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沈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略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其实沈瑜的性情很好,待人处事也宽厚,只要不是什么触及底线的事情,都不会动怒。雁歌这事她其实并没太在意,先前既然已经答应了不迁怒,如今自然不会再向宋予夺告黑状。
  院中天井下搭了个葡萄架,此时还未冒新芽,只剩光秃秃的藤蔓。
  宋予夺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这才问道:“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你怎么会特地送雁歌过来津西院?”
  单听这话,像是在盘问。
  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并不严肃,倒像是闲话家常,随口一提。
  青溪知情识趣地避开,沈瑜仰头望了望天,略微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将此事和盘托出了。
  毕竟这是津西院的事情,青溪还搬出了将军府的名头逼退了吴家的人,她到底是得让宋予夺知晓的,以防万一将来真有什么后续,宋予夺反倒被瞒在鼓里一无所知。
  她虽有意想帮雁歌,但却也不能失了分寸。
  “就是这么个事,”沈瑜大致向他讲了,而后又道,“雁歌的确是莽撞了些,但也不算是大错。只是我对那吴家也不大清楚,雁歌动手打了他家小公子,也不知他们肯不肯就这么罢休。”
  虽说吴家必定是不敢招惹将军府的,可雁歌毕竟不是将军府里的人,今日她在,还能帮衬一二,可若吴家真是铁了心不肯罢休,总也是有办法报复回来。
  宋予夺眉峰微皱,想了会儿,而后道:“这个吴家我倒是知道,跟京兆府尹有些亲戚上的往来,又是个惯会做人的,所以这些年倒也攀了些关系。”
  吴家虽没什么权势,可却是有大笔的银钱,自然有那等没落的世家愿意跟他“取长补短”,拿他孝敬的银钱来撑着面子,给他当依仗撑腰。
  宋予夺摇头笑了声:“你若是去翻一翻年节时候的拜帖,说不准还能见着他家的礼单。”
  宋予夺外出会友之时,也是见过吴家的大公子的,是以有些印象。
  吴家一向是个左右逢源的作风,反正银钱多得是,那就广撒网多捞鱼,趁着年节时候送份恰到好处的年礼过去,当结个善缘,旁人就算无意,也犯不着给他退回来。
  年关前后,沈瑜大病初愈,后宅的事情尽数交到了宋予璇手中,故而对此并不知情。听宋予夺这么说,她沉吟道:“既是如此,那想来吴家应该不会再为难雁歌。”
  “这也说不准,”宋予夺平静地说道,“我并没见过他家那小公子,若真是个被娇惯坏了的,未必会想那么多。”
  他这么一说,沈瑜就领会了这意思。
  若是换了吴家的长辈,断然不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跟将军府过不去。可他家那小公子显然是娇惯坏了的,不然也做不出当年横行的事来,若是如此,那就不能按着常理去揣测了。
  沈瑜无奈道:“这就有些麻烦了。”
  这事可大可小,眼下谁也说不准会是怎样,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未必会发生的揣测,专门让人到吴家去说道。
  “这几日,让雁歌安生地呆在津西院,别出去。”宋予夺道,“且先看看。”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她自己先前倒也说了,要回来好好学女红,当是自罚,再不出门惹事了。”
  “自罚?”宋予夺哭笑不得,“我专程让人请来的绣娘,到她这里,倒成上刑了。”
  若是换了旁人,保不准要觉着雁歌不识好歹,但宋予夺这话里却并没带半分不悦,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罢了。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向沈瑜道:“这丫头先前也跟我提过,说是不想学什么女红之类的,倒是想学武。可她一个姑娘家,学功夫又能做什么?我就没准。”
  宋予夺以前并没跟孩子们打过交道,他虽有个亲妹妹,可宋予璇却是自小就乖巧听话,压根不用他费心。
  以至于他如今对上雁歌,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沈瑜看着他这神情模样,倒是莫名觉出些有趣来,堂堂一个大将军,竟为了这么点小事纠结,着实是让人觉着新奇。
  津西院中养的这些孩子,其实跟宋予夺并没什么干系,他是出于怜悯同情也好,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目的也好,能做到如今这地步——供给他们衣食,又着人来教导,已经实为不易。
  可他如今却很是认真地,在为了一个小姑娘的教导而犯愁,没有任何架子。
  沈瑜这些年来见过许多王孙贵胄,也听旁人议论过这京中的世家公子,可就算是再怎么“平易近人”的,也未曾做到过宋予夺如今这样。
  毕竟出身摆在那里,锦衣玉食供养着,骨子里还带着矜贵,又如何能同平民们感同身受?
