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裴嘉宪这男人,十六岁前闷声闷气,仿如隐形人一般。
  十六岁时于雁门关一鸣惊人,之后便锋芒毕露,压着其余几位哥哥的光芒,在御前行走了七八年。
  直到去年被皇帝贬到洛阳。
  待他再回来,贤王妃杜氏便觉得此人身上的锋芒去了很多,人也柔软了很多,比如说,若在原来,她要想留着他说这么一席话,裴嘉宪是绝不会听的。
  他从来不把时间浪费在与女人说话上。但如今,他会稳稳的坐着,听她说两句话了。
  “三嫂此话何解?”裴嘉宪非但稳稳坐着,还就又问了一句。
  贤王妃道:“是你三哥的意思,也是我弟弟杜虢的意思,若皇上果真有此意,他自知才薄智微不能胜任,我们杜氏一族,并你三哥,都会鼎力支持于你。”
  杜氏一族,那就是雁门关一半的兵备了。
  裴嘉宪勾了勾唇,并未接话。
  忽而,他站了起来,道:“也罢,孤也该回去了,三嫂慢坐。”
  “大将军,可还记得阿宁啊?”一个女子声音甜甜的,笑吟吟的就从后面走出来了,迎上裴嘉宪来,落落大方给了他个万福。
  “宝昌郡主?”裴嘉宪将阿媛放到了地上,瞧她时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看来,你当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她是北地女子的打扮,软麂皮的红靴子,楦的最细的皮质交衽短袄,下面也不着裙,两条细腿,亦是软麂皮的裤子,这一身儿穿着,极好的勾勒着她身体的曲线,火辣辣的养眼。
  杜宛宁不比杜若宁温柔似水,是个自北地长大的烈性女子,也是一贯在马背上驰来荡去的,性情极为爽烈,大剌剌行了一礼,道:“难道说,本郡主就不能是想见王爷才来的?”
  裴嘉宪笑了笑,起身道:“今儿天也晚了,宝昌郡主孤也见过了,恕孤还有事,不能相陪。”
  他说着,将阿媛一抱,这就准备要走了。
  杜宛宁还想说什么来着,裴嘉宪地回过头来:“宝昌郡主请留步。”他止哑哑的一声,目光颇有几分冷黯的,直盯到杜宛宁自己止步了,这才转身离去。
  杜宛宁回过头来,见贤王妃也在相关,厉声道:“姑母,这人可好没意思,我一而在在而三的青眼于他,他怎的就跟块木头一样?”
  贤王妃遥遥望着裴嘉宪离去的背影,侧眸瞪了杜若宁一眼,道:“罢了,过两日你爹不是就要到长安来朝拜,届时,让你爹来予他说吧。”
  *
  且说西华宫这一厢,罗九宁陪着壮壮又顽了一会子,架不住孩子精力旺盛,陪不住,便侧躺到床外面,眯眯糊糊打起了盹儿。
  小家伙一人麻雀老虎的念叨着,忽而奶声奶气的,就唤了一声便宜爹。
  罗九宁蓦地睁开眼睛,便见个男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正在床前站着。
  “母亲。”媛姐儿奶声奶气的就唤了一声。
  既有孩子在,罗九宁又怎好发火,她连忙坐了起来,笑道:“哟,竟是阿媛回来了。”
  裴嘉宪唤了奶妈进来,说道:“带着俩孩子下去歇了去。”
  “壮壮夜里随我的。”
  “带下去。”裴嘉宪不予罗九宁发火,但对奶妈的这种严厉语气,唬的奶妈抱一个牵一个,转身就走了。
  坐在床边,裴嘉宪一直在笑。罗九宁越看这人越气,分明他来信的时候,都说的好好儿的,待他回来,想要和离的话一切都好说,怎的一回来,反而粘粘糊糊了。
  “阿宁。”窗外暖风浮浮,隔壁一姐一弟,俩孩子笑闹着,裴嘉宪柔柔的就唤了一声。
  第57章 扫榻以待
  “大将军,您怎么知道我来啦?”
  外面一声娇滴滴的应声儿,一个女子仿如银铃般的声音忽而响起,紧接着便是一声敲门声。
  裴嘉宪的笑还凝结在脸上,罗九宁已然迅速的避开了他,高声问道:“谁在外头,何事?”
  “大将军,我是阿宁啊,咱们小阿媛走的急,一应的起居物什都没带着,她最重要的便是这份薄药,还有些开胃的药都在我这儿了。”小月娘开门将杜宛宁迎了进来,隔着屏风罗九宁便闻到一股子的桂花暖香之气。
  她欲下床,却叫裴嘉宪一手摁住:“孤去既可,阿宁你且歇着。”
  他这分明是想说,自己方才唤的阿宁是罗九宁,但到底裴嘉宪的为人,于这方面不甚懂得解释,烛光下瞧着,格外窘迫的样子。
  罗九宁噗嗤就是一笑:“但不知王爷您究竟有几个好阿宁?”杜宛宁也是阿宁,那杜若宁,是不是也得唤作阿宁?
