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王春枝岂会看着自己老妹儿吃亏,当场操起手边而的拨火棍没头没脑地朝王雪花身上抽:“你这老姑居然敢打侄女儿,脸也不要了,我还让你个屁!”
王老太想要加入战场保护自己的爱女,程冬至却瞅准机会一脑袋撞在她肚子上,还大喊大叫了起来:“杀人了啊!我奶为了让老姑去读书,要把亲孙女儿杀了腾位置啊!!”
王老太又急又气:“你胡咧咧啥呢?我啥时候要杀你了!哎,你干啥,别开门啊!……”
程冬至怎么会乖乖听她的话,眼瞅着大姐一身功夫以一敌二绰绰有余不会落下风,就赶紧把门打开,让外头偷听的周杏儿进来帮大姐一把。
王家的位置在村头,附近也是有好几户人家在的,程冬至跑到外头后气沉丹田大声叫嚷要杀人了,把别人家准备出去上工的人也都叫过来了。
村子里的生活向来是无聊而乏味的,偶尔打个架骂个街也会有人来围观,程冬至喊的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很快这个叫那个,那个叫这个,都围了一圈过来……
第39章
眼见着人聚集得差不多了,程冬至便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先是扯着嗓子嚎救命, 等一个热心大婶子问她到底是咋回事儿时, 程冬至立即抓住她的手,满面惊恐的泪水和伤心难过:“我奶刚刚要拿绳子勒死我啊!就因为我考了县小学招生考试的第一!”
热心大婶子倒吸一口气:“啥?你考第一为啥还要勒死你?你奶疯啦?”
“我奶说家里没钱,不让我去!”
“那也不能勒死你啊!”
“她想让我老姑顶我窝, 我不答应, 她就要勒死我啊!!还说要对头外说是我自己吊死的!婶子叔伯们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
“啥?!老天爷呀, 咋能有这样儿的人啊!!”大婶子脸都气紫了, 猛地拍着巴掌。她把程冬至紧紧搂在怀里, 怒道:“你放心,今儿她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咱们把她捆着到公社去评评理!”
围观的人出离愤怒了, 好几个性格火爆的人甚至开始直接带着王老太的全名在门口开始骂,性格至温吞的人也忍不住指指点点了起来。
都是同住在一个村里几十年的人, 谁还能瞒得住谁,这王家的事同村的乡亲们多少都知道一点。只是这毕竟是他们家的家事,身为外人没有资格管啥, 顶多私下里撇嘴摇头, 说王老太迟早要把那个老闺女给惯废了。
可今儿这事实在是太过分了,县里的小学多难考大家都知道,家里出了个这么能干的丫头换他们都恨不得摆席, 这王老太倒好, 偏心偏到胳肢窝就算了, 居然还要痛下杀手!
王冬枝这孩子大家都是看着的,平常从来不调皮闹事撒谎,乖巧又懂事,今天都吓成这样了,可见王老太是真的动了杀心。这他妈还叫人干事儿吗?
要不是现在法律不许,他们都想冲进王家去狠狠揍王老太一顿,问问她为啥这样畜生,一点良心都没有!闺女是亲闺女,孙女就不是亲孙女啦?王卫国在外面流血流汗让她享福,她倒在家里要杀他的娃!
王老太被王春枝和周杏儿联手拖住,好不容易挣出门的时候,情形已经对她大大不利了。
可惜她正在恼火头上,并没有发现今天大家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同,气急败坏地大吼躲在那婶子身后的程冬至:“死崽子你做啥妖呢?胆儿肥了你还,跟谁学着去外头闹的?赶紧回屋里,不然我弄死你!”
这下子可好了,大家都亲耳听到了,王老太是真要杀人啦!
几个机灵的立即拿着这个话柄溜去公社报信了,其他人都护着程冬至不让王老太挨着她,并把王老太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咋这么毒哇!冬枝儿是你亲孙女,你居然也能下的了手?”
“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咋就一点儿人心都没哇?”
“咱们村几十年都没出过你这么狠的人呐!”
王老太气得半死,不就是俩人换个学校吗,自己儿子儿媳都没说啥话,他们凭啥这样说她?
“这是我们王家的事,关你们啥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个老头子站了出来,拿手里的烟袋子指着王老太:“愚昧,落后!你以为是解放前呐,自家的娃喊打喊杀都随你,现在不兴搞这一套了,你这是封建大家长思想!”
另外一个和王家有积怨的婆子就没这么文绉绉了,直接嘲讽道:“你就可劲儿惯你那个老闺女,迟早有天把她给惯到沟里去!咋就有你这么眼瞎的,看不清哪颗才是该施肥的苗儿,捧块狗屎当金子!”
王老太一听顿时炸毛了,居然敢骂她心爱的老闺女是狗屎?