  大抵只有像宋予夺这样,与那些世家子弟看不上眼的、出身卑贱的军士,在战场上托付生死,才能造就他如今这性情。
  旧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功成名就受人敬仰之余,宋予夺心中始终还是惦记着那些战死之人的,所以才会耗功夫,在这里认真地犯愁。
  看着他这模样,沈瑜莫名心中一动。
  认识宋予夺这么久,也见识过他许多面,可却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让她触动的。
  “你觉着如何?”
  宋予夺问完,才发现沈瑜正盯着自己发愣,只得轻轻地在石桌上扣了扣。
  沈瑜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雁歌的父亲是当年我父亲账下的军士,他成亲没多久,就赶上征兵,随大军前往西域。只从家中捎来的消息,知晓自己有了个女儿。”
  宋予夺声音低缓,向沈瑜讲述着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旧事。
  “后来我到军营中去历练,接手了父亲的旧部。四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幸亏有他拼死突围送出了消息,才使大军避免中陷阱埋伏。”
  “他到死都未曾见过自己这个女儿,临死前,求我帮忙照拂雁歌。”宋予夺叹了口气,“我着人去他家乡打听,才知道他爹娘已经过世,妻子也要改嫁,只剩了雁歌孤身一人。我便令人将雁歌接了来,建了这津西院。”
  沈瑜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收紧,她并没想到,此事背后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她从未到西域去过,更不曾见过战场之上的刀光剑影,可单听宋予夺的讲述,已有些微的窒息。
  “她若是个男子,想学功夫,那也还罢了。”宋予夺道,“可她一个姑娘家,纵然是学了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宋予夺这话说得没错,沈瑜也明白。
  毕竟对于姑娘家而言,舞刀弄枪的实在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学些女红厨艺更实际些,将来嫁人之后才好相夫教子。
  毋庸置疑,宋予夺是一番好意,只是沈瑜还是不由得皱了皱眉。但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她的想法才更奇怪。
  “且先看着,”沈瑜低声道,“毕竟这事儿,旁人怎么说也没用,说到底还是看她自己怎么抉择。”
  明明沈瑜也没说什么有用的建议,可宋予夺的心情仍旧莫名好了些,他又到了后院,见了见那些孩子们,与教书先生闲聊了几句。
  沈瑜则是绕到了东偏房,那里是绣娘教刺绣的地方。
  津西院中的女孩少得很,算上雁歌,也就才三个。另两个都在有模有样地学着,相较之下,雁歌就显得格外笨拙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扎了两三次手指。
  也不知是没上心去学,还是天生在这一道上不通,雁歌绣出来的成品堪称是惨不忍睹。饶是一向宽松的沈瑜,看了后,都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
  雁歌连忙抬手虚虚地掩住了那绣样,难为情地说:“夫人还是不要看了。”
  沈瑜笑了声,安慰道:“无妨,慢慢来就是。”
  雁歌瞪着大大的杏仁眼,仰头看向她,欲言又止。
  “放心,”沈瑜看出她的心思,没有再吊着她,直接说明白了,“将军并没生气。”
  雁歌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跟那绣品较劲。
  在这津西院中耗了不少时间,天色见暗,沈瑜方才随着宋予夺回了府。来时的马车载着点青走了,她就只好上了宋予夺的马车。
  两人之间并没旁的事情可闲谈的,就只好又就着津西院的那群孩子来聊。
  沈瑜手头并没什么大事,对她而言,生意跟安置孩子,不过是半斤八两。
  可看着宋予夺这专注的模样,沈瑜就难免有些困惑了,难道宋予夺也没什么正经事要料理?怎么看着眼下这情形,他倒是闲得厉害?
