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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落雕

  龙纛立起来一刻钟后,御营中军王彦所领焦文通部全军崩溃,统制官焦文通生死不明。
  话说,这支军队是宋军从东坡塬上轮换下来的,随着塬上激战持续的越来越久,双方都开始疲惫,再加上战线已经稳定,所以早在娄室列阵之前,战场南侧大规模乱战的时候,塬上的战事就已经有点心照不宣了。
  相对应来说,王彦也就早已经放弃了督战,改为尝试让前方部队轮番撤下塬地休整。
  而焦文通部乃是在龙纛立起之前便撤下来的,本来因为塬上拔离速忽然再度加强了攻势,准备再上塬接替死伤最重的郦琼部的。但等到金军在塬地南侧列阵,继而龙纛从中军升起,宋军全军大振,焦文通在与王彦交流后,却是选择了留在原地,并让全军转向对准了娄室的五色捧日旗……其本意是要趁娄室与兵力厚重的秦凤路兵马交战时从侧翼压上去,以成奇功的。
  但完颜娄室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骑兵局部战场上的机动优势是拿来干什么的?
  故此,焦文通部立即便遭遇到了金军最强骑兵,也可能是此时整个东亚最强大一支重甲骑兵的碾压。
  两支从阿骨打时代就精选设立的合扎猛安,只有一支参与到了对焦文通部的袭击,蒲查胡盏带领着满员的、花了许久方才在之前金粟山下披挂整齐的一千骑,人马俱甲,宛如一千具铁浮屠一般,贴着塬底,硬生生将这股数量达到数千的宋军从塬地上‘铲’了下来!
  而宋军除了极少数神臂弓与长斧重步外,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武器可以对这支部队造成丝毫损伤。
  但是,且不提和其他部队一样,焦文通提前将部中很少的神臂弓与长斧重步大部分交给了官家,即便是剩余了些许,此时也没有起到任何效果,造成任何杀伤。因为就在蒲查胡盏发动进攻的同时,娄室爱将完颜剖叔也以娄室和那面五色捧日旗为轴心,率领着大股骑兵对宋军当面发动了一场教科书式的女真骑兵突袭。
  先是环射,密集的环射,数以千计的女真骑兵在左右两支铁浮屠的遮护下,围绕着娄室进行了旋转式的推进……密集的女真重箭上来对宋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焦文通部当时便有崩溃之态,照着这个趋势,本来金军是不用贴身肉搏的。
  但很显然,娄室这一波催动的极为迅速和猛烈,他本人和他的大旗根本就是推进如风,连带着以他为轴心的女真骑兵很快便直接甩到了宋军阵中,而女真骑兵也丝毫不慌,下弓换矛,又以刮鱼鳞的方式一层层分队从宋军中扫过,次次都卷起无数血肉。
  这个阵势,土一点,叫车轮子战术;科学一些,叫环形齐射加近身侧冲;而如果恶俗一些,可以叫个旋风骑兵阵之类的东西……属于金军小股部队的常规战术,他们常常以谋克为单位发动类似的推进式攻击。
  但毫无疑问,当这个俗套到不行的战术被时代最强的骑兵将领,配合着时代最强的骑兵部队,加上七千这个放在世界任何一个战场上都不可能小觑的骑兵规模,然后一起演绎出来以后……却简直可称之为台风之阵了。
  关西之地,雨水多日未至,却陡然平地出现了一场金戈铁马构成的铁骑台风。
  而焦文通部便是这场骑兵台风下的第一个牺牲品,全军七零八路,四散而逃,主将生死不知……四面宋军刚刚还因为龙纛暴涨的气势登时湮灭!当面秦凤路大军一时惊骇,塬上部队更是惊恐难明,便是尚在出营的吴玠和远处中军大营上的赵玖也各自骇然。
  不是没人想到会有牺牲品,实际上,人的影树的名,宋军从上到下看到娄室列阵,看到那两支近乎于具装甲骑的女真骑兵后,都有了付出大规模伤亡的觉悟,可是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这么干脆利索呢?
  而且最关键的是,宋军的反击在哪里?
  金军不是没有伤亡,金军是有肉眼可见的伤亡的,但绝大多数伤亡都是来自于地形对大规模重甲骑兵的天然消耗……塬上和营中高地上,大家看的很清楚,在塬下起伏的地形之上,很多金军往往胯下一个趔趄,落下马来,然后便悄无声息,成为了战争必然的消耗品。
  但是,这种伤亡是金军骑兵数量达到这个份上以后数学概率性的伤亡,不是人为的伤亡,没人看到宋军的哪股反击对金军造成的有效杀伤,因为焦文通部几乎是随着完颜娄室的推进直接崩溃的……这让在场宋军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惶恐之心。
  而惶恐之后便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叹……就是赞叹!
  赞叹原来骑兵还可以这么用?!
  赞叹原来重甲重弓的骑兵居然这么强?!
  不过,这种赞叹也很快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心深处和浅处的种种抉择。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当然是距离娄室最近的王彦,他在距离这场战斗最近的距离、最佳的视角全程目睹了一切,并最直观的感受到了这场台风的威力。
  而且别忘了,战斗中崩溃的一方正是他的核心部属。
  故此,当金军碾过塬下之时,这位八字军统帅脑中其实几乎一片空白,而空白之后,因为距离问题,王子才却又被局势逼迫着,迅速而又僵硬地做出了决断:
  他身为节帅,而且官家就在数里外的大营那里,麾下八字军又是跟金军有刻骨仇恨的河北兵,所以投降、逃跑是不可以去想的,生死什么的此时也已经无所谓,但关键是既然为人臣,便要尽职尽责,不能让大局从自己这里崩塌,即便是不得已如此,也得是他先一死以对皇恩。
  “传令!”一念至此,王彦反而再无恐惧,直接扭头下令。“让王德总揽塬上战事,不得后退一步……咱们本部转向列阵,阻止溃兵上塬……移动旗帜,随我到最前方去!”
