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子轲,你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今天你会来吗?]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子轲学长,明天天气预报有雨,记得带伞!]
……
中间还夹杂着些朱塞发来的信息,他问周子轲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参加周穆蕙兰纪念戏剧展的开幕式了:“你再想想,子轲,想清楚了给我回个短信。明天上午九点之前我们都在剧院等你。”
周子轲吃了大半碗馄饨。两条小流浪狗沿着巷口瑟瑟发抖地溜达过来,早点摊散发出热气,两条小狗在地上嗅嗅,嗅到了周子轲脚边。两对小眼睛巴巴地望着周子轲,尾巴尖摇晃。周子轲用筷子捞了捞剩下的馄饨,低头看了它俩一眼。
老板煮着馄饨,纳闷道:“昨天还来了五条小狗,今天就来两条了。”
另一边桌子上坐的客人道:“冬天这些小流浪动物不好熬,没有家,没人收养它,指不定哪天夜里就挺不过去了。”
周子轲捞了几个馄饨出来,立刻被两条小狗分食了。
朱塞打来电话,周子轲原本不想接。他打开车门,抬头看到天边泛出些亮光来。早点摊有客人被冷风吹得缩了脖子,他们稀罕地瞅周子轲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车标,问早点摊主,一会儿是不是要下雨:“老板,你支个伞吧。省得一会儿下起来!”
周子轲坐进车里,隔着车窗,他看到那两条小流浪狗瑟缩着趴进早点摊老板餐车的车兜里。老板倒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汤给它们用舌头舔着喝。
周子轲把朱塞的电话接起来:“说了我不去——”
“子轲,今天这么早就起床了啊。”电话里是一个年迈老头儿的声音,笑呵呵的。
周子轲拿下手机,低头看了屏幕,确定这是朱塞打来的电话。他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
“听不出我是谁啦?”老头儿又问。
周子轲老老实实把手机贴回耳朵边上。“外公。”
外公在电话里讲,蕙兰的纪念展每年外公都要去的啦,蕙兰的家里人要在场的嘛。“今年啊,外公年纪大了,腿不行了。子轲你可是快要成年喽,马上十八岁了。代替外公去一趟好不好呀?”
朱塞把电话接过去,说学校那边已经帮忙请好了假:“开幕活动九点开始,子轲,我会在剧院广场车道那个路口等你。”
周子轲在路上开着车,走到红路灯口的时候,有雨落下来了。雾气被雨刷一遍遍刷走,道路上绽开了一把把红的绿的伞,被寒风吹得勒进了伞骨里。
离嘉兰天地艺术剧院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路上开始堵车。周子轲瞧着车窗上的落雨,他脑海里又乱,又空。他不想去参加什么纪念展,不想去公开场合,和那么多陌生人一起,冠冕堂皇地纪念一个他根本不想纪念的人。
许多媒体车从前面一辆辆开过去,车体宽大,造成道路拥堵。周子轲把车拐进了车道,窗外,朱塞打着一把黑伞,带领了一群人,着急朝他招手。
周子轲停好了车,一开车门,朱塞就把伞举到他头顶了。朱塞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扎在脑后,穿了一身得体的西装。“子轲,来来,”他拉着周子轲就往剧院的方向走,“今天家里不少长辈都过来了,你是替你外公来的。先跟我去里面换身衣服。”
连朱塞身边的助理和秘书都一个个打扮得颇正式。周子轲穿着他的运动夹克。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他还能说什么。
有媒体记者在嘉兰剧院门口摆开了阵势,正穿着雨衣进行电视直播。朱塞保护着周子轲从侧门进去,听到外面广场上传来一波一波像是影迷粉丝发出的尖叫欢呼声。今天来了不少重量级嘉宾,都是受嘉兰剧院邀请过来的。哪怕下着雨,也有众多观众被吸引来。
一辆劳斯莱斯进入了媒体车道。扛着摄像头围拥而上的记者和影迷们被剧院保安辟出了一条路。不少特地守在路边的秘书看清楚了车牌,纷纷举着伞快步赶过去,在车外迎着。
汤贞低着头,从打开的车门里出来了。他一露面,许多把伞同时举过来,在他头顶上方急切地撞在一起,雨水迸溅,把汤贞的肩头打湿了。
朱塞问:“子轲?”
