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一来,皇后对此乐见其成,太后也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还遣了花嬷嬷来劝她,她过会儿若是在观云殿回绝了此事,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她如今在宫中还是靠着花嬷嬷与晴云的庇护,若此番违背太后的意思,将来不知会如何。
  二来,这也不算是坏事。
  宋予夺死后,皇上必定会对其母、其妹格外厚待,她若真嫁过去,这荫蔽也会落在她身上,不必再小心翼翼地过活。依着太后的意思,等到几年后风头过了,她或许也可以寻个合适的机会离开。
  三来,她的确是亏欠了宋予夺。
  如今宋夫人病倒,宋予璇又是个靠不住的,偏偏还跟二房有嫌隙,将来的亲事不知会如何。
  若没个人过去帮着,怕是要吃亏。
  风雪愈重,沈瑜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来耗,索性将心一横,咬牙道:“算我欠你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花嬷嬷没能听清,疑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瑜下定主意之后,就不再犹豫了,她勾了勾唇,露出个笑容,“那就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花嬷嬷先前盼着她能答应下来,可如今见她应得爽快,反倒低声叹道:“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了,只是……”
  只是这世上许多事,原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沈瑜随着她进了观云殿,低着头,垂下眼睫,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其实她也说不上委屈,只是这事太过突然,以至于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可细想之后,的确也不是件坏事。
  在她原本的盘算中,是准备等开春后出宫去,拿这些年积攒的钱做些生意。如今嫁到宋家去,无非就是换一桩大生意来做罢了。
  若没此事,那她就是个寻常的宫女,将来出宫后也是个任人拿捏的平头百姓,说不准什么时候飞来横祸,朝不保夕。
  她那点小聪明在强权之下,压根算不上什么。
  就譬如当日在永巷之时,锦成公主罚她跪,那她就只能在寒冬大雨里跪着,若不是宋予夺救了她,只怕连命都丢了。
  如今皇后利用她,想全了皇家的名声,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亲手递给她权势。
  进了观云殿后,热气扑面而来,将她已经快要冻僵的身体暖了起来。
  大殿四下都摆了熏炉,其中燃着的炭叫做银骨炭,产于京西山窑,燃起来无烟无味,经久不熄,能燃一昼夜。热气蒸腾,寒冬腊月也能使人如在春夏,一床被褥便足够。
  这是贵人们才能用得起的炭火,寻常人家有钱也没处买去。
  沈瑜的目光从那熏炉上扫过,行至大殿中,向着一众贵人们行了礼。
  花嬷嬷默不作声地向着太后点了点头,行至一旁候着,太后这才开口,让她起身来。
  沈瑜站起身,这才注意到原来宋予璇也还在这里。
  她看起来疲倦极了,眼中还有血丝,脂粉也掩盖不了她红肿的眼。在满殿贵人面前,她显得小心翼翼的,直到见到沈瑜,才略松了口气。
  太后捏着串佛珠,并没再开口说话,皇后犹豫了一瞬,将方才花嬷嬷所说的话又讲了一遍。
  只是花嬷嬷与沈瑜关系亲近,所以说起来这些话,也是为沈瑜考虑的,好的不好的都没隐瞒。可皇后却是说的冠冕堂皇,好似她若回绝了,就是背信弃义践踏了宋予夺的一番真心似的。
  沈瑜始终沉默着,也没恼,反而带上了些淡淡的笑意,好整以暇地听着。
  一直以来,她在宫中都是谨小慎微,言辞举止都拿捏着分寸,不曾有半分逾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自在过。
  皇后皱了皱眉,又问道:“本宫欲为你赐婚,你可愿意?”
  “娘娘的吩咐,奴婢莫敢不从。”沈瑜复又跪下,仰头看着皇后,“只是奴婢有一句话想问锦成公主。”
  锦成颇为意外地看向她,皇后眉头拧得愈紧,短暂地沉默一刻后道:“什么话?”