  三条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王彦主动移动大旗至东坡塬最西端,当面以对塬下金军与溃兵无数。
  这是一个极为振奋军心的举动,也是一个非常及时的举动。
  对此,娄室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王彦的旗帜,便挥动手臂,指向了自己西北方向的龙纛……平心而论,刚刚一瞬间这位金军主帅的确存了让部队趁势冲上塬地的心思,那样的话也算是一种结束战斗的方式。
  但也仅仅就是一瞬间罢了,随着王彦及时转向立旗,这位金军主帅即刻在心中放弃了这个只是一时浮现的心思。
  之所以如此,不光是战术上的考量,也就是从地形、时间、援军上的考量所致,关键是这一战,是他完颜娄室的最后一战,他本就要全胜!而当这个目标对上对面立起的龙纛后,他就更不该想其他的东西了。
  “稳住!”
  随着金军大队再度启动,而且直直朝自己过来,从刚刚陡然爆发的战斗中回过神来的秦凤路经略赵哲强忍着不安从小丘上驰入自己阵中,并奋力在阵中大呼。“官家在后面看着我们!出兵的赏赐也都发了!咱们没理不给官家卖命!”
  “按着吴太尉的吩咐,长枪在前面,最前面直接把长枪杵在地上!”
  “神臂弓、弩手、弓箭手按射程排列!”
  “骑兵在两翼……”
  赵哲在阵中奔驰左右,呼喊不停,秦凤路兵马也很快重新鼓舞起了士气……这倒不是说秦凤路这支兵马有多训练有素,而是说他们毕竟多是步卒,而且金军扫平焦文通部时他们已经出营列阵,绝大部分士卒只是隐约知道前面败了,根本看不到数里外的具体场景。
  而且莫忘了,他们人数众多,且侧翼有已经反而转为上风的熙河路兵马——巨大的数量和庞大的军阵给了一般士卒极为充沛的信心。
  但是,赵哲连番下令鼓舞,说到骑兵在两翼后却又陡然陷入慌张,因为他已经清楚的意识到,按照刚刚金军骑兵展示的强大能力,自己的侧翼,尤其是左翼,几乎相当于不设防一般!
  右翼都还有熙河路的兵马呢!可本来该为左翼的利州路兵马却根本就在很远的泥淖中!
  “左翼也多扎长枪,就是北面和东面那边……”一念至此,赵哲赶紧下令,却是试图补救。
  但话说到一半,地面却已经再度隆隆作响,七千骑,或者准确一点,六千余女真骑兵,已经护着完颜娄室的五色捧日之旗,朝着秦凤路兵马当面而来!
  而赵哲望着铺面而来的烟尘,与烟尘中难以遮掩的骑兵雄壮身姿,几乎是瞬间口干舌燥,再难言语。
  区区两三里的距离,对于骑兵来说简直是须臾可待,但不得不说,秦凤路的表现却让宋军稍微拾起了一些信心……金军骑兵涌到阵前,面对着立好的步兵阵地,却并没有之前那种惊人的摧枯拉朽之势。
  这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娄室所领的这七千金军骑兵的确强悍无匹,但很显然,刚刚焦文通部的覆灭跟他们猝不及防,本身苦战了一个下午,外加数量劣势引发的阵型劣势有着太多的因果关系。
  而秦凤路的部队虽然是公认的最弱,但是数量摆在这里,军阵的厚度摆在这里,却是让金军不得不采取适当的应对策略……这一次他们没有直接横扫入阵,中间娄室旗帜适时停下,而他直属的部队面对着密集的枪阵也根本只是在前方维持着女真人一贯的环形骑射而已。
  可以想象,在将秦凤路前方枪阵射溃之前,娄室中军是不可能放肆推进的。
  而与此同时,宋军阵中也终于开始出现了有效反击,按照射程排列的远程投射开始产生有效杀伤,娄室中军当然也是重装骑射手,但却不是具装甲骑,他们还没奢侈到给七千人一起披马甲,而在这种战斗中,金军骑兵一旦丧失战马,也基本上宣告丧失战斗力了。
  不过,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就在娄室在前方进行远程打击的同时,左右两翼两个合扎猛安,近两千个铁浮屠已经同时朝着秦凤路两侧进行了包抄……两军东南、西北方向相对,蒲查胡盏的合扎猛安从东北面绕开,而夹谷吾里补的合扎猛安则一头朝着熙河路与秦凤路的交界处狠狠扎了进去。
  可以相见,这两千铁浮屠很快便会从缺乏骑兵护佑侧翼的秦凤路腹部狠狠插入,将这支兵马整个搅碎。
  “时机到了!”
  战场最南端山脚下,原本韩常掷出自家眼珠子的地方,早已经被宋军推进占据,而此时,一名立马在此处的宋军大将望见彼处两个合扎猛安的出击,不急反喜,只扭头对着身侧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军官极速出言。“李将军,娄室此阵,关键是两翼两个合扎猛安与娄室中军相辅相成,现在两翼合扎猛安突出,其中军便露破绽……咱们从娄室侧后方直冲他的帅旗,便是不能取他首级,只要搅乱他的后阵,此战也是咱们的头功!”
  “曲经略所言不错!”所谓李将军,也就是蕃将李永奇了,也同样看的清楚,却是即刻颔首。“怪不得曲将军之前不让俺去救塬下,也不让俺对那完颜兀术死缠烂打……俺这就趁着两支合扎猛安刚扎出去收不回来的时候掏他后路!”
  言罢,李永奇复又朝身后一名二十来岁却身材雄壮的小将努嘴示意:“大郎!咱们父子一份为俩,左右合力!让官家知晓一下咱们的忠心与勇武!”
  那小将挥舞长枪,兴奋称是,正是李永奇长子李世辅。
  然而,李永奇刚要带儿子勒马下坡,却又忍不住回头多问了一句:“曲经略,官家果真在那龙旗下面?”
  “若非如此,我辛苦来此处作甚?”曲经略,也就是没了铁象的曲端了,闻言冷冷发笑。“来救夺了我帅位的吴大吗?!你且去,我为你后援!”
  李永奇本身是延鄜路土著的党项大豪,如何不晓得曲端为人,闻言也是放声大笑,却是呼啸一声,与其子李世辅一起纵马而下,而他们父子身后刚刚收拢起来不久,大约三千余党项蕃骑,也是一分为二,随着李氏父子朝着娄室侧后方疾驰而去!
