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等时机合适,我赐她个县主的封号。”薄太后也知道这未必有用,“只是若她自己立不起来,那也没法子。”
  这世家后宅之中的事情复杂得很,性情软糯的,就算给她再高的身份,那也没多大用处。可她一个太后,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插手旁人后宅之事,也就只能如此了。
  正月十三,宋予夺战死的消息已经合宫传来。
  薄太后着人清点行礼,准备过两日回兴庆宫去,却有宫女前来通传,说是皇后带着锦成公主过来了。
  “不见”二字都说出了口,想了想,又道:“让她们进来吧。”
  她虽不想管,可却也得事先心里有数,免得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或许是被皇后事先教训过,锦成这次倒没有哭哭啼啼的,只是眼圈还是红的眼皮也发肿,显然是哭过好一阵子。
  薄太后扫了锦成一眼,神情略放缓了些。
  这是她的嫡亲孙女,只要不犯浑,能有个公主的样子,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挑刺。
  “按理说不该再来打搅母后的,只是您过两日就要回兴庆宫去,此事又并非是寻常小事,所以媳妇今日只能再来讨个主意。”皇后这几日来为着这桩事已是心力交瘁,左右为难,到最后还是听从了心腹的意思,硬着头皮来薄太后这里问一问,她将姿态放得很低,问道,“依母后的意思,锦成这事该如何是好?”
  皇后是当年薄太后挑中的,虽算不上有多厉害,但至少不会自作聪明。这些年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待太后也一直是恭谨有加,因而太后虽然对此事不满,可却未曾迁怒皇后与大皇子。
  薄太后手中拿了串檀木佛珠,神情淡淡的:“这婚,一定是要退的。名声虽重,可却也断然没有为了点名声就耽搁了锦成终身的道理。”
  “是,”皇后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事若办不好,怕有心之人会做文章。”
  她话中这个“有心之人”不言而喻,薄太后心知肚明,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这事儿你别插手,如今宋将军死讯还未定,你们该祈福就祈福,其他的先不要管。将来死讯定了,让皇上来下旨就是,将来若是有人搬弄是非,那就是质疑皇上的决定。”
  薄太后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只要她们别在背后动什么手脚,一切交由皇上来决断,何必怕别人搬弄是非?
  皇后虽仍旧有些迟疑,但见着太后是站在她们这一方的,总算是放下心来。
  正说着,又有宫女来通传,安平长公主带着宋家三姑娘进宫来,说是当初宋将军赶赴沙场之前,为防不测,曾留下几句嘱咐。
  听了这话,皇后心中一喜,若真如她所想,那退婚之事也就有了由头了。
  薄太后捏着佛珠,微微用力:“让她进来吧。”
  自打除夕下了大雪,这才晴了没几日,就又落了雪,虽比不得上次那般声势浩大,可细雪徐徐,也将日光给遮挡起来了,天阴沉沉的。
  沈瑜送走了晴云,关门的功夫,有寒风卷着细雪从门缝扑面而来,沈瑜侧了侧脸,将门严丝合缝地关紧了。
  窗边的小几上还放着描花样的笔墨,此时她坐了回去,勾了几笔后复又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才晴云所说的话她还记着,以至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她跟宋予夺的关系很复杂,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却又是做过最亲密事情的,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永巷之事后,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没有办法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依着晴云方才所说,这宋家长房跟二房是一直有嫌隙在的,宋予夺还在时虽不能时时都在,可却也是个能给寡母小妹撑腰的人。如今他若真死了,宋予璇那种软糯的性格,说不准要受多少委屈。
  而宋予夺他……真的死了吗?
  沈瑜知道这种军情不会有误,如今合宫之中议论这件事情的不在少数,总不可能是缪传。而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生死只在转瞬之间,宋予夺又不是刀枪不入,便是真死了,那也是正常的。
  可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再者,晴云方才说遇着安平长公主带宋予璇入宫来见太后,又是为了什么?