她才要跳过去撕那个婆子,就被愤怒的人群给推回去了,跌倒在地摔了个大屁股墩儿,疼得直唉哟叫。
平常这种妇女打架基本没人会出来偏帮,今天王老太犯了众怒,大家明面上是在阻拦她们动手,实际上暗中都在帮那个婆子,不仅狠狠推了王老太嘴上还要说她:
“哎哎哎,不兴动手啊,吵归吵,先动手的算找事儿!”
“你这老婆子怕是有癫病,该灌点尿渣子治治!”
王老太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该管冬枝儿这个死丫头!
这个点儿家里能帮她的都去地里上工了,留在家里那几个都不是啥好东西。
王春枝还在屋子里打王雪花,周杏儿表面上是在帮她安抚众人,实际上还是在看笑话,她看得真真儿的。
至于剩下那俩媳妇和王秋枝,直接撇了个干净,连人影儿都没了!
王老太见实在拉不回冬枝儿,外头的人今天也有些邪性,干脆虚张声势地骂了几句,打算回去帮王雪花,然而事情并不能如她所愿,公社干部来了,后面跟着俩民兵。
还是之前那个干部,一向温和的他今天的表情很凝重,凝重得叫王老太心里一咯噔,人群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因为上次的事情,干部对程冬至的印象非常好,对王老太的印象非常差。
如今看着可怜的小姑娘这样惨,一脸苍白哭得几乎断了气,又联想起刚刚听到的事情,干部心头火起,说出来的话也很不客气了:“王高氏,看来是上次对你太宽容反而是害了你,你的思想觉悟很有问题,需要好好教育改造!”
王老太脑袋一嗡,完全不知道为啥对方会这么生气,本能地辩解:“这不是……自家的孙女儿,这点事算个啥……”
干部误解了王老太的话,还以为她是指把自己孙女儿勒死了也是小事,顿时脸都气红了,大声训斥:“王高氏,你真是胆大包天!不仅对自己的亲孙女痛下杀手,当着众人的面对她一再威胁恐吓,还死不悔改,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今天不把你这个典型治好了,以后咱们乡里封建大家长的思想残余怕是割不干净了!现在是新社会,不是那封建礼教人吃人的旧社会,还能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儿在青天白日下发生?新新!你们几个,把她带到公社去!”
说罢,干部温和地弯下腰来摸摸程冬至的头,大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孩子,不要怕!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有什么冤屈压迫尽管随时来公社找我们,大家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能考上县小学的第一名,好样儿的!怎么地我们也要想办法让你顺利入学,这是乡里的脸面!”
程冬至热泪盈眶地点点头,一半是因为感动,另一半是笑出来的——这事儿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这样发展了!
看着孩子感激纯真的泪水,想到她的未来前途,以及千千万万这样可能被封建残余耽误的孩子,干部顿时觉得自己肩头的责任越发重了,他看也不看喊冤闹腾的王老太一眼,大踏步地走了。
王老太大呼小叫,嗓子都喊哑了,可依旧没用,早被同样愤怒的民兵押住了双臂,硬给拖走了。
大家都听到了干部的话,觉得很大快人心。
该!早该这么治治这个老婆子了!
贫农家的老太太被公社的民兵带走,还是近两年头一件新鲜事,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
在地里做活的王家人都吓坏了,假也来不及请,慌忙先后跑回了家,打听到底是咋回事。
王春枝盘腿坐在堂屋的炕上挨边墙坐着,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一座菩萨雕像。程冬至坐在她旁边,脸上还带着点笑嘻嘻的意思,可看起来比王春枝更渗人。
王雪花被王春枝揍得起不来身,正在房里哭嚎不止,大家不好问这三个人,便都抓着周杏儿问。
周杏儿避重就轻地说:“还能为啥,为着那录取书的事儿呗!奶想让老姑替冬枝儿去,冬枝儿不肯,她就揍冬枝儿,不知道怎么地就闹到外头去了,正好被人告诉干部,就被抓走了。”
周招娣直拍巴掌跌脚:“咋还兴这样儿呢!谁家不打个孩子咋地,咋能就为了这个抓去公社呢?”
王有义第一反应就是王春枝搞的鬼,呵斥道:“春枝儿,这事儿有没有你在里头搅和?赶紧去公社把你奶给捞回来,她这么大把年纪了,哪经得起这样吓唬!”
王春枝睁开了眼,眼中的光刺得王有义也下意识避过了目光:“要捞人哪里轮得到我,平常天天拿着长子长孙说事儿摆谱拿好处,到关键时候就见着真的了!你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咋不你去?好事儿你占尽,麻烦事儿你不沾身!”
王有义被戳中内心想法,心虚吼道:“我去啥?我知道啥事儿我就去?这事是你和冬枝儿闹起来的,就归你管!”
“我不去,这事儿和我没关系,谁爱去谁去!”王春枝懒得理他,屁股挪了挪,换了个方向闭上了眼。
王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王有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耍啥滑啊!以前你想着法子偷懒躲事儿我也就不说你了,现在你娘都给人抓走了,你再推三阻四地,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王老头平常在家很少发表意见,总是默默地当背景板,今天难得动了怒,几个儿子都震了一震。
王有孝也很焦急,对王有义说:“哥,咱们几个去看看!是好是歹总得问个清楚,咋能装没事儿人啊?”