周子轲也听见了广场上的欢呼声,他望向他的身后,脚步停下了。
第89章 小周 3
朱塞在办公室门外与来访的客人一一握手。几位都是国内文化领域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请他们到休息室暂坐,还有近半个钟头,穆蕙兰纪念戏剧展暨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二十周年庆典才将开始。
“子轲,好了吗?”朱塞回到办公室,问了一句。
周子轲头发湿漉漉地乱翘,披着件浴袍,正拿一柄牙刷在洗手池边刷牙。
他嘴边有泡沫,回头看了朱塞一眼。
“客人都来了,咱们得抓紧了。”朱塞这么低低催促了一句。
朱塞原本只打算带周子轲上楼换身衣服。不过他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是爱干净。
再加上昨晚又不知是在哪里过夜。
周子轲听见了,低头冲了牙刷,漱口。
朱塞瞅着镜子里的周子轲。他从事文化行业多年,对一切“美”和“不凡”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他示意那几个抱着衣服等在一边的秘书:“帮子轲把头发吹干了,换好衣服就出来。”
嘉兰贵宾休息室里,各路人马热热闹闹,齐聚一堂。最近刚刚与兰庄合作设计了印尼某海岛度假村的中国著名建筑师潘鸿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他是这些年来中国建筑业界的红人,与嘉兰剧院颇有渊源。在接受海外媒体专访的时候,潘工曾几次提到,一旦失却了灵感,他会选择到“北京的嘉兰剧院”买一张戏票,静静坐在观众席里享受三四个小时,让海内外最优秀艺术家们的表演刺激他的大脑。
这会儿在休息室里,不少到场的企业老总纷纷与潘工握手、合影。潘工在人群中简短地发表了一番演讲,话里谈及他前段时间与兰庄的合作,以及他与周世友先生共用午餐的经历。他又聊起几个月后的北京建筑双年展,嘉兰剧院的朱塞朱经理同意将开放嘉兰的一个小型舞台,临时租借给潘工所在的事务所用于接待远道而来的外宾。“届时诸位朋友们有时间,欢迎过来看看。”
休息室的另一边,福地唱片的老总白一雄正端着酒杯,和几位美国百老汇来的音乐经纪人聊天。他们正与嘉兰剧院方面洽谈一项合作,引进百老汇数部当红音乐剧来中国演出,由福地唱片发行后续音乐产品。美国来的客人对中国广大市场颇感兴趣,他们提到他们研究了去年中国大陆的年度音乐销量榜单,福地唱片不仅包揽了前三,前十里占了近半的席位。冠军单曲《天方大赦》更是销量以千万计。
白一雄笑着与美国人客气:“我们的国家正在发展,市场还没有完全打开。”
他在给外宾增进信心。
新城影业的老板方曦和坐在沙发上,和万邦娱乐的陈乐山陈总,正在聊天。他们两人是老相识了,用陈乐山的话说,既是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又是多年来惺惺相惜的好兄弟,好朋友。万邦娱乐的副总林大也到场了,正与另几家传媒公司的高层寒暄。
他们两班人马坐在这里,摆出一个颇大的场面,时不时就有些人过来自我介绍。众所周知,今年夏天,方曦和方老板筹备多年的新城国际电影节,第一届就要正式开幕了。筹备过程可谓历尽千难万险,也就是方老板这等风云人物,耗得起这个资金、精力、人脉去做这样的一件事。他号称要为中国影人、亚洲影人搭建一个国际平台,立足中国市场,发掘更多的本土电影艺术家。
无数人看衰过他,要知道这是在中国,天子脚下。可方曦和还就愣是把这件事做成了。眼看几个月后第一届电影节就将开幕,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各种门路找上方曦和。光刚刚这么一会儿,就有好几位经纪人、制片人带着他们旗下的艺人过来了。还有图书出版公司的负责人,逢人便送他们旗下签约作家的新书,刚刚出版,电影版权还未售出,也请人递过去专程送给新城影业的负责人一阅,被方曦和的副手傅春生的秘书接下了。
穆老板的纪念戏剧展是嘉兰剧院一年一度的“感谢宴”。根据穆老板生前遗愿,办喜事,不办丧事,是请剧院多年来合作过的诸位朋友到自家来做客的。今年又正逢嘉兰剧院成立二十周年,场面做得比以往更大些。
剧院的工作人员推开了贵宾休息室的门,朱经理进来了。休息室里边边角角的众人一见他,皆是站了起来。朱塞双脚并立,笑着向大家问候:“感谢诸位今天过来了!”