  很明显,这对父子就是要在赵官家目下建立奇功。
  不得不说,这三千骑与那两支合扎猛安却又截然不同,合扎猛安乃是具装甲骑,所谓铁浮屠一般的超重骑兵,行动缓慢,可一旦冲锋起来却又势不可挡;然而这三千蕃骑,并无马甲,士卒着甲者也不多,启动极速,奔驰出来以后更是速度惊人,烟尘如云,即刻便吸引了所有战场有心人的目光。
  娄室扭头见到这一幕,微微一叹,既不多言,也没有多余表示,看他样子,似乎对这支兵马来袭似乎早有预料,却有些不耐烦,根本不愿意为对方调整阵势一般。
  这也是能够理解的,因为此时娄室周边中军骑兵是圆阵,就好像一个稳定住了的台风一般,理论上是没有所谓前方后方的,所以确实无需调整,便可同时应对两面的宋军。
  但是,片刻之后,党项蕃骑轻驰而来,速度惊人,眼看着便要与金军发生骑射交战之时,一直未动,甚至没有去看那个方向,只是竖耳倾听的完颜娄室却忽然勒马,直接朝着侧后方来袭轻骑的方向提速进发!
  主帅既动,旁边旗手见状也是毫不迟疑,而五色捧日旗一动,整个金军骑兵大阵也毫不迟疑的放弃了当面的秦凤路步卒,朝着来袭兵马反冲过去……整个骑兵圆阵,竟然无需任何调整,便直接转向扑出,台风也旋即在战场上再度卷起。
  来袭党项骑兵收势不住,猝不及防,分成两股的三千骑兵的头部,直接与金军骑兵整个撞到了一起,继而搅拌在了一起。
  原本以为会持久的骑射交战,瞬间变成了短促的肉搏交战,而累了一整日的党项轻骑根本不可能是疾风骤雨一般金军重骑的对手,几乎是一瞬间便被台风搅的粉碎,无数只是临时为李永奇雇佣的蕃骑直接朝着东南方与南方炸开逃窜。
  而已经被搅入金军阵中的部队却是无路可逃。
  其中,李永奇率几十名家族武士,骇然失色,欲逃无路,而混乱中,这名党项大豪看了眼西北方向的两面旗帜……一面是远处龙纛,一面是忽然便靠近且还在靠近的五色捧日旗,却是一咬牙,主动朝着近处的五色捧日旗而去。
  他认得娄室!
  但毫无意义,他看到了娄室本人的时候,身侧几十骑族中近侍便已经尽数消失,他本人抬箭欲射,也被金军乱箭过来,直接将他连人带马射翻在地。
  须臾片刻,三千多党项蕃骑便土崩瓦解,而主将李永奇也浑身血污斑斑,被生擒到娄室身前,二人相顾,一时只有喘息,并无言语。
  “娄室……”喘息片刻,李永奇定下神来,抬头张口欲骂。
  却不料,一直面无表情的完颜娄室忽然面目狰狞,直接从腰后取下一柄短锤,当面一锤砸下,李永奇头破血流,脑浆爆出,再无声息。
  而此时,娄室也怒气不减,却是对着尸首大喝:“一个两个,汉人蕃人,三番五次,你们也配?!”
  言罢,其人掷下铁锤,转身而走。
  继焦文通部之后,李永奇部也被一击而溃,主将当场战死。
  且说,娄室既杀李永奇,根本不去理会溃散党项轻骑,而是直接转身催动部队回身,铁骑台风滚滚而来,再度朝着秦凤路大阵压来,而这一次,蒲查胡盏已经成功掏入秦凤路大阵腹中。
  龙纛之下,赵玖扶着自己刚刚戴上的头盔,居高临下望着山下战局,却是一动不动,几乎是毫无反应的看着娄室大发神威,将焦文通和这支应该是那个李永奇所领的蕃骑轻易碾的粉碎。
  不是他不想做出反应,更不是他内心毫无波澜。
  投入了一切人力物力,费劲心血才辛苦组建出来的精锐御营中军,不惜辗转西夏也要归国助战的边地忠臣,就这么如一个又一个浪花一般直接消失在战场上,他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但是有触动的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又能做出什么样反应……吴玠尚在山下,除非连这位吴太尉也溃了,否则轮不到他这个天子亲自去指挥。
  而此时,从理性而言,他这个天子最该做的,便是如一个木偶一般坐在这面龙纛之下,给所有人继续提供作战的理由与勇气。
  仅此而已。
  但是,轻易击溃了两路宋军的娄室中军又朝着秦凤路部队过来了,而此时秦凤路的部队已经很危险了。
  赵玖在山上居高临下,看的比谁都清楚,就在之前李永奇被一击而溃的同时,女真人的两路铁浮屠,也已经同时成功得手……一边从熙河路、秦凤路之间插入,一边干脆对秦凤路孱弱的腹部进行了挖心掏肺般的成功突袭。
  实际上,若非吴玠在后方成功列阵,以本部为督战队,怕是秦凤路要直接崩溃的。
  “元帅!我家经略请求援护侧翼!”第二次败下阵来的乔泽来到吴玠身前求援。
  “为何是你来求援?”背靠大营勉强立阵成功的吴玠也已经口干舌燥,却是强做镇定相对。
  “兵马都监慕容洧在刚刚突袭之中战死,我部刚刚上前支援便也被溃散开来,赵经略找到谁便是谁……”不问还好,一问之下,乔泽几乎带了哭腔。“娄室又回来了,请元帅速速支援吧!”
  “我知道了。”吴玠继续强做镇定。“你回去告诉赵哲,若金军此番从你们左面,顺着那股袭入中军的铁浮屠过来,我即可亲自发中军全军从你们左面顶上去……绝不迟疑!但我要等到娄室定下攻击方向!明白了吗?让他撑住!”
  乔泽如释重负,也不搭话,直接翻身上马,便率领寥寥数骑速速回归前方大阵。
  而娄室转回到秦凤路阵前,果然变阵,却是放弃了正面环射,直接随已经得手的合扎猛安突入宋军阵中……不过,他没有如吴玠想象的那般从秦凤路大军被掏开口子的东北面转入,而居然是从秦凤路与熙河路之间的缝隙,跟着另一个合扎猛安夹谷吾里补的部队奋力冲了进去!
  不顾一切的冲了进去!
  吴玠在战马上望着这一幕,非但没有任何心惊,反而一时狂喜……因为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娄室这是以为营前只剩下秦凤路和熙河路两路大军,没把自己这支部队当回事,所以想一举解决整个战斗!