  仿佛是看出沈瑜疑惑似的,宋予夺解释道:“我的确没什么正事。边关战事告一段落,我的腿又伤着,一时半会儿并不会离京。”
  像他这样的将军,在外之时忙得厉害,可一旦回到京中后,霎时就闲下来了。早年他回京之后,还会奉命去练新兵,又或者同好友出门游玩打猎去,但眼下他的腿伤还没好,这些事情也做不来。
  被他道破了心思,沈瑜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尴尬的笑来:“你这伤……还要多久才能好?”
  “说不准,”宋予夺轻描淡写道,“许是一年半载,又或许是三年五年,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如此。”
  褚圣手并没给他明确的答复,只是一直在根据他的状况来改变治疗的方法,而他也从最初的备受打击,渐渐地想开了。
  毕竟事情已经这样,就算是哭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倒是沈瑜拧起眉头来,想说什么,可最后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及至回了修齐居,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两人分别,回了各自的房间去。
  屋中已经摆了饭,沈瑜换了衣裳,卸了钗环首饰,松松地挽了个发髻,才开始吃饭。她正吃着,宋予璇上门来了。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宋予璇是已经吃过饭了的,她在一侧坐了下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了茶盏,向沈瑜笑道,“午后我遣人来问,说是你出去看生意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是为了这个。”
  沈瑜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津西院,她大略向宋予璇提了提,着重讲了雁歌这桩事。
  “吴家?”宋予璇吹开浮叶,笑了声,“我倒的确是知道的。”
  年关时候,她生怕出什么差错,凡事都是费了十二分精神,亲自去弄明白。因此,对这吴家也算是了解。
  “你说得没错,他家的确是南边来的大商贾,这些年来借着银钱,也算是攀了些关系。”宋予璇若有所思道,“如今他家四处走动的是大公子,倒是个有手段本事的,可奈何是个庶出。那小公子才是正室嫡出,又是吴老爷的老来子,大小就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宠着的。”
  先前的猜测被证实了,沈瑜放下了筷子,问:“那你觉着这事能善了吗?”
  “不好说,”宋予璇琢磨了会儿,说道,“你若是不放心,赶明儿我遣人到吴家去走一趟,借着赔礼道歉向他家长辈提一提这事,好让他们约束着这位小公子。”
  毕竟雁歌的确是动手打了吴小公子的。
  沈瑜迟疑道:“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只当是换个安心,不然以他那被娇惯出的眦睚必报的性情,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宋予璇顿了顿,又道,“再者,为了津西院的人出头,也不算小题大做。”
  思及先前宋予夺提及的事情,沈瑜点了头:“那好,就劳烦你去料理了。”
  宋予璇前些日子因着云氏之事心生芥蒂,疏远了沈瑜,如今想开之后,反而觉着有些愧疚,专程给沈瑜送了些小玩意来,当做是弥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方才散去。
  折腾了一天,沈瑜躺下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着津西院的事情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竟然梦见了宋予夺。
  先是他年纪轻轻就从军,到沙场上历练,而后是模糊不清的刀光剑影,还夹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黄沙血腥气。
  黑云翻墨,压着黄沙浩瀚,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画面一转,又换成了两人在那枯藤下对坐交谈时候的情境,宋予夺认真地思索着该怎么去教导雁歌。
  到最后,是宋予夺抬头看了过来,目光灼灼。什么都没说,可却又胜似千言万语。
  直到醒来,沈瑜仍旧记着梦里宋予夺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沈瑜很少做梦,更没做过这样的梦,醒来之后看着床帐上垂下的流苏,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就因着这梦,接下来的几日,她再看向宋予夺之时,都觉着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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