咐吗?下官真的要告退了。”
  韩征如遭雷击,呆呆的半晌都没说话。
  施清如见他一直不说话,就当是他默许自己离开了,绕过他往外走去,总算这次他没再拦她,她很顺利就出了门。
  小杜子见她出来了,忙笑得一脸开花儿的跑了过来,“姑娘,您与干爹话儿说完了?那我送您回去吧。”
  姑娘脸上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干爹自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更看不出来的,他亦不敢多打听,省得惹恼了干爹,那便只能在送姑娘回去的路上,趁机向姑娘打听了。
  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结果是好的,他干爹和姑娘终于和好如初,心意相通,不日便可以办喜事了啊!
  施清如却是道:“你不用送我了,且进去伺候督主吧,我自己回去即可,又不是不知道路。”
  说完不待小杜子说话,已先径自离开了。
  剩下小杜子在后面叫了她几声:“姑娘,姑娘,您等一等我啊……姑娘,伞……”
  反倒见她越走越快,只得打消了送她的念头。
  小心翼翼去了门口叫韩征:“干爹,要儿子进来服侍吗?”
  等了半晌,才听见韩征冷冷的声音:“不必。”
  小杜子心里一“咯噔”,心知韩征与施清如方才必然又说崩了,不由暗暗抓狂,不怪方才施姑娘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还不肯让他送她回去了,肯定是干爹又伤她的心了吧?
  干爹也真是,还当他终于想通了,原来还是换汤不换药,牛牵上金銮殿还是牛,就等着叫施姑娘‘萧夫人’,等着看她和萧大人双宿双飞吧!
  韩征自施清如走后,便一直维持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姿势,还是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他才猛地回过了神来。
  随即便如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再也站不稳了,只能颓然的坐到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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