  沈瑜捏着笔杆,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画着,琢磨着这桩事。
  这倒也不难猜。
  宋予夺若是出征前留下嘱咐,以防万一,还值得宋予璇辗转找了安平公主的关系进宫来,那必然是跟锦成公主有关的了。
  八成是与退婚有关的事情。
  宋予夺这个人,虽是个武将,但也称得上是心细了,又是难得的肯为别人着想。
  当初他出征前就提了退婚,皇上没应允,那时候沈瑜觉着他想得太简单,却没想过宋予夺为何会这么做。
  如今再把这件事拿出来想一想,沈瑜莫名觉出几分心酸来。
  他分明是早就想过或许会死在沙场之上,不然何必要提什么退婚,怕耽搁了锦成公主。
  沙场征战,胜负之数从来两说,可能是大获全胜封侯拜相,也可能是马革裹尸。沈瑜回过神来,看着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自语道:“你每次出征前,都会想自己的后路吗?然后明知有风险,明知可能会死,却还要自请出征。”
  沈瑜是个姑娘家,有点小聪明在,但这些年的见识到底有限,熟悉的也都是后宫之中的勾心斗角。直到如今,她才仿佛透过宋予夺这个人,窥见了另一番天地。
  那是,家国天下。
  沈瑜在那里定定地坐了许久,直到敲门声响起,才蓦地回过神来。
  “辰玉姐姐,”有人在门外唤她,“观云殿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召你前去回话。”
  沈瑜颇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地收拾了东西,理了理衣裳,起身去开了门。她随着这宫女出了门,才发现原来观云殿来的人,竟是花嬷嬷。
  “您怎么亲自来了?”沈瑜连忙上前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花嬷嬷是太后的心腹,若只是传唤人过去,断然用不着她来跑这一趟的。
  “是有一桩事,我想提前同你说一说。”花嬷嬷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她,示意她替自己撑着,而后袖着手,向观云殿走去,“宋将军的事,你应该也已经知晓了吧。”
  沈瑜跟上去,替她撑着伞,轻声道:“晴云姑姑方才同我提了一句。”
  自从沈瑜当了尚宫局司记后,诸事都料理得极为妥当,花嬷嬷看她也愈发觉着喜欢,待她也格外好些。所以此番才会亲自前来,同她说这桩事。
  “方才安平长公主带着宋姑娘进了宫,”花嬷嬷停顿了下,又道,“宋将军带兵出征前,嘱咐了两件事,说是若他万一有个好歹,便让宋姑娘代他陈情。”
  沈瑜垂着眼,安静地听着。
  花嬷嬷道:“这第一桩,是同锦成公主的亲事。第二桩,则是与你有关的。”
  第27章
  寒风携卷着细雪,沈瑜半侧身子都在伞外,脸色发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宋予夺走前曾留话,说此战生死未卜,若万一战死,便让宋姑娘代他来退婚,绝不带累锦成公主半分。”花嬷嬷的声音并不大,被寒风吹散开来,“再有,你曾为锦成公主的试婚宫女,清白予他,婚事作废之后恐你不知该如何才好,故而宋予夺又使宋姑娘向太后为了求了份恩典,允你出宫……”
  沈瑜动了动唇,可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早前宋予夺就曾经拿这话问过她,可她当时并没放在心上,而最后一次在永巷相见时,她还拿话挤兑了宋予夺。但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宋予夺,说自己已经向皇后求了出宫的恩典。
  宋予夺并不知晓此事,怕她在宫中蹉跎数年,也怕锦成公主再迁怒于她,所以出征前留“遗言”之时还记挂着她,尽自己所能地给她安排了后路。
  归根结底,他二人之间,宋予夺是始终记挂着她,只是她并没放在心上罢了。
  花嬷嬷又道:“我看宋将军那话的意思,等你若是出了宫,想要什么,都尽可以开口同宋家要。算是他亏欠你的。”
  有雪落在她颈上,沈瑜侧了侧头,低声道:“他把我想得太柔弱了些。我若是真出了宫,不需依仗宋家,也能过活。”
  沈瑜并没有想要挑剔宋予夺的意思,只是百感交集,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有备无患罢了,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花嬷嬷叹道,“像他这样的将军,能记挂着这事已是不易,平生只知道沙场杀敌,只怕压根不知道怎么讨人欢心。只能自己有什么,便给你什么。”
  怕她在宫中受委屈,所以请太后放她出宫;也怕她在宫外无依无靠过不好,受人欺负,所以让宋家给她当倚仗。直来直去得很。
  但也的确是有什么,便都承许给她了。
  沈瑜这个人,一向是恩怨分明,别人待她如何,她便如何回馈。
  入宫近十年,有过想害她的,她一一报复了回去,也有像晴云这样待她好的,她便“报之以琼瑶”。
  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予夺的好,可人已经没了,她无从回报,心中空落落的。
  花嬷嬷见她沉默不语,便又道:“宋予夺为国捐躯,他所求,太后娘娘已经应允。”
  沈瑜应了声,紧紧地抿着唇。
  从尚宫局到观云殿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沈瑜渐渐平静下来,觉出点不对来。若真像花嬷嬷所说的,那只需传个旨意放她出宫就是,何必又要特地把她叫去观云殿?