  然而,自己身后这两支藏在两路大军身后的背嵬军才是真正的强军和兜底的主力!
  这是机会!
  “娄室想一举解决战斗!”曲端远眺彼处,狞笑一声。“想救出完颜兀术!还想一举击溃秦凤路、熙河路两路兵马!好大的胃口?!”
  “经略且看!”曲端身侧一将,名为张中彦的冷静指向了塬地的东南方,彼处烟尘滚滚,最少有两部数千大军用来,一部稍快却在后方,一部稍慢却在前方。“这个方向当是韩太尉部众无疑,娄室应该也是被逼无奈……刚刚李永奇虽败的极快,却也浪费了娄室太多时间与精力,他害怕韩太尉的部队涌来,与营前大军一起将他前后夹住,也怕韩太尉部属直接上塬了结塬上决战……”
  “狗屁塬上决战!”曲端破口大骂,他早早从洛阳便动身去了陕北搜罗兵马,也同样不知道两支背嵬军的存在。“此时塬上战局还有个屁用,万一一时分不出胜负,这边娄室却击破秦凤路、熙河路的废物,驱败兵攻入大寨,就什么都没用了!官家在上头!”
  “那……”
  “你去!”曲端以手一指,毫不犹豫下了军令。“去提点一下泼韩五,官家在此,娄室在此!千万不可上塬!等他过来,直接寻我的旗帜支援便可!”
  张中彦一声不吭,低头便去。
  而张中彦既去,其兄张中孚复又上前询问:“经略……咱们怎么办?蕃兵说亲眼看见李永奇死了,但李世辅尚在,正在那边哭泣,还要带人去刚才战场寻自家父亲尸首……咱们要不要先帮他收拢溃兵?”
  “死了爹便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有何用处?且李永奇也是个废物!”曲端怒极而对,却又忽然敛容。“但李永奇也没白死,娄室部属战力委实强横,可却拖延不得……”
  张中孚盯着自家老上司,一时不解:“然后呢?”
  “将我的大旗立起来,把剩下兵马聚拢起来,能聚起来多少是多少……随我掏娄室之后!”曲端平静做答。
  张中孚一时愕然:“经略,咱们此番南下支援事发仓促,只能聚拢骑兵,除了李永奇的四千蕃骑,剩下的不过是两路凑得千余骑而已……刚刚足足三千多蕃骑无用,现在咱们还有不到千骑,难道有用?”
  “我不是去救刘锡、赵哲那群废物!”曲端瞥了眼已经被尧山遮蔽了大半的太阳,幽幽叹气之余直接取下了马上所挂弓箭。“但官家与我有不杀之恩,我不能不去……你须记住此事,便是我死了,也要说给人听,因为我实在是不愿担上拼死营救那两路废物的名号。”
  张中孚依旧愕然,而曲大却是微微一招手,便领着自己此番南下带着的些许残余部队朝着娄室身后而去。
  张中孚沉默了一下,到底是拎着大枪跟了上去。
  可曲字大旗一动,却因战场混乱,大部分部属都未来得及汇集,只是数百骑便直接往娄室侧后而去。
  但是,正所谓人的影树的名,毕竟是靖康之后关西实际上的第一将,此时出动,便是娄室也愕然回头,继而大怒,再继而强压怒气,便继续催动本部大军跟随夹谷吾里补的合战猛安,扩大已经撕开的两军空隙!
  数百骑,都未必能近到他娄室身前,宛如自杀,此时还不如用心在前。
  不过,娄室最先达成的战果不是彻底撕开两路大军,而是先行营救出了几乎已到绝路的完颜兀术!当然了,这个救出是不大准确的,娄室只是打通了与原本被包围的兀术战团而已,而这位四太子根本不愿意离开本部。
  “四太子这是何苦?”因为被打通通道,陡然松懈下来的最南侧金军阵中,韩常眼睛上已经绑了布带,但还是忍不住捂住眼睛以作止痛。“此时包围已解,你为四太子,不妨去娄室身侧,必要时为他后备,替他统揽部队,何必在此疲兵之中虚耗?”
  “俺将部属带到此处,落到如此下场,如何能再弃他们离去?”完颜兀术虽然没有瞎掉,却双目通红,显然是熬夜与疲惫所致。
  韩常还要再劝,却不料兀术忽然反问:
  “你说那支兵马是如何弄出来的?”
  韩常便是瞎了一只眼,又如何不知道兀术所指,也是当即在马上哂笑:“能如何弄出来?这支兵马部众这般精锐,装备又这般好,但却只擅长小股乱战,不能组织大阵迎击娄室,首领刘晏又是赵宋官家的御前班直副都统,想都能想到,定然是那赵宋官家将各部精锐聚拢到了一起……这是不知兵之人的乱举,只是阴差阳错,正好撞上我们疲惫不堪,也不能组织大阵,这才让咱们吃了大亏!”
  “我自然知道这个。”兀术摇头不止,却是有气无力望着那面山麓上那面龙纛。“我是不知道这个赵宋官家,如何就能让这么多军头将自家的精锐贡献出来?淮上的时候,他还要杀刘光世才能稳住部队;南阳的时候,他还要偷渡白河,亲自去鄢陵夺了兵权才能决死一战;今日,却已经能稳坐彼处,调度各路精锐为他所用了……”
  “必然是御营中军调度的……”韩常望着娄室正在推进的大旗,冷静而言。“那是他直属兵马!”
  兀术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言,而是跟韩常一样死死盯住了娄室的大旗。他们看得清楚,就在刚刚,屡次得手的完颜娄室再度得手——这名金军主帅亲自压阵,将熙河路奋力组织起来的一部骑兵彻底冲垮,却是挤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隙。
  可以想见,接下来,一旦娄室趁势压入,熙河路和秦凤路两路大军将会被彻底分割!
  那样的话,熙河路的军队会被挤压在山脚下,或许还能做困兽斗,可已经被掏腹的秦凤路却极有可能朝着东北方向和大营那边溃散……这个时候,虽然塬上兵马还在奋战,虽然就在兀术身后,那支刘晏带领的奇葩‘杀手锏’还在奋力绕过兀术部,试图去直接攻击娄室身侧,虽然战场的最北端刘錡占尽上风,但却不能阻止宋军中路溃散,中门大开了!
