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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节

  第139章 芭蕉 21
  甘霖走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迈上台阶,四处浮着一层灰烬,他的皮鞋走到哪儿,哪儿就会留下脚印。甘霖记得他十八岁那年,要远赴澳洲读书,他用兜里的钱,在北京买下了第一栋产业。那时候的他怎么也没想过,往后十几年会因为招惹了一个天津人,再也没机会回来。
  树生长得参差不齐,树干不知在哪次暴风雨中被撕裂了,一半直愣愣翘在天上,一半倒塌下来,横亘在路中央,蜿蜒的树根像蚂蚁的洞穴,将庭院里大片精美的地砖顶得丑陋不堪。因为五年都没人进来,杂草丛生,把台阶上那片精致的龙雕塑都给顶掉了半个头。看来没了人的龙,也抵不过杂草的威力。
  挂着“人夜人”三个字的仿古破招牌被横放在台阶上面。比起虚无缥缈的“不夜天”,“人夜人”倒更能令甘霖想起他在甘清的遗物中翻找到的那些照片。
  司机把车停好,也跟在甘霖身后进来了。他关上了外面的大门,接着走进这座破败污朽的宫殿之中。
  报纸上写,“不夜天”老板甘清车祸身亡之前,“不夜天”夜店已经连续歇业数日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不夜天”内部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你最近真忙。”司机关了不夜天的屋门,终于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帽子底下是张奇丑无比的脸,眼眶不规则,鼻梁不平顺,嘴角不对称。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甘霖已经走上不夜天的楼梯,到楼上去了,他的声音回荡在这座空楼里,“但请客吃饭也很重要。”
  司机把他的帽子放在了门口,也上楼去了。
  不夜天是甘清的王国,扒下一层墙皮里边怕是都有黄金。甘霖沿着走廊往里面走,一路走着一路往各个房间里头看。上次来的时候除了翻了翻甘清那小子的办公室以外,甘霖没怎么看过别的地方。
  倒是这个司机经常会来。在北京,没有什么是比不夜天更适合的去处了。
  “顶楼你去看过吗。”
  “几个大房间,挺开阔,”司机走进一扇门里,越过一座黄梨花木折屏,他的身影像一团黑雾,越过了屏风上的浮世绘春图,“据说以前派对就在那里开。”
  甘霖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地上铺张着蜂巢形金色与暗红交织的地毯。黄梨花木折屏后面是间小型会客室,侧边还有两扇小门,一扇通往一间卧室,另一扇则连接着一条蜿蜒向下的楼梯。司机说,他沿着楼梯去下面探查过一次,是地下,阴森森的,安置着一座封闭的兽笼。
  司机走进那间会客室,他已经对不夜天这个地方了解得很熟了。
  “这儿还有一箱子。”他说,弯下腰在一排小沙发后面搬出一个纸箱来。
  甘霖说:“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司机道。
  纸箱搬起来,摆在中间那张古色古香的小茶几上头。司机把它打开,里面是收纳得整整齐齐的录像带,还有成摞成摞分放在盒子里的相片。
  甘霖从里面拿出一盒相片,倒出来看。相片上的年轻男孩遍体鳞伤的,双手握紧了兽笼的栏杆,男孩的脸挤压在栏杆中间,泪水流满了他的脸。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的,笼子里还有别的两三个人,兽似的匍匐在他身后。因为整个环境非常黑暗,闪光灯乍亮,只能用刺眼的白光照亮这个年轻男孩痛苦的哀求到扭曲的面庞。
  甘霖对着这照片愣了两秒。
  北京正是八月,没有空调,哪里都闷热。
  甘霖站在不夜天里,穿着件工装衬衫,感觉时不时有冷风吹过。
  “怎么还有。”甘霖轻声道,有点不耐烦。
  身旁人从甘霖手中接过那几叠照片,看了几眼。
  “别说,还真挺像的。”方遒道。
  甘霖一听这话,冷笑一声。
  “小子,会玩……”甘霖喃喃道,语气不像称赞,倒像揶揄,他把这些照片放回去了,“把这箱也给那个小庄送过去吧。”
  骆天天走近酒店窗边,为了倒时差,他睡了很久,这会儿天亮了,仔细去看,嘉兰天地那块广告牌上的,的确是汤贞没错。
  助理贝贝在外面敲门,说,天天哥,节目的发布会都快开始了,又给咱们打电话催。
  骆天天厌烦道:“我不去了,不用叫我。”
  贝贝愣了愣,说:“《大都会》的庄记者还在酒店大厅里等着,说天天哥你好不容易回国,他想见你,要给你拍什么……什么电影。”
  骆天天在窗边的沙发座椅里头坐下了,他光着的脚心踩在地毯上,眼神望着窗外那雾蒙蒙中的嘉兰天地塔。
  “让他进来吧。”骆天天说。
  庄喆脖子上挂着记者证,身上穿着略有些古板的衬衫和工装裤。他走进骆天天的酒店房间里,右手提着一个蛋糕,左手抱着他从编辑部借来的那台dv——每次和天天见面,他都带着这个。
  一进房间,庄喆就匆忙把蛋糕和dv都放下了。他走到了骆天天面前去握天天的手,情难自抑,无法自控,一见到天天,他整个脸都涨红了。
  “我好久不见你了,天天……”他试着叫他。
  骆天天跟梁丘云去到美国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只偶尔和庄喆邮件联络了几次。庄喆确实太年轻了,他紧紧攥住骆天天的手,低头去不住亲吻他的手背,好像在吻一个圣洁的王子或公主。当庄喆抬起头望向天天的时候,他仿佛要把他的整颗心都掏出来,要这么献给天天了。
  这个年轻的追求者是如此狂热,让骆天天想起他的学生时代,似乎也曾这么不管不顾地喜欢过某个人。他很难去计较庄喆的鲁莽和唐突。
  “真的有这么快吗?”骆天天问。
  庄喆只是低头亲了亲天天的手背。
  庄喆很是狼狈,逃也似的进了天天酒店房间的浴室里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面颊上都是汗,眼眶都红了,好像很自责。骆天天看了他一眼,慢慢的,摇了摇头。