  “年前,公主罚我在永巷大雨之中跪了数个时辰,”沈瑜垂下眼,一副恭敬的模样,可问出的话却让人听了心惊,“奴婢斗胆,想向公主讨一个缘由。”
  皇后让她嫁去守节,她可以嫁。
  但既然给了她这个权势,那就别怪她不似先前那般逆来顺受了。
  第28章
  沈瑜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宋予璇满是担忧地看向她,想帮她解围,可偏又没这个胆子开口。
  这大殿之中有太后、皇后、安平长公主和锦成公主,她方才回话之时声音都有些颤,难以想象沈瑜怎么敢在这种情况下直指锦成公主来质问。
  花嬷嬷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沈瑜,却没想到她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一直以来,花嬷嬷都觉着沈瑜是个聪慧又听话的姑娘,安分守己不出风头,交给她的事都能稳妥办好。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最初听到她的名字,是因为她在御花园中当众顶撞陈贵妃。
  思及此,花嬷嬷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岔了,沈瑜才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是她平素对沈瑜好,故而沈瑜在她面前格外温顺听话,可这并不代表着沈瑜对诸事都逆来顺受。
  纵然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了,她也总是会记着这笔账的。
  当初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陈贵妃对峙,搬出天理伦常祖宗规矩来,将陈贵妃怼得哑口无言,今日就敢在一众贵人面前,揪着当初的事来质问锦成公主。
  出奇的,花嬷嬷并没有什么着恼的感觉,只是摇了摇头,复又垂眼无奈地笑了。她是个护短的人,当初沈瑜差点死在永巷之中,如今要一报还一报,也不算过分。
  沈瑜这翻旧账的机会找得的确不错,若她有什么机会质问锦成,也就只有此时了。
  眼下有太后坐镇,就算锦成恼羞成怒,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将来她嫁入宋家,那就是宋予夺的遗孀,皇上与太后素来看重宋家,她又是与宋予夺“两情相悦”的人,只要别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皇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皇后先前算盘打得很好,为了全锦成与皇家的名声,将沈瑜推出去堵悠悠众口,可却怎么也没料到,沈瑜下一刻就能反咬一口。
  沈瑜直直地跪在大殿之中,双手叠在身前,颔首敛眉,端得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她显得很是瘦弱,肌肤苍白得很,便愈发显得眉眼如画,唇色极淡,但已是她这张脸上唯一透着的血色了。
  “公主莫不是忘了?”她就这么跪着,低眉顺眼地开口道,“年前十一月初九,奴婢从掖庭回尚宫局,在永巷遇着……”
  “你放肆!”锦成恼羞成怒,怒斥道。
  有太后坐镇,她虽恼沈瑜敢这般质问于她,但原本是没准备现下就跟沈瑜计较的,却没想到沈瑜居然还敢再问。
  安平长公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前锦成发作她,个中缘由众人心知肚明,可却注定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退一步来说,纵然是问出来了,又能如何?
  “你这丫头……”安平放缓了音调,问她,“何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沈瑜向她磕了个头,方才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奴婢那时在大雨中跪了许久,险些丧命,昏迷数日方醒。半梦半醒之际,奴婢便想着,此番若是死了未免也太亏了,岂不是连为何死的都不知道?”
  “后来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圈,侥幸回来了,元气大伤身体也亏了底子,可还是没弄明白。”沈瑜说得有模有样,仿佛这真有这事儿一样,“如今得见锦成公主一次,少不得要斗胆问一句。便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你放肆,”锦成见她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又呵斥了一声,气得脸都红了,“想罚你便罚你了,难不成我一个公主,还没资格处置你一个奴婢吗?便是要了你的命,又如何?”