  “嬷嬷,”沈瑜轻声道,“太后娘娘召我到观云殿,是为着何事?”
  “我方才还想着,你要什么时候才问我。”花嬷嬷无奈地笑了声,“太后召你,的确是另有一桩事。”
  没等沈瑜再问,她便直截了当地挑明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想让你嫁到宋家去。”
  沈瑜蓦地抬起眼,瞳孔一缩。
  “这……是宋将军的原话吗?”沈瑜有些不大信。
  “不是,”花嬷嬷摇了摇头,“宋将军只说了请太后允你出宫,并不曾提及其他。”
  这遗言生效的时候,他早就战死边关了,又怎么会让她嫁过去?
  沈瑜攥紧了手,斟酌着问道:“您方才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花嬷嬷回过头来,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在我面前不必这般小心,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
  观云殿已在不远处,花嬷嬷放慢了脚步:“皇后娘娘的意思,你既已是宋将军的人了,又同他两情相悦,嫁到宋家去方才算是名正言顺。”
  “两情相悦?”沈瑜渐渐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咬牙道,“我竟不知有此事。”
  她对宋予夺,不过是感怀,谈不上什么情爱。纵然宋予夺为她筹划后路,那也不是出于什么感情,不过是责任使然。
  皇后急匆匆地为他们扣上个“两情相悦”的名头,又是为了什么?
  若宋予夺还活着,她敢与宋予夺“两情相悦”,那只怕离死也不远了。眼下宋予夺人都死了,锦成公主不想嫁了,她倒是能光明正大地担这个名头了。
  花嬷嬷停住了脚步,神情复杂地看向她。皇后这吩咐其中的意味着实让人难以启齿,但她知道沈瑜是个聪明人,能想明白。
  沈瑜脸上露出些嘲讽的神色,她的确想明白皇后这是图个什么了,无非是想要个好名声罢了。
  纵然这婚事宋予夺留下的遗言要退的,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妥,所以干脆捏造个两情相悦的名头,让她嫁到宋家去守节。
  还会有比她更合适的人吗?
  她本就与宋予夺有夫妻之实,宋予夺临走前还记挂着她,为她求情。这么一来,锦成退婚,反倒是成全了他们这对“有情人”。
  沈瑜冷笑了声,难为皇后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定定地看向花嬷嬷:“太后娘娘也觉着此举可行吗?”
  “你是知道的,宋予夺一死,长房的血脉就断绝了。”花嬷嬷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转而说道,“宋夫人身体向来不好,听闻边关的消息之后更是大病不起,三姑娘性情软糯,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若是能有人嫁到宋家去,从旁支过继个孩子来,好歹将这一脉延续下去。”
  虽然太后与皇后看重的不一样,但结果却也算是殊途同归。
  沈瑜咬了咬唇。也是,从花嬷嬷亲自来召她过去,就已经代表了太后的态度了。
  “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又是与他最亲近的人。宋将军待你有情有义,当日永巷之中救你,离京前还惦记着你,若真要一人去办这事,也只能是你。”花嬷嬷知道沈瑜未必愿意,便又道,“再者,你先嫁过去,帮着长房度过这一段,等过几年想离开了,也未必不可。”
  沈瑜顾不上问花嬷嬷是怎么知晓永巷之事的真相,她突然意识到,在旁人看来,她与宋予夺之间的确是有私情在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挑明罢了。
  至于个中究竟如何,也只有她跟宋予夺两人明白。
  天阴沉沉的,风也大了些,沈瑜低头咬着唇,在心中衡量着这主意是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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