角落里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有时尚杂志的主编,也有几位刚刚涉足影视圈的名模。她们正小声嘲笑福地唱片老总白一雄的蹩脚英文。主编说,白老板就是太爱面子,不肯让人笑话他是靠亚星娱乐的偶像生意过日子,非想搞点赔钱买卖给自己的招牌贴金。
“那个潘设计师怎么这么能侃?”
“做他们那一行不都这样。”
“你们在‘不夜天’见过他吗?穿着裤子能扯,脱了裤子更能扯。”
有经纪人过来了,问她们:“你们几个刚刚去见了方曦和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还不抓紧时间?开始了就来不及了。”
模特们看出去,她们看见方曦和正同朱塞握手,还有朱塞身后,一个年轻人被助理秘书们请了进来。
朱塞对各位合作伙伴和客人介绍,这是他们嘉兰剧院的少东家,未来的老板,周子轲。今年夏天满十八周岁。
因为时间紧迫,周子轲在每间休息室门外露了一面,免去和其他人的寒暄,他就可以走了。开幕典礼即将开始,剧院的工作人员引导着客人们到楼下的会场入座。周子轲走到了二楼的走廊处,他脚步停下了,也不下楼,隔着栏杆,朝楼下的会场舞台上看。
汤贞把大衣脱掉了,一件衬衫包裹着他的窄肩。嘉兰的工作人员们正围着他,调试麦克风,确认流程。汤贞一手握着几张钉起来的纸稿,一手拿着助理给他的纸杯,口中正念念有词。
谁也不知他在这里准备多久了。“汤贞小老师!”有人热情道,在会场内部激荡起了一阵回声。
是嘉兰剧院的知名观众,建筑师潘鸿野。他同一群企业老板,一起到了舞台前。
汤贞在舞台边蹲下身,和潘工握了握手。汤贞在笑,看口型,他在说“你好”。
潘鸿野闹出这动静,把更多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他们都发现了汤贞。谁人都听说今天汤贞来了,但谁都没在休息室见到他本人。汤贞在舞台上头应接不暇。他直起腰,把手里的纸稿和水杯交给助理,摘掉麦克,走下台去和更多人问好。
方曦和方老板下了楼,经着工作人员的指引,他抬头一眼便看见了被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所包围的汤贞。
去年,汤贞凭借方曦和担任制片的影片《丰年》拿下了世界级的表演大奖。在这个社会的固有价值体系里,年仅二十一岁的汤贞大步跨越了他的“极限”。没人知道他的未来会在哪里,连方曦和看着他,有时也不敢断言。
方老板今天是心情不错的,也不往前走了,就在场外站着。他远远地观赏着他美妙的成就,像观赏一只在宫殿里翩飞的夜莺,一点都不着急入座。
朱塞问:“子轲?”
