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喂。”
  对面明显的静了一下儿,随后一个尾音上扬的轻佻男声响了起来:“严修筠?”
  他已听出对面的声音,沉着而清冷道:“是我。”
  “晚晴呢?”
  严修筠面无表情:“我的妻子不认识你,她不会高兴你这样叫她的名字。”
  对面轻轻笑了两声,尾音挑衅地上扬:“现在不认识,不代表以前不认识;现在不认识,以后也总有机会认识。至于我怎么叫她……呵,随我高兴。”
  严修筠不急不恼,无声冷笑:“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来说绕口令的?”
  “提醒的是,差点让我忘了正事儿。”对方哼笑一声,并不纠缠,“我原本是想告诉晚晴,我安排了一出好戏,在她去申城的时候即将开场,请她务必不要错过……”
  严修筠也笑了,未等对方说完就打断他:“你请不起她。”
  对方又笑了:“这就不是你能决定的了,修筠。”
  楼下浴室“哗哗”的水声已经停了,灯光打在磨砂玻璃门上,映出江晚晴隐隐约约的身影。
  严修筠也已经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纠缠,他把电话换了个手,压低了声音,一边说一边朝楼下走去。
  “所谓一出好戏,首先需要有个出人意料又能自圆其说的剧本。”他说,“如果我是你,就会赶紧去检查一下,剧中人的戏码,有没有被添上几笔,又或者,有没有幕后的人,必须要提前出场。”
  对方陡然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你什么意思?”
  严修筠轻笑了一声,不顾对方隐约气急败坏的追问,径直挂断了电话。
  江晚晴的手机密码永远是她的生日,严修筠在原地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挣扎了一下,最终,他手指动了动,在屏幕上输入了那串他铭记过千百遍的数字,把那个电话拖进了黑名单里。
  他删掉通话记录,神色默然,像是不曾接到过那通电话一样。
  恰在这时,江晚晴推门而出。
  “咦?”她看到严修筠拿着自己的手机,便伸手接了过来,“我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我说半天都没看到呢~”
  她依然维持着方才那种情绪高涨的模样,一边说,还一边企图继续哼那被她哼忘了词的歌。
  她对发生过的一切无知无觉,只享受当下,简单地快乐着。
  她一直是这样的人,情绪安好的时候,总有一种惊艳时光的美,一颦一笑都像是会发光一样,照亮着周遭每一个、哪怕是光芒所不能及的角落。
  她头发还湿着,水温尚未散去,脸上被水汽蒸起的红晕如出水的芙蓉,美过这人间的一切雕饰。
  那曾经只存在于梦境的笑容,如今已经是触手可及的芬芳,令人感到温暖而真实。
  严修筠挑开一缕沾在她脸上的长发,到底是笑了一笑,连一向清冷的眼底都是笑意:“被拿走了,我又拿回来了。”
  江晚晴觉得他这话说的有点儿奇怪,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他可能在说手机:“被谁拿走了?天意吗?”
  严修筠只是笑,没有回答。
  江晚晴并不介意,把手机接了过来,翻开了微信,顿了两秒,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和方才严天意使坏时的笑容简直如出一辙。
  严修筠看得饶有兴致。
  “我周末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怪人。”江晚晴半遮半掩地说,“他说他知道你的事——我没有理他。”
  严修筠微笑着,静静等她说完。
  江晚晴下意识整了一下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那个……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
  严修筠笑容浅了一浅:“我的存在,可能只得罪过一个人。”
  江晚晴一愣,马上想到他复杂的家庭关系,顿时觉得自己问错话了。
  严修筠却不在意,也不想让她尴尬。
  “没关系的。”他说着,接了毛巾替她擦干仍然滴水的头发,“有你和天意在我身边,我无往不利。”
  周三的时候,江晚晴和严修筠一早打发了家里碍事儿的神童,转身直奔机场,随平城大学的学者代表团一同去了申城。
  这个科研会议一年一度,是国内范围中最受重视的会议之一。
  江晚晴全家都是学术圈中人,对圈内的表面祥和背后宫心计颇有了解。
  比综合实力,平城大学靠着天时地利人和,显然要比申城大学略胜一筹,但这并不代表申城大学在任何方面都肯老老实实地甘拜下风。而在一些王牌专业上,申城大学的心态一向是“本宫不死你们永远是妃”,十分傲视群雄且敢于叫板。