  实际上,莫说完颜兀术和韩常,便是曲端都已经着急到亲自冲杀在前,试图尽量压上了,但他的部众太少,根本无法有效推入金军主阵之中。
  但很快,下一刻,随着娄室推着前面的夹谷吾里补如想象那般彻底分割开两路大军,让这几个金军主将和曲端都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发生了——吴玠督帅旗向前,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数以千计的重甲长斧大军朝着出现在身前的金军铁浮屠发动了反冲锋!
  夹谷吾里补的这支合扎猛安已经尽全力而为了,战到此时,抛开疲惫不说,却是因为突到最前方,而失去了左右盘桓的机动余裕——他们本以为前方是失序的溃兵、败兵、弱兵,却不料迎来了天敌,而且这股天敌居然成功抢入阵中,迫使铁浮屠们直接与之肉搏!
  三千休整了一整日的长斧重甲兵,迎面而来,上砍骑兵,下砍马腿,而已经不足一千,伤痕累累的合扎猛安猝不及防之下,居然全面落入下风!
  非只如此,与此同时,战场的东北方向,就在秦凤路大军将要彻底崩溃之前,一支数量不下三千的重甲骑兵,属于宋军的重甲骑兵,忽然自秦凤路外侧突出,制止了秦凤路军阵彻底崩溃之余,也将另一支合扎猛安整个兜了下来。
  两部一前一侧,同时发力,宛如一支铁钳一般夹住了战场。
  纷乱之中,完颜兀术彻底愕然,许久不能言语,倒是韩常忽然嗤笑:“是我错了……四太子,我替你说,今日若败,咱们败的不冤……这等兵马,必然是韩世忠、岳飞、张俊级别的帅臣亲军,四五万编制才能养三千的那种,却被心甘情愿送到了这赵宋官家手中……你说,若是国主的合扎猛安与大太子的合扎猛安今日一并送来,六千合扎猛安,咱们是不是早就在塬上就胜了?”
  兀术一声不吭,只是将目光从那些很快便不再雪亮的长斧之上移动开来,然后死死盯着那面宛如已经与山麓合为一体的龙纛。
  八公山上、下蔡城上、南阳城中……他一次又一次,都没有撼动过这面龙纛,今日也要如此?
  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一次又一次,完颜兀术不止一次在内心告诉自己,本该是自己撵着这面龙纛不停的跑才对!
  为什么反而一次都没有撼动呢?
  与此同时,娄室也在看那面龙纛,但他并没有看太久,便沉默着看向了阵前忽然出现的两支奇兵……而很快又将目光对准了正前方秦凤路部队身后的吴字大旗。
  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机会。
  “韩世忠到哪儿了?”娄室头也不回,直接朝身侧军官佐吏发问。
  “已到塬后!”
  “曲端呢?”
  “死伤累累,寸步难行,但有一支装备精良的兵马,打着刘字旗的,正在与他极速靠近。”
  “让夹谷吾里补不许动,再撑一会。”
  “喏!”
  “让蒲查胡盏看我旗帜,我旗帜一动,他就立即从秦凤路腹中脱出,朝外围的那只宋军骑兵发动反冲锋!”
  “喏!”
  “让四太子和韩常再动起来,不顾一切替我挡住熙河路的兵马!”
  “喏!”
  “剖叔!”娄室忽然看向了自己的心腹爱将。
  “末将在。”满身满脸都是血污与黄泥混杂的完颜剖叔拱手相对。
  “中军还剩多少兵马可以冲锋?”
  “四千!”
  “将部队一分为二,给你两千,去我后面,知道怎么做吗?”娄室面色不变,平静询问。
  “替都统挡住曲端和那股打着刘字旗的兵马……”
  “不是!”娄室从容相对。“那个随便他们。”
  “是挡住韩世忠!”完颜剖叔当即更正。
  “不错!”娄室坦然而对。“事到如今,双方都已经力尽,箭矢射尽,刀刃卷起,韩世忠的部队便是奔袭而来,却也是生力之军!你要做的便是尽量在我身后替我拖住他!”
  “明白!”
  “你不明白!”娄室微微压低头颅,然后翻起眼珠,沉声交代。“你在后为我尽量挡一挡,我领两千骑再去最后突一突……成则成,不成你便不要理会我的生死,直接率部转向北面,与蒲查胡盏合兵一起突出去,绕过那个塬坡,接应拔离速撤军!”
  “……”
  “明白了吗?”
  “……明白!”
  言至此处,娄室不再多言,而稍等一会之后,兀术、韩常、夹谷吾里补等人便明显接到军令,各自发力,待此时,完颜剖叔毫不犹豫,转身领着两千骑兵向身后稍作移动。
  空隙拉开,曲端与刘晏随不知缘由,却各自大喜,急忙朝着娄室帅旗推进,但也就是此时,娄室帅旗又一次动了。
  两千骑兵,没有任何花活,箭矢也已经几乎消耗殆尽,却是各自持矛,随着娄室转身抽出,并在秦凤路兵马身前结成了数个锋矢之阵,然后便跟随着自家主将娄室的大旗奋力向前方已经零散到不成样子的秦凤路兵马冲锋而去!
  金军最极端的生穿硬凿,又一次开始了!
  且说,黄龙府之战,刚刚立国的完颜阿骨攻打黄龙府,并趁势围点打援,辽军重兵来救,娄室自远方来援,来到之后马身如洗,阿骨打赐下三百战马,娄室便换马冲锋,一日内与银术可一起朝着辽军一翼九次突击,最后居然强行突穿了数倍于己的辽军。
  从此以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认定了娄室的将才,让他做金军第一个猛安,让他做黄龙府的万户!后来一路做到东路军的实际统帅!
  所以说,这么一个人,谁能否认他的将才呢?
  身为战友,谁能否决他的军事提议和军事命令?身为敌人,谁能不如如临大敌,拼命相对?
  而等到他亲自率众奋力一冲的时候,谁又能勉力一当呢?
  毕竟,这个人的一切都是靠着那些神奇而又平凡的骑兵突击获得的。
  秦凤路万余众,在得到乔泽与傅庆两部的援军后,数量可能达到更多,但此时已经无法计算了。而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之前被蒲查胡盏的那个合扎猛安大约一分为二,形成了前后两部。而当完颜娄室奋力率部冲锋之后,士气早已经摇摇欲坠的前军当即大溃。与此同时,一直在秦凤路大阵腹部,维系大阵分割状态的蒲查胡盏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忽然扔下秦凤路兵马,直扑向外,与张宪部的背嵬军当面而战!