  沈瑜抬眼看向她,低声笑道:“这样……那奴婢就明白了。”
  “锦成,”一直沉默着的薄太后终于开了口,她眼神凌厉地看向锦成,“教养嬷嬷平素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锦成满腔怒火刚发作,就被太后轻飘飘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皇后见自家女儿这模样,蓦地想起当初在御花园见着沈瑜倒逼陈贵妃之时的情境,那时她觉着爽快极了,如今掉了个个儿,方才明白了陈贵妃当初的心境。
  这丫头的确是能言善辩,与旁人争论什么,必定是先祭出个大道理摆着,然后言辞间触怒对方,一步步诱着对方往陷阱里跳。
  及至对方入了圈套,她也不会穷追猛打,只等着第三方出来料理残局。
  就好比当日在御花园,她倒逼陈贵妃,最后由皇上出面处置那桩事;又好比现在,她倒逼锦成,惹得太后对锦成不悦。
  “皇后,”薄太后摩挲着掌心的佛珠,轻描淡写地说道,“赶明儿给锦成换个教养嬷嬷,再不成,就你自己亲自盯着,别再让我听到她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有些话,心里想可以,可说出来就是罪。
  薄太后并不在乎锦成到底是良善还是狠辣,她只是见不得,自己会有这么蠢的孙女。人家明摆着的鱼饵,却还是会上钩。
  皇后一凛,太后发落的虽是锦成的教养嬷嬷,可言辞间也有说她教养不严的意思,她随即起身应下了:“谨遵母后教诲。”
  “你带着锦成回去……”太后话说了一半,目光触及跪在那里的沈瑜,又改了口,问沈瑜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一并说了吧。”
  沈瑜知道太后这并不是给她主持公道,而是借机敲打锦成。
  她从第一句开始,就已经把锦成公主给得罪了个彻底,眼下更是债多不压身,先是谢了太后,而后道:“主子行事的对错,原也不是做奴婢的能评判的。奴婢别无所求,只希望若将来再有这样的事,锦成公主能讲明白了缘由,让人死得明白。”
  她这人搓火的功力实在是一流,锦成现下忍不住又要辩驳,被皇后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薄太后盯着沈瑜看了会儿,竟笑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是气得还是真觉得她这话有趣。不过她并没发落沈瑜,而是问锦成:“听到了吗?”
  锦成瞪大了眼,但在太后的注视之下,只能咬牙认了:“孙女听到了。”
  “那就好,”薄太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吩咐皇后道,“带锦成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皇后行了礼,带着委委屈屈的锦成离开了。
  等她们离开后,薄太后指着沈瑜,问安平长公主:“先前花嬷嬷同你提过她,如今见了,觉着如何?”
  安平起初还以为她是个傻的,不然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锦成,而后便被接下来的事情给惊到了。如今被薄太后问道,才算是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说:“是个厉害的丫头,眦睚必报。”
  这话听起来不算好话,但安平却并没有斥责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薄太后又向花嬷嬷道:“你平素里同我提起她,总是说什么性情温顺,如今我倒是开了眼了。”
  “这……奴婢也未曾想过,她竟然有这模样。”花嬷嬷见薄太后并不似生气的模样,笑道,“早前听闻御花园之事,奴婢还总觉着不像是辰玉能做出来的,如今倒是信了。”
  薄太后将佛珠放在一旁,点了沈瑜的名字,问她:“你可知错?”
  沈瑜俯身伏在地上,恭谨地答道:“奴婢知错。”
  原以为她会狡辩一二,却没想到居然认得这么痛快,安平长公主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倒是说说,你错哪儿了?”
  问完,安平也在心中预设了她的回答,无非就是不该以下犯上,对锦成咄咄相逼。
  沈瑜道:“奴婢不该算计太后娘娘。”说完,她随即又补了句,“可您知道奴婢的用意,并非被算计,只是想借机敲打锦成公主。”
  “你看看她多乖觉,看得一清二楚。”薄太后向安平道,“只怕锦成现在还委屈,觉着哀家是为了一个宫女去训斥她。”
  她是真对锦成失望了,尤其是在沈瑜的对比之下,她这孙女实在是有些蠢。
  安平对自家母后的性格很清楚,见她如此,便知道她并没多生气,附和笑道:“您想让她嫁到宋家去,帮着长房立稳,如今不正合适吗?若真是个性子软或蠢笨的,只怕还做不来。”
  “聪明是好,可太过也不成。”薄太后收敛了笑意,向沈瑜道,“皇后原本是想让你嫁到宋家去,当个夫人,可哀家觉着不必了。等开了春,哀家会下旨,让你到宋家做个如夫人。”
  一字之差,可前者是正妻,后者却是个贵妾。
  可对沈瑜而言,这并没太大区别,她不在乎名分如何,反正也不会有夫人压她一头。再者,正妻是要上宗祠族谱的,她将来若是改了主意想跑路,也不方便。
  贵妾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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