  自打嫁给他,罗九宁还是头一回见裴嘉宪红脸。
  叫塞外风沙给吹成古铜色的脸上泛起淡淡一抹潮红来,他欲要说句什么来着,顿了片刻,终是转身出去了。
  杜宛宁其人,罗九宁还是自书中听说过,迄今却未见过其人。
  只记得书中说,裴嘉宪从瓜州战罢归洛阳之后,她前来找裴嘉宪,却与罗九宁结成了好姐妹,于是就住在了肃王府。
  很快,杜宛宁便和罗九宁无所不谈,甚至夜里都是同榻而宿。
  那阵子,俩人几乎好到了,便裴嘉宪进来,也无床可睡的地步。
  但是,忽而有一夜,罗九宁和往日一样,与杜宛宁一起吃酒聊天,俩人聊罢了,便一周睡下了。睡的时候还是和杜宛宁一起睡的,结果半夜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隔间里的浴缶之中。
  起来才拉开隔间的门,恰就撞见杜宛宁混身只着个肚兜儿,正在床上坐着,而裴嘉宪手中提着她的中衣,就站在床沿上。
  裴嘉宪的性子,于这些事情向来不解释,反而是问罗九宁:“阿宁,引狼入室的滋味好受否?”言罢,直接摔袖而去。
  彼时府中还有俩大强敌,一个郑姝一个宋绮就够罗九宁受的,任是裴嘉宪再宠爱她,到底在外头,而郑姝可以借皇后发威,宋绮又有个丽妃和宋金菊撑腰,任是谁罗九宁都斗不过。
  这时候,杜宛宁便对罗九宁说,只要她肯让王爷立自己为侧妃,自己身为宝昌郡主,又是阴山王府的曾孙女,必定可以替她狠狠教训宋绮和郑姝两个。
  为着这个,裴嘉宪再进来的时候,罗九宁便谏言,直言自己想为杜宛宁请封侧妃。
  用书中的话说:裴嘉宪冷冷看了罗九宁许久,只言了一句任凭王妃喜欢,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罗九宁心里浮想着这些事儿,忽而嗅着一股甜丝丝的气息,爬起来往不远处的茶围子上够了把手,端过只紫檀雕松鼠葡萄叶的盛盘来,才想起来,丽妃方才遣阿青送了艳嘟嘟的大桑椹一,自己竟是忘了吃了。
  她披了件衣裳起来,拈了枚桑椹来吃着,忽而就明白过来,为甚壮壮儿会叫丽妃作麻雀了。
  丽妃一张嘴,叽叽呱呱的,眼睛又生的格外圆,在孩子看来,可不就是一只麻雀?
  而皇帝胡须老长,又是斑白的,其人总穿着明黄色的衣裳,与画中的老虎无二,孩子见他,自然就想起了老虎。
  她自个儿端着盛盘,趿上绣花鞋走到隔着里外间的,一扇红木嵌螺钿的大案屏后面稳稳儿的坐了,闭上眼睛一枚枚的吃着,便听外面那个‘阿宁’自隔壁走了出来,接着便坐到了外头。
  “大将军,我替你带了整整半年的孩子,你就这样待我?”隔着扇屏风,杜宛宁在外笑嬉嬉的,半开玩笑半嗔恼的问道。
  罗九宁一听,立刻就睁开了眼睛,隔着屏风的隙子往外瞧去。
  与书中描述的完全相符,红色的软麂皮紧身小袄,细长的软麂皮掐腿裤子,红靴似火,身上还不知缀挂了多少的环佩铃铛,这是个穿着契丹女子服的少女。
  只是她的脸叫裴嘉宪挡着,罗九宁并不曾看得真切。
  “宝昌郡主,眼看三更,孤要安寝,能否请你回去?”裴嘉宪答的极正经。
  罗九宁咬破了一枚桑椹,啜着其中的甜意,一眼不眨的望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在屏风后头的缘故,总觉得裴嘉宪这种语调,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
  但是旋即,杜宛宁于地上打个圈子,就坐到了罗九宁常坐着绣花的那张红木扶手圈椅上,一腿交跷,她道:“王爷,您是知道的,我父亲眼看就要到长安了,他来长安,可是您请了三四番他才肯来的,而我爹那人是个爆脾气,怎么,他明儿要来,点名你去接他,我怎的听说,你言自己明儿要搬家,就将此事推给了我姑父,贤王殿下。”
  “孤今日傍晚才至长安,明日要休沐,没时间。”
  “那雁门关的军务,您要没时间,我爹就去找烨王,或者太子谈了,可否?”杜宛宁挑了挑眉头,语气里颇带了几分挑衅,但又是开玩笑式的问法。
  “宝昌郡主,国事,可以明儿一早到前殿,皇上诏见时再谈,恕孤不能奉陪予你。”
  “原来分明唤人家作阿宁的。”杜宛宁忽而嘟嘟囔囔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宝昌郡主!”裴嘉宪语气愈发的不好了。
  “裴大将军,契丹西京府的大惕隐萧蛮说了,他诚惶诚恐,扫榻以待,等着与我父亲煮酒一壶,敞谈天地,不论国事与非,只求一醉。你觉得萧蛮这话是什么意思?”杜宛宁忽而就又来了一句:“而您了,卢纪国是您的部下,从他手里要是丢了雁门关,您觉得皇上会开心吗?”