周子轲看着场下,也不理会他。
*
朱塞走会场旁边的小道,到第一排席位入座了。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对身边的长辈们窃窃私语:“子轲待会儿过来。”
旅美钢琴家本杰明上台弹奏他为已故好友谱写的《涅湖之安魂曲》。青年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由年轻的女带队老师引领上台,依队站好。男孩穿墨绿色的厚毛衣,女孩穿月白色的毛绒裙,开口是一片纯净无暇的童声,和着琴声,连嘉兰剧院的天顶墙壁也被这歌声激荡,洗刷得洁净。
“他怎么还不来。”朱塞听身边人耳语问他。
朱塞回头看了一眼观众席后面的楼梯门,不知如何回答。
一曲唱毕,在座所有成年男女,社会大小名流,无论妖魔神佛,皆是起立鼓掌。
“他到底来没来?”对方长辈又问。
朱塞一边鼓掌,对台上谢幕的孩子们微笑,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来了,也许坐在后面。”
孩子们由女老师带领着从舞台右侧的楼梯下台。朱塞站在第一排,清清楚楚看见了等在台下的汤贞。汤贞也在鼓掌。那些孩子们一个个走过他身边,看见他,不肯走了,抬着小脑袋,伸手要去摸汤贞的手,被他们的女老师阻止了。女老师见着汤贞的真人也是有些激动,脸上笑容绽放,嘴角向上提得厉害。主持人在台上讲话的一会儿工夫,汤贞伸出左手与女老师握了,嘴里说些什么,大约是鼓励称赞,右手垂到下面,让合唱团的孩子们尽情摸他的手。工作人员来了,把汤贞身边还没心满意足的孩子们带进了后台。
主持人说了一长串头衔,近期获了什么奖,大奖,小奖,海内的奖,海外的奖:“……我们优秀的青年演员汤贞,阿贞,有他自己与嘉兰剧院的故事,在二十周年之际,想讲给大家听。”
掌声是倾泻的瀑布,挟着涛声落地,慢慢又积淀下来,化成涓涓静流。
周子轲在楼上站着,看“那个人”上台致辞。没有那一日清晨时分好像云雾缭绕下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周子轲高烧三十九度的幻觉里走入了现实。
周子轲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不是某些无法挽回的死亡,也许周子轲会以为,这是因为他想到了,他梦见了,所以世界伸出了一双巨手,捏造出这样一个生命,送到了周子轲眼前来。
汤贞穿了黑色,是与穆蕙兰想要的“喜庆场合”格格不入的黑色,是符合“忌日”的黑色。汤贞的领口严密,与周子轲初见他时不同,显得禁欲。肩膀细瘦,脖颈雪白。
他无疑是美貌的。周子轲从斜上方瞧着他的侧脸。也许是因为距离得远,周子轲仍然看不太清。
汤贞演讲结束。掌声的潮水涨上来。主持人讲,今年嘉兰剧院二十周年的开幕大戏,便是由阿贞和乔贺老师共同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演出将持续整个春季档,欢迎各位朋友到时前来观看。
汤贞一再鞠躬,在这样一个场合,他是太年轻的晚辈。台下无论是嘉兰剧院方面的领导,还是各文化领域的精英、导师、导演、剧作家、音乐家……或是位次排在最后面的各位企业家、商业集团老板以及媒体人,都是他的前辈。
“不好意思,朱经理,”开幕式结束后,汤贞重新裹上了大衣外套,他的肩头来时候打湿了,媒体记者的闪光灯不断,助理带了件斗篷给他披上,汤贞满含歉意,对朱塞讲,“邀请函我们没仔细注意。”
他在为邀请函上那句“着装不必太过严肃”而道歉。朱塞表示理解,他知道汤贞的工作忙碌,经纪公司亚星娱乐给这位台柱的行程安排紧张到分分秒秒,就连今天的演讲稿,都是汤贞到现场以后临时背诵的。上台却讲得行云流水,自然又充满真情。这让朱塞再一次领略了这位年轻人的不凡功力。
“没关系,”朱塞笑道,“我也穿着黑啊。”
他是穆蕙兰的家人,而汤贞是外人,身份不同。汤贞明白,没再说什么,他感谢了朱经理的宽容。
嘉兰剧院在开幕仪式结束后,有一个特殊的餐会邀请诸位来宾参加。汤贞行程紧,要提前走,朱塞也没有再留他。瞧着汤贞离去的背影,朱塞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梁祝》首演成功以后,林汉臣老爷子在一次聊天中与他说,小汤,八岁就红过,接着又隐姓埋名:“像这样的孩子,你对他好,他心里是知道好的。”
汤贞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在社交场合出了疏忽,他自己亲自道歉,不推诿给身边的经纪人、助理,他说,是“我们”没仔细注意。
连朱塞心里也要感慨两下子。只是没等他感慨更多,一个人影从前面走廊的拐角处忽然出现了。
不少媒体记者喊,阿贞,阿贞。还有企业家,老板们,带着秘书,把汤贞包围着。
他们在说,汤贞老师,你这就要走了,不和大家一起吃顿饭吗。
汤贞说自己半小时后还有工作,实在很遗憾。
一个年轻人,从他们这一大群人身边走过去。
起初汤贞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视线越过了身边的人等,望住了那个一身黑西装的男孩子。他的侧脸,他挺拔的背影。这么走过去了,他没看见汤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