  这一招起了奇效!
  不仅是和夹谷吾里补还有完颜兀术他们一起奋力推开了两侧宋军,更重要的是,被抽空的秦凤路军阵腹部登时空出一个致命的巨大空隙。
  有时候,抽刀子比插刀子更致命!而抽刀子的同时再度插刀子,就更加致命!
  娄室亲自带领两千中军,奋力突进,秦凤路军阵前方先溃,继而后军猝不及防,也被一击而中,全军几乎当场崩溃!
  刚刚还是两路背嵬军齐出,局势翻转,但眨眼间却随着娄室奋力一突,改天换地。
  秦凤路经略使赵哲目瞪口呆,失措立于后军军中,竟不知如何应对。
  临时代替兵马都监慕容洧的乔泽奋力上前,试图挽救局势,却被势如猛虎的娄室发现,亲自驰马赶到对方身前,一枪刺穿,落尸于马下!乔泽刚刚聚拢的一点兵马也当场为金军骑兵碾碎!
  继而,娄室转身直扑赵哲大旗,赵哲四肢发凉,惊惶之下,脑中一片空白,居然转身而走。
  秦凤路全军崩溃!
  便是一旁的熙河路兵马也有全线失控之态!
  身后刚刚动身追赶的曲端、刘晏都想不到这种变化,只能奋力追赶而已,而秦凤路溃军之后的吴玠也是大惊失色……秦凤路和熙河路之前撑了那么久,根本就是兵力厚重而已,而现在这两支兵力厚重的部队一旦失控,为金军前驱,自己如何能当?身后只剩民夫和辅兵的营寨如何能当?身侧只有一千多御前班直的赵官家如何能当?
  娄室继续亲自突杀在前,两千金军骑兵片刻不停,努力驱赶秦凤路溃军。
  观此情形,南面完颜兀术的呼吸都在变的急促,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娄室会是自己父亲完颜阿骨打钦点的金国第一猛安,会是黄龙府万户;韩常只有单目,却也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失神,所谓名将,便当如此;拔离速隔着宋军不知情形,但听到远处山呼海啸一般却分不清是什么内容的声浪,也是默然立马,眺望尧山不动。
  而尧山山麓中,赵玖看了眼逼近的韩世忠部,看了眼塬下散落的那些党项蕃骑,又看了眼山下忽然崩溃的局势,喉结动了一下,但最终无言……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了。
  吴玠同样沉默了一下,却是做了两件事情:
  其一,派出信使让身后官家弃龙纛从军寨后方逃入山中,以避锋芒;
  其二,主动领自己的帅旗向前……身为节度使,身为主帅,他不可能像赵哲那般失控逃跑的。
  恰恰相反,吴玠带帅旗向前,迎面撞上赵哲,却是毫不犹豫,上前一枪将此人刺死在马上!
  赵哲一死,立即稳定了一部分局势,而田师中也即刻从旗帜的移动上会意,带领身侧能控制的长斧重步兵向吴玠汇集。
  山上的赵玖微微舒缓了一下情绪。
  但下一刻,娄室便已经率部从已经溃散的秦凤路部众中突到吴玠身前。
  吴玠失笑一声,跃马而出,挺枪而对:“娄室,你欠你爷爷一场单挑!还记得吗?”
  娄室一声不吭,居然直接驰到吴玠身前,双方两面主帅,在拼尽了所有的兵马和操作后,鬼使神差一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继续这场关系着两国国运的战争。
  但是,双方都是黄脸,都是主帅,却不代表两人个人的马上功夫也是一般……实际上,二人甫一交手,吴玠便心中暗惊,而交战十余合后,这有勇有谋的吴大便已经双臂发麻。
  二十合后,吴大便已经知晓,再打下去,自己必死无疑——这个女真大将,或者说老将都可以,居然如此强横!
  而此时,曲端、刘晏的合兵尚未突破娄室身后骑兵,田师中的长斧兵也未能速速穿过乱兵赶到身前。
  所以,吴玠心知肚明,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死在这里,反而要让全局直接崩溃,再无幸理,倒是逃了,还有一丝的可能性去护卫官家,或者组织部队反扑。
  于是乎,众目睽睽之下,吴玠几乎是咬着嘴唇打马而走。
  已经乱作一团的宋军营前战场上几乎是轰然一声,原本勉强止住的秦凤路兵马彻底溃散,而随即熙河路兵马也完全失控。
  局势似乎彻底无救。
  但是,仅仅是下一刻,吴玠却又反身回来,便是整个战场也都忽然全线失控……虽然营前山下的战场还是一团糟,但周围尚有建制的宋军却几乎各部齐齐往大营方向而来,而山下的几路金军也各自失色。
  因为就在吴玠败退的一瞬间,那面龙纛直接从山麓上向下压了下来。
  战事已经逼近到了大营跟前不远的地方,上面看下面看的清楚,下面看上面也清楚……不止是龙纛向下压来,一支格外精锐的步兵甲士部队几乎是抢在龙纛之前奋力向下压来。
  这是一种跟之前吴玠采用的一般无二的战术,都是在没辙的情况下,试图用自己的威望和旗帜来尽量聚拢部队,阻止溃散部队、顶住娄室的突进。但毫无疑问,有些人用起来效果更好。
  实际上,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战术,当这面龙纛接着吴玠的败退往下压的时候,战场上大部分尚有理性的人就已经意识到,这场尧山下的战斗,金军不可能全胜了,宋军也不可能再输。
  韩常就是这种理性的人。
  而他身侧的完颜兀术却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性,这位金国四太子头晕目眩,却又死死盯住那面龙纛不停,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与挫败感,混杂着惊惶与疑惧,让他的脑子混沌一片。
  一时间,这位四太子只有一个念头,山动了!
  他有一种被泰山压顶的感觉!