  天天并不能满足庄喆更多。从那一年被梁丘云救出来之后,他就不打算再和除了梁丘云以外的任何人……
  但他也许可以满足庄喆一点点。特别是现在在北京,在与梁丘云相隔甚远的另半个星球。天天仰躺在床上,被庄喆不住地亲吻,感觉庄喆像一个朝圣者,正全身心地膜拜着他。
  “你为什么带蛋糕来。”
  “想帮天天你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你接下这档综艺节目,还在美国拍了新片。”
  庄喆的天真让骆天天想笑。
  “新的节目多好呀,”庄喆说,“不用再那么辛苦演戏了,在节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机灵,耍耍宝,就能轻轻松松有人气,做你们那个偶像。”
  骆天天说:“是谁告诉你,在节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机灵,就能做偶像的。”
  庄喆愣了愣。
  庄喆把dv抱过来了,骆天天瞥了一眼,发现那dv亮着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打开的。
  庄喆一直说,他要给天天拍一部电影,拍一部真正属于天天的旷世奇作。
  酒店房间里头暗,窗帘拉了一半,只有些清晨稀薄的光线照进屋子里来。骆天天坐在地毯上,穿着睡袍倚在床角,时不时低头看认真切蛋糕的庄喆,要么就转头去看窗外的北京街景。
  “一个月没回来,”骆天天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
  庄喆把一块认真切好的蛋糕小心翼翼端到了骆天天面前。他说:“天天,你看到汤贞的广告了吗,挂到嘉兰塔上了。最近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个。”
  骆天天瞧了一眼窗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汤贞啊……”
  水淹不没,火烧不侵,刀枪不入,阴魂不散。
  他抬起眼睛,又看嘉兰塔的那一抹影子。
  “他死不了的,”骆天天低下头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庄喆爬过来,坐到了天天身边。他能感觉到天天很累,一个人回北京录节目,好像格外孤单。
  庄喆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搂天天的没有一丝伤痕的肩膀。
  “最近,一直有一个男人给我发邮件。”天天把他的头倚在庄喆身上了,这似乎是一种信任。
  “什么邮件?”庄喆问。
  “说……说我是他的情人、玩具,”天天闭上了眼睛,回忆道,“说……他知道我的过去……”
  庄喆沉默了两秒,道:“哪里来的疯子,是不是有病。”
  骆天天睁开了眼睛,他这时抬起头,距离很近很近地看庄喆。
  “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他问。
  庄喆愣住了。
  半晌骆天天轻声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庄喆。”
  骆天天并不开心。在国内接的新节目,不喜欢,其他主持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在美国拍的片子,也不喜欢,那个美国导演总说他不用心,不走心,“只有在模仿汤贞的时候才会尽最大的努力”。那个导演说天天对镜头做什么表情都像汤贞。这让骆天天觉得,这个导演和梁丘云一样,都是满脑子只有十年前那个汤贞的东西。
  “他实在太侮辱人了,”庄喆替骆天天气恼道,“天天你比汤贞努力多了,也比他特别。汤贞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一点也不真实,他身上那所谓的悲剧之美,超出了我们生活真实感受的范围,太虚无了——”
  “算了我不想听他了。”骆天天低下头道。
  很奇怪。骆天天二十五岁了。人生二十五年,他身边不仅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没有能说知心话的人。
  梁丘云对他的内心世界从不关心。
  “你非要让我回忆吗?”骆天天问。
  庄喆搂着他,咽了咽喉咙,说:“天天,我只想陪着你。”
  骆天天也不抬头。
  “上次你告诉我,你有一个爱人,去世了,”庄喆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觉得这像你心里的一块伤口。”
  骆天天还低着头。
  庄喆说:“我只希望你好受一点。”
  庄喆把骆天天抱得更紧一些。有的时候,庄喆感觉骆天天像一块冰,抱起来手心刺痛,但却很轻易就能够把这块冰融化。
  因为他并不是什么坚固的东西,只是冰而已。
  “我很想他,”骆天天说,他的两只手在这个时候抱住了庄喆的脖子,骆天天的脸藏在庄喆怀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脸,“他没有了……”
  庄喆把骆天天紧紧抱住。
  “只有他对我好。”骆天天说。
  “不是的,”庄喆急忙说,“不是的天天,爱你的人有很多的……”
  “我曾经想……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骆天天说,咽了咽喉咙,“出事之前,我在电话里,和自己的过去道别了……我谁都不想了,我只想要他了……”
  庄喆抱着天天,愣了。
  “和谁的电话?”他问。
  云升传媒老板梁丘云没想到会在纽约遇到黄健雄。自从万邦集团副总经理林大出事之后,国内暗流涌动,黄健雄此番跑到纽约来,名义上是来开个会,但梁丘云听说,同是万邦集团副总经理的黄健雄恐怕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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