  平城大学这边的态度也很有意思,一方面“谦虚”地表示我们的专业学科建设距离世界顶级水平还有一定距离,另一方面则以自我反思的口吻,严肃深沉地对行业现状发出了忧国忧民的担忧之声。
  言下之意——我可能确实不如你,但不好意思,世界范围内,你也不是很能打,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打肿脸充胖子。
  这种你来我往的较劲出现过无数次,如果用拟人化的手法写下来,则完全是一部缠绵悱恻相爱相杀的情感大戏。
  好在学者圈儿的较劲都相对和谐文明,除了占点儿语言上的小便宜,其余的还是主要拼实力,就像这次,学术会议申城大学是主场,平城大学也不甘示弱,直接给与会团队升了个级。学术大牛朱和峰教授亲自出马不说,还率领了系里大批精锐,颇有御驾亲征的意思。
  江晚晴直到进了会场,看了那长长一列与会专家名单后,才觉得自己能被选中,顶着“优秀青年学者”的名头参会有多么不容易。
  但鉴于江晚晴自己从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这种程度的与有荣焉实在不能让她保持很久的兴奋度,她只是单纯想到了严修筠——此番前来与会的平城大学人员都是行走的门面,不知道这位外系人员是怎么混入这个排场中的。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了。
  会议为期两天,仪程安排的很紧,江晚晴在一天之内赶了两场特邀报告,三场专题讨论会,还抽空带着几个博士生去了一趟论文交流论坛,忙碌得像一只被生活的鞭子抽得滴溜转的陀螺。
  等到这一天的行程全部结束后,饶是江晚晴精力一向过分充沛,这个时候也萎靡了。
  她已经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想恭喜生活喜提她的狗命。
  但是没办法,江晚晴只要没被生活的小皮鞭抽趴下,就还得强打精神,参与主办方安排的特别会餐。
  会餐很无聊,非常健谈的李教授这次没有随军出征,连个八卦都没人传;其他人坐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儿,基本都是一副在知识的海洋里熬不上岸的生无可恋;几个硕士生和博士生则比较拘谨,说话都是悄咪咪的,十分自觉地待在原位当背景板;只有带队的朱教授精神激昂,正忙着和他在申城大学任职的师弟推杯换盏,塑料师兄弟地进行着互相吹捧。
  严修筠就坐在江晚晴旁边,却是个连轴转了一天也依旧风度翩翩的牲口,并没有任何疲态,此时依然神采奕奕风姿卓绝,引得邻桌好几个女学者纷纷往这边看。
  然而严教授的迷人风姿在疲惫面前丝毫没有找到用武之地,最起码没有吸引自家夫人的任何注意。
  严修筠微微笑了笑,看她先是盯着桌上不合口味的菜品发呆,后来基本就是上下眼皮打架,随时准备梦游。
  严修筠低头,静静看了江晚晴几秒,摇了摇头,凑到她身边半揽着她的肩,轻柔地拍了拍,压低了声音:“要不……我们先回宾馆去?”
  这大概是最让江晚晴亢奋的一个提议了,她瞌睡立刻醒了一半儿,精神头儿卷土重来,人也一下子坐直了:“走走走……”
  她这突然诈尸的精神状态十分诡异,引得好几个人本来就往这边探头探脑的人,再次同时往这边看了一眼。
  江晚晴这才意识到周围的目光不同寻常,打足了精神,一一微笑着看回去,看得几个矜持的女学者不好意思,再不往这边投递秋波,这才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对严修筠道:“你先出门,我两分钟后出去。”
  严修筠挑眉笑了笑,对这个隐蔽战线一般的作风并没有意见,起身先走了。
  江晚晴不一会儿就跟了出来。
  第14章 13
  申城大学校内的两个招待所儿都因为这场学术会议人满为患,“不幸”没有多余的房间安排江晚晴一行。平城大学方面倒是比较硬气,直接给江晚晴等人定了距离申城大学最近的一家酒店。这家酒店的硬件条件比申城大学招待所好的不止一点,但是鉴于申城大学校区位于经济开发区,即使这家酒店已经是距离最近的一家,但是从申城大学出去,还要步行二十分钟,且没公共交通直达。
  其他老师都准备结伴叫车,江晚晴却觉得这点儿距离无所谓,她自从车祸后就一直勤于保养自己这侥幸存活的小身板儿,每周至少去三次健身房,每次至少在跑步机上跑十公里,步行二十分钟,对于她来说完全可以当成饭后遛弯儿。
  唯一的问题,是她错误估计了温度——申城秋日的晚风微凉,江晚晴光腿穿一条过膝的裙子,信心满满地认为时光还停留在夏季,谁知刚一走出申城大学正门,就迎面被风拍了个激灵。
  她一哆嗦,严修筠就感觉到了,叹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准备解身上的风衣。
  之前一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江晚晴图省事儿,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还十分自信地把严修筠建议她带上的风衣踢出了候选名单。