  真的是压过来了,随着龙纛向下出营,对这边战局两眼一抹黑的刘錡弃掉泥淖中的猎物,不顾一切带着能带的兵马艰难出沼而来;塬上王彦部看到这一幕,也是直接向下,但眼见着韩世忠部的三千带着铜面的骑兵先行越过塬下,却又选择回身直冲拔离速;熙河路的兵马背靠山脚,在刘锡的狼狈组织下重新试图抵抗;整个战场外围的宋军溃军都在往此处汇集,便是李世辅也放弃了寻找父亲尸首,领着身边残余的千余党项轻骑而来。
  而很快,察觉到什么的秦凤路、熙河路溃军也注意到从山上往下冲来的龙纛,这两支军队虽然整体上依然无组织,但面对着那面龙纛,却放弃了从转身冲击营寨的念头……很奇怪,但却很现实,这些数以万计的部队当场就陷入到了一种前后两面不敢去,左右两面被堵塞的奇怪混乱状态。
  不管如何,金军最大的杀手,也就是驱赶败兵冲击营寨,当场失效了。
  不过,很清醒意识到自己战略失效的娄室一声不吭看着那面越来越近的龙纛,却忽然轻笑了出来……他知道,眼下自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转身向北,汇合完颜剖叔与蒲查胡盏,再绕那片塬坡接应拔离速一起撤离,然后在即将到来的秋雨绵绵中病死榻上……所以,他不会选这个的,因为若想选这个,一开始就不会打这一仗的。
  那么只有另外一条了,再度迎上去,然后无论得手与否,都被四面八方压来的宋军,给弄死在这面龙纛下。
  这是一条死路!
  但是,死路不是败路,此战从军事上他可以输,可从大金国和他娄室而言却未必不能胜!
  耳听着身后已经有弓弦声作响了,情知道是因为战场陷入混乱,曲端与刘晏得以进一步逼近的娄室忽然转身,直接提枪向最近的一团宋军发起冲击!他的部属在愣了片刻,迅速追随上了自家都统。
  宋金双方都发了疯一般在这营门前不远处的战场上奋力,但娄室却如离弦之箭一般所向披靡,其人持大枪秉骑兵横行乱军之中,遇到宋军试图汇集便引越来越少的身后部众直接突击。
  肆意横行之间,其人宛若回到了黄龙府一战,酣畅淋漓,死而无憾。
  吴玠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也在试图阻拦,但是陷入就地混乱的战场不仅让完颜娄室丧失了驱赶败兵的能力,也让宋军丧失了汇集起来阻拦对方的能力。
  一刻钟后,龙纛出营,龙纛之前乃是率先突出的杨沂中,龙纛之下,赫然是全副披挂的赵官家,便是王渊、林景默也各自披甲随从,这位官家接到吴玠让他撤离的传讯后,反而决心一动,却是直接至此……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到如今,也毫无疑问是个成功的抉择。
  但问题在于,完颜娄室并未撤走,反而尚在此处。
  而娄室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其人遥见龙纛之下有一骑士居中,旁边明显有老将与文臣陪侍,便即刻放弃对宋军压制,转身率剩余全部力量直扑龙纛!
  身后诸路宋军一起反扑,刘晏部、曲端部、吴玠、田师中,包括外围张宪,还有部分醒悟过来的熙河路残部、秦凤路残部,尽数往龙纛下进发,但很显然,完颜娄室更快一步。
  杨沂中初出营门,当此突击,一时失措,居然让部分女真骑兵直接突到龙纛前百余步距离,然后方才方才指挥密集的御前班直奋力缠上。
  且说,赵玖一开始便知道是怎么一会事——他遭遇了斩首攻击!这是他下来之前便预想到的事情。
  对此,上过数次战场的他并未过于慌张,而来到营门前战场上立下龙纛知州,杨沂中在前方组织抵抗,王渊也从容指挥部分御前班直到龙纛下密集汇合,形成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防御圈。
  但很快,金军骑兵便告诉了王都统,没什么防御是绝对的,尤其是面对骑兵——金军骑士开始借着马势将自己整个身体、整个战马躯体硬生生砸入还有些茫然与恍惚的御前班直阵中!
  防御圈瞬间被扯开空隙,而完颜娄室和他那面已经满是箭矢孔洞的五色捧日旗也很快出现在了赵玖的视野内。
  赵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在如此密集的军阵前一路突到这里的,这点也已经无关紧要,问题在于对方依然势不可挡,无论是谁上前阻拦,似乎几乎都不是他和他亲军的一合之敌,而这位之前打垮了不知道多少宋军的金将名将正靠着胯下战马维持着短程突刺……更可怕的是,他身后还有一支数量达到,或者说已经减少到只有数百的金军骑兵部队。
  这是致命的。
  杨沂中不顾一切冲了过去,但只是两三回合,这名御前班直统制官便被刺中肩膀,跌落马下,然后被下属狼狈拖走。
  而此时,更让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临到相距百来步的时候,完颜娄室并没有继续突击,他身后数百部属也忽然散去大半朝四面涌去……然后,这名女真名将从身后马屁股上取下了一张女真大弓,架上了一支女真重箭,对着百十步外的赵玖弯弓搭箭。
  赵玖浑身寒毛炸起,却是在数名近臣的惊呼下不躲不避,反而也是弯弓搭箭!
  屏息凝神,算好距离,如平日射猎一般微微抬高箭矢,然后迅速同样瞄准了对方……对弓箭极为熟悉的赵官家知道,自己这种弓弯弓更快,更容易瞄准。
  娄室对着赵玖的弓箭咧嘴一笑,从容调整,而箭术公认高超的赵官家随着对方一笑心下一慌,却是先行一箭射出。
  箭矢猝然飞出,直接射偏了许多,而娄室手中弓箭并无有丝毫影响。
  一时间,这位官家如坠冰窟。
  但也就是在此时,一支箭从一张赵玖无比熟悉的弓上射出,从后方正中娄室臂膀!
  娄室马上一个摇晃,手中重箭偏出。
  群情振奋。
  可下一瞬间,娄室却又当众折断了自己这个左臂上的箭矢,只是瞥了眼自己侧后方的曲大,便扔下弓箭,重换大枪,然后奋力向前。
  其部仅剩的数十亲卫故技重施,豁出性命与坐骑来为主将砸开通路。
  非只如此,刚刚一幕,已经让许多班直看呆,居然让娄室借此时机突入更深层班直阵中,距离赵玖不过几十步。
  赵官家试图再度弯弓,却双手已颤。
  须知道,眼下战场是乱做一团,金军骑兵、宋军步卒,都只是分股作战,咫尺之间,人可敌国!