  裴嘉宪背对着罗九宁,他到底是个什么脸色,罗九宁并看不见。但她忽而就明白过了,原本,她一直以为裴嘉宪褒自己在先,识杜宛宁和杜若宁在后。但现在看来,杜宛宁和杜若宁,因为就生活在雁门关内,她们和裴嘉宪,才是打小儿的相处。
  杜宛宁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一见面,竟就和裴嘉宪谈起国事来。
  ……
  而她和裴嘉宪所谈的这件事儿,就昨天,皇帝都还在嘴里念叨着。
  却原来,如今的契丹总称为大辽国,都城中京在大定府,而西京,恰就在雁门关外,大同府。
  中京有帝,名耶律斛,世称其为顺宗,其人当然就是辽国的皇帝。
  但是,如今对于雁门关威胁最大的并非大辽的皇帝耶律斛。而是西京府的惕隐兼北面官萧蛮。
  其人年约三十出头,身负韬略,雄心勃勃,再兼带兵有方,私底下与杜虢又是极好的朋友。契丹兵强马壮,又一直以来地,都有侵野南下,霸占中原的意思。
  而阴山又恰在雁门关,杜虢的封地又属于带兵自治,他若向着大康称臣,则整个雁门关自然是属于大康的。但他要是向着大辽称了臣,那雁门关自然就属于大辽了。
  阴山王杜猛,乃是开国时的大将军,儿子杜侯是一代名将,可惜英年早逝。世孙杜虢之母萧氏,乃是契丹重臣之女,其人半汉半契丹,亦是骁猛异常,人称其为常胜将军,就是说,自他披甲上马,就从来不曾打过败仗。
  这样的臣子,便皇帝都要忌惮他几分。
  昨儿皇帝还在念叨,说杜虢身负异族血统,不得不防。这时候杜宛宁当着裴嘉宪的面,赤/裸裸的就说,辽国萧蛮诚惶诚恐,扫榻以待,那自然不是句顽笑话。
  摆明了的,阴山王早有异心,而杜虢此番入长安谨见,就是来谈条件的。
  要是皇帝给的条件优厚,他或者依旧还是大康的臣子,但若皇帝给的条件不够,那估计很快,他就得成辽国的臣子了。
  “怎么样,大将军,您明儿真的不愿意去接我父亲吗?”杜宛宁一只小红靴子踢踢打打,踢着脚边蜿蜒而下的绿萝,眉眼中带了满满的挑衅。
  “去。”裴嘉宪应了句:“那萧蛮乃是孤的死敌,既他都愿意对王世子扫榻以待,孤待王世子,自然要更加热情才是。”
  说起萧蛮二字,裴嘉宪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而罗九宁的耳朵,顿时也是跟兔子一般的,就竖了起来。
  萧蛮其人,虽不曾见,罗九宁也于书中久闻其名。照那本书中所描述的来看,那是个苍白,阴森,冷漠而又邪癖的疯子。更要命的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如今就在其人手中。
  而书中的罗九宁,还曾叫萧蛮这厮给劫持过,九死一生,才能从萧蛮手中逃脱。
  罗九宁还想听这俩人再聊会儿了,谁知杜宛宁旋即就跳了起来:“那咱们就明儿一起出城,去迎接我父亲。”
  说着,她像只红色的小烈马一样,甩搭着满头发辫,也不顾裴嘉宪再说别的,一脚踢开帘子,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声也是仿似马蹄一般,罗九宁生来,还是头一回见女子跑起来,脚步声能像烈马一般的。
  当然,她就是至此,忽而就明白书中的罗九宁为甚会真心实意,拿杜宛宁当作姐妹了。因为这女子,从表面上看来,确实率性,而又大大咧咧,天生温柔绵善,走路跟猫咪一般无声的罗九宁,最喜欢的,就是杜宛宁这般的姑娘。
  “阿宁!”屏风外,裴嘉宪又唤了一声,依旧是方才那般温柔又无奈的语气。
  “出去!”罗九宁立刻就站了起来,一把将隔扇门合了个死紧。
  “阿宁。”裴嘉宪央央求求的,再唤了一声。
  “王爷要不出去,那妾身就出去,换您来住这间屋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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