  她原本想的挺好,简单省事不拖泥带水,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女人心一般善变的天气打了脸。
  虽然严修筠什么也没说,但是江晚晴前一天刚咬了严教授的好人心,现在实在拉不下脸让他挨冻,于是一把拦住了严修筠的动作:“不用,我不……不冷。”
  显然,她被冻到磕绊的语言功能出卖了她的良心。
  严修筠还是把风衣披在了她身上,淡淡看了她一眼,许是忍过了,但没忍住:“我也不冷。”
  江晚晴:“……”
  她觉得自己此刻特别像被教育了的严天意,但她自觉比天意心态成熟,不仅没还嘴,还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于是她非常讨好地顺势抱了严修筠一条胳膊:“来来来……这么走比较暖和。”
  严修筠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任她树袋熊一样的抱着。
  两个人的身影合而为一,被昏黄的路灯拉长,像是要延伸到天荒地老去。
  江晚晴被凉风一吹,先是清醒了大半,现在裹着风衣又靠着严修筠,整个人都有一种温暖的安定感,方才会餐时那种随时准备神游的状态一扫而空,谈天说地的心情油然而起。
  “平城和申城冷得都算很晚了,我去英国做访问学者的那年,才算被天气教做人。”江晚晴说,“学校在海边,昼夜温差大,白天温度二十七八,五点以后温度就开始狂跌到十五六……那鬼地方还总是在下雨,英国大概是我待过的天气最讨厌的地方。”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特意看着谁,仿佛只是闲聊中的随口一提。
  严修筠的眼神动了动:“你不喜欢英国。”
  “也不算……”她好像是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只是很讨厌英国的雨,我出车祸的那天好像就在下雨……不过到底下不下雨我也不记得了,出车祸后我在医院躺了四个月,躺的脑子都变笨了,好多东西都记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迷时总做梦的缘故,连项目进度,都是我后期靠看实验记录才回忆起来的。”
  严修筠“嗯”了一声,声音很低:“幸好你没事。”
  他似乎经常避免提起江晚晴车祸这个话题,江晚晴感觉到了。
  那场车祸对她造成的伤害不可磨灭,也确实一度让她意志消沉,觉得生活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希望了。
  这样程度的伤害,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但既然,她能够从这场车祸里活下来,就说明从事实上,这个车祸就算已经过去了。
  在她活过来的人生里,总该有比“和自己的过去较劲”更有意义的事,所以她到底是向前看了。
  “醒过来后我的导师还来跟我谈论文修改——我跟他答非所问了半天,他已经基本认定我被撞傻了……说起来,幸好我去英国参与的重点项目在我车祸前就结束了,要是让我车祸后再继续之前的研究,可能我就把前期成果都忘光了。”
  江晚晴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儿,她明显想要把气氛弄得轻松一点,却也仍然感受到,严修筠的情绪并不高。
  他依旧沉默着,却并非无动于衷,看到江晚晴抬头望来的眼神,才最终他强迫自己牵动了一下儿嘴角,用温暖的掌心摸了摸她的发顶:“我来晚了。”
  这个强颜欢笑的表情,让江晚晴忧虑、愧疚,却又欢喜。
  车祸的事情是江晚晴自己说起来的,结果说到两个人都心情不明朗。
  “你当然来晚了。”江晚晴果断见好就收,十分嘚瑟地歪了歪头,“如果早点遇见你……我这么高的眼光,还未必看得上你。”
  严教授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人也站在原地,十分不满意的,不肯走了。
  “不能吧,这么小心眼儿?”江晚晴小声嘟囔了一句,就见严教授的眼风扫了下来,立刻改口,“好好好,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你,我都自动降低标准,永远第一时间挑中你……”
  严修筠颇为骄矜地一点头:“当然。”
  没想到他接的那么理所应当,江晚晴反倒被他的自信震惊了。
  她运了一口气正准备反驳,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会餐时邻桌几位女性的目光,江晚晴暗自品了品这其中意味,挑了挑眉,愉快地笑起来:“宝刀未老啊严教授,听说你当年去带个选修课都能帅翻一座教学楼,今天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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