王有义脸上下不来,只好道:“我说我不去了吗?那就赶紧走着!”
第40章
王老头带着三个儿子赶去了公社办事处,面上强作镇定, 实际上每个人心里都很慌。
乡里的公社办事处并不像过去的衙门那样威武高不可攀, 只是很朴实接地气的几间草盖儿平房,可由于农人千百年来养成的固定思维惯式,能不和上头打交道就尽量不打交道, 因此王家的男丁们腿是有些抖的, 既想快点儿去, 又不愿意这么快就到。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他们却连王老太的人都没见到, 就被客气地请回去了。
为啥?
王老太这事儿可轻可严重, 目前正在往严重的方面探讨,干部们正在开会议研究具体如何执行细节,这个时候谁来求情都是妨碍工作, 多说一句你也进来坐坐,王家的男人们都吓到了, 哪敢多说一句别的?
回到家里后,王老头坐立难安,心中焦躁, 连烟袋都抽不得劲儿。
看到两个“罪魁祸首”和没事儿人一样, 他顿时心头火起,把怒火全部发在了她们身上:“你俩咋就这么没心肝呐?把你奶害成这样,你们俩能得啥好?老三那么孝顺的人, 咋就生了你们两个白眼儿狼?”
王春枝反常地没吭声, 程冬至可不干了:“啥叫我们害的, 又不是我们去找的干部!”
“那你没事儿往外头跑做啥?”
“奶要打我我为啥不跑,说到底还是奶自己不对,她要不动这坏心眼儿不就没这事儿了吗?都怨她自己!”程冬至理直气壮。
王老头气得直吹胡子,他不好和冬枝儿这个小孩子大吵大闹的,便把矛头指向了入定般的王春枝:“冬枝儿还是个糊涂娃娃,你都这么大了,咋就一点都不灵醒呐?你奶这事儿要是坏了,以后你和冬枝儿都得吃大亏!你以为这次你们占了便宜呐?”
王春枝瞅了王老头一眼,突然猛地站起身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王春枝,十岁不到就开始拿工分,先拿的四等工分,这两年拿的二等工分,每年交了多少钱粮到这家里,一样的年龄,家里其他孩子在做啥,我又在做啥,你们心里有数没有?我娘老子每年给家里弄了多少东西,我这个做闺女的又沾了多少光,你们心里有数没有?做人得凭良心呐!我这样儿的,爷你还管我叫白眼儿狼?”
她的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目光又是那样地悲愤,被她眼睛“咬”着的人都下意识回避开来,心虚地不敢看她。
就连王老头也是愣了愣,气势稍微弱了点:“我知道你是那勤快孩子,可……”
“今儿这事,能怨我和冬枝儿吗?我给这家里出汗出力,冬枝儿年纪小做不了事,还知道去吃糠团子给家里省口粮,我们一心顾着家里,这家里是咋对我们的?不说夸个好,也别往死里作践啊!”
王春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老头,把话直接怼到他脸上:“家里没钱给冬枝儿念书,冬枝儿哭着闹着要你们钱了吗?她靠自己本事考了第一名,一分钱都不要家里掏,给咱们老王家长脸,你们就是这样打她脸的?十个指头有长短,可那也得都当个手肉儿看,一笔写不出俩王字!爷你摸着自己良心说说,奶这事儿做的地道吗?”
王老头哆嗦了一下嘴唇,说不出话来。
家里的很多事他懒得管,也不愿意去管。哪怕家里其他人都闹翻了天,只要不妨碍他吃饭喝水睡觉做活儿就行。
可是王春枝把事情这样剥开了和他说,道理也明明确确在她那边,让他厚着脸皮说王老太这事儿做的地道,他也说不出来。
“你奶是个长辈,不管咋地,就算她有些事儿做得不对,也不能给老人没脸啊……”王老头实在找不到辩驳的话,只好含含糊糊地拿孝道说事儿。
王春枝冷笑一声:“我平常咋不给她脸了?我是天天上房揭瓦了还是撒米撒面了?昨儿我把话说得很清楚,只有冬枝儿念书这事儿我不让步,其他都好说,可结果呢?奶她不给我留活路,我还给她留啥脸!”
王老头涨红了脸:“不就是念个书吗,咋就是不给你留活路了呢?”
“我就冬枝儿这么一个妹儿,只要能让她活出息,我也没啥别的可求的!你们谁敢让冬枝儿不好过,我就能拼了命找你们不痛快!大不了一起完蛋,死我也要拖几个垫背的!管你是谁?”
王春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吼了出来,王家的人都被震撼住了,程冬至也愣了。
她知道大姐一心为着自己,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在大姐心里是这么地重要。
明明是个成年人的灵魂,程冬至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流淌,嗒嗒地落在地上。
王老头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声喃喃着:“作孽啊……”
也不知道他说的作孽是王老太,还是王春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