  “不要慌,哪个是娄室,指给俺!”
  曲端再度弯弓,几度想要射击,可娄室既然换枪驰骋,他却根本无法瞄准,也是惊惶难制。但就在此时,一骑自后方奔来,铜面铁盔,手持硬弓,只听声音,曲大便知是谁,然后便匆匆弃弓指向娄室。
  来人正是扔下在后方激战的部属,直接跃马来援的官家腰胆韩世忠,而韩良臣远远便注意到这边不妥,却是双手操弓而来,此时见到曲端指点,只两腿一夹,胯下战马便一声嘶鸣骤然停步,并抬腿立起半个马身。
  而韩世忠只在停下的马上转过腰身来,便奋力开弓一箭,箭如流星正中娄室胯下马首!
  娄室胯下战马未及嘶鸣便轰然倒塌,连带着娄室整个掀翻!
  两侧班直,身后女真骑兵,还有周围混战的其他各部宋军纷纷朝着此处涌来。
  赵玖看的清楚,班直与周围娄室亲军乱战之时,娄室本已经勉力站起,却不料一名年轻小将从曲端身后驰马而来,一箭正中娄室腋下,使得娄室再度跌坐。
  见此形状,本欲去扶娄室的旗手扔下那面五色捧日旗,转身与来将作战阻拦,而当此之时,又一名持长斧的宋军都头直接趁隙趋步来到已经不能轻易起身的娄室身前,便直接抬斧一劈,娄室往腰间去握什么,只是握了个空,然后大斧直接落下,砍中娄室臂膀。
  完颜娄室当场先落一臂。
  周围一阵狂呼,说不清是欢呼还是惊喝。
  而那宋军都头斧头不停,回身砸飞一名金军,复又转身继续一斧,直接了当斫下娄室首级。
  既取得娄室性命,此都头扔下大斧,拎起娄室首级,高高举起,却是对着赵玖喊出了一个让这位官家恍惚失神的名字:“张永珍!官家!俺今日……”
  未及说完,震耳欲聋的战场之中,一名金军骑兵不知何时早已经靠近,却正是刚刚弃掉旗帜的那旗手,他不顾身后尚有追兵,直接从马上跳下、爬来,然后捡起地上长斧,直接从那名只顾对赵玖说什么的宋军都头脖颈后方奋力横劈下去!
  一斧之后,娄室首级坠落,赵玖没有再去看,倒是那名宋军都头的首级在空中与头盔分离,露出只有一支耳朵、带着喜色的面孔。
  但是赵玖不记得这个特征明显的人到底是谁。
  娄室的旗手又被班直迅速击杀,娄室的首级又被那名追来的年轻小将抢到,然后被以长枪高高挑起。然而,营前的金军中军骑兵没有溃散,反而瞬间杀性大起,数以千计的女真骑兵不计生死奋力搏杀,甚至还有再度试图攻击龙纛,夺回首级。
  但很快,随着东面与韩世忠援军缠斗的另一支骑兵主动向北联合那支合扎猛安冲破张宪部背嵬军,脱离战场,另一支合扎猛安也惊惶东走,引起韩世忠的注意与堵截……总之,营前的金军终于还是渐渐陷入到了撤离与一定溃散之中。
  这一战,他们赢了。
  “官家!”
  小林学士忽然开口。
  “什么?”
  试图在前方寻找什么的赵玖茫然应声。
  “这只是击溃战,打的激烈,可女真人多马,他们一旦逃走,咱们追不上!”小林学士哆嗦提醒。“而且完颜活女一定在北面接应着呢!”
  “我知道。”赵玖语气茫然。“我都知道。”
  “但是有一部可以尝试围杀!”小林学士继续哆嗦提醒。“让韩太尉不要去追那些正在逃走的骑兵,不要理会塬上部队,让他和张宪的骑兵往东面去,兜住五龙山、兜住北洛水、兜住梁山,把完颜兀术和韩常,还有那个赤盏什么留下!足足一万余骑!”
  赵玖陡然反应过来,立即以目视王渊。
  王渊醒悟,即刻代为传令!
  一个时辰之后,傍晚时分,太阳降落,雨水依然未降……金军早已经大部逃散,完颜兀术与韩常及其部属四散东走,但宋军骑兵却早早尊令,断五龙山、北洛水、梁山之缝隙,使之不能北走。
  而韩世忠追杀赤盏合袭,确定兀术部金军全溃以后,却是将本部背嵬军交给成闵去追击堵截,选择直接转身来见赵官家,其余各部主帅、军官骑兵也都纷纷仿效,众将一时汇集于遍地尸骸伤员的营门前龙纛下。
  而此时,赵玖依然勒马矗立龙纛之下,久久不动,面无表情。
  吴玠、曲端、刘锡、刘錡、王德、王彦,各自聚拢,这些人之下,更有无数军将近臣,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对。
  “官家!”韩世忠到底是有些胆量的,更兼武将之首,故在片刻之后,小心上前询问。“金军败走,臣等已派各部骑兵尽量去截断兀术部队北走之路,战场也在打扫,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军令?”
  赵玖回过神来,望着周边遍地尸骸,听着身后营中哀嚎不断,又盯着身前诸将沉默了许久,却才在落日余晖中忽然开口:“有!”
  韩世忠以下,诸将轰然一片,各自纷纷出列拱手。
  “替朕射下来!”赵玖面色不变,也不去望上,只是以手指天。
  众人顺势望去,只见天上云彩渐渐厚重不提,而其中一只不知是不是失了主人的海东青正在战场上空盘旋不定。
  下一瞬间,韩世忠、吴玠以下,无数军将,乃至于一旁随侍军士各自轰然,然后所有人几乎一起弯弓,各自朝那只海东青射出箭来。
  箭矢密集,其中数支把那支海东青扎的如刺猬一般,直接将它从空中扯落,而其余箭矢却在须臾之后,如雨如雷,钉落地面。
  而就在这些箭矢落地的同时,顶着最后一丝余晖,头顶厚云闷雷滚滚,然后豆大的雨滴终于落地。
  赵玖全程都未看那只海东青,此时更是直接勒马转入营中。
  ps: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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