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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节

  傅百善纵使有再大的忧心也让这人搅得一干二净,擤着鼻子瓮道:“难怪我娘现在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前一向得了一筐广州捎来的新品榴莲立刻就打发小六巴巴地送过来。我还奇怪来着,我又不喜欢吃这东西作甚送来,原来却是给你留着的!”
  这个娘却是指宋知春了,裴青见她终于放开心怀也不免心生欢喜,“我原先不喜欢吃,后来却越吃越好吃。再有你虽然没提,我却知道你总是有个疙瘩搁在心头。今日过来看了一眼终究安心了吧,以后春秋两季我都陪你过来悄悄祭拜。寿宁侯府虽然没有认你,可是那位张老夫人,如今当家的李氏夫人,郑瑞郑舅舅哪一个不是对你多有照拂,至亲之间其实毋须多费口舌。”
  傅百善看着收拾得洁净的坟茔,缓缓道:“裴大哥,这个生辰礼我很欢喜……”
  第一道阳光越过密密的山林,绽放在这处小小的所在时,裴青牵着媳妇的手缓缓步出林间的青石小道。将将把马车重新驶入官道时,就斜斜冲过来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身的酒气,茫然地抬起头道歉后就踉跄地往林中走去,看那人行走的方向正是郑家的祖墓之地。
  裴青冷哼了一声丝毫没有理会,回头撩起车帘子就见媳妇围着厚厚毡毯睡得正熟,于是小心地把马车驶得更平稳。
  那个中年男人此时却回了一下头,不自觉地张顾了一下那辆即将消失的马车,总感觉自己错失了什么至为宝贵的事物,一时间却想不起那个带了草帽遮住半边脸的驾车之人是谁。他急走几步就见到了被打扫得洁净的坟茔,还有搽拭得一尘不染的墓碑,一时悲从心中来跪在碑前痛哭道:“安姐,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受人愚弄啊……”
  男人全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再无半点昔日头甲探花的风流模样,喃喃道:“安姐,你还记得你才嫁进刘家时我俩是多么好吗?虽然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入阁,但毕竟是寒门出身,我做梦都没想到侯府的贵女会看中我,京中人人称羡我们是神仙眷侣。”
  刘泰安满脸懊悔,终于不顾行藏地呜呜哭了出来,“我真的以为你跟太子有染,真的以为你腹中的孩儿不是我的。即便那样的怒意下我也没想伤害你,原本我是想成全你的,却没想到一切都是崔氏私心作祟使出来的手段。全部都是圈套,一环扣着一环,你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你在那边是不是看得明明白白,是不是在笑我自作自受?老父死了,长姐疯了,儿子远走他乡也不见了踪影。还有那个叫崔文樱的女孩,我做梦都不知她是我的女儿,她没有一点地方生得像我。我的亲生儿子差点娶了我的亲生女儿,现在满京城的人避我如同粪水,连酒水都不愿意卖给我。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笑我识人不明,笑我将珍珠和鱼目倒置!”
  林中的坟茔沉寂,似乎连墓中人都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刘泰安哆嗦摸出怀中的酒壶,仰望着遥远的天际,仿佛对着人柔声道:“若是你怀的那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肯定是世上最好的宁馨儿。我会教他读书写字,你会教他做人处事的道理,依你的品性教养出来的孩儿定是人间龙凤,而不是这般受人耻笑的一对浪荡冤家。”
  “呵呵……”
  刘泰安凄惶地大笑出声,林中空地上便有相似的回响,似乎含了无尽的嘲讽,“崔莲房,夫妻二十载你为什么连我都要苦苦相瞒,那些书信原来是你的手笔,那些说不清的误会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崔文樱真的是我的女儿吗,还是你与他人偷生得野种,却无端祸害得我们两父子人不人鬼不鬼?”
  林木苍郁,舒展的枝条在风中发出悉索地轻响,仿佛是女人无尽的叹息。
  364.第三六肆章 一世
  秦王应旭直到饮下酒盅里的鸩毒时, 才恍然自己的一世竟然像是个笑话。
  从小他就是人人欣羡的对象, 身材健硕允文允武, 母亲刘姣是宠冠六宫的刘惠妃, 外祖父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 舅父是文采风流的一甲探花,舅母出身数一数二的世家彰德崔氏。父皇爱重,刚刚十八岁就让他以亲王之尊镇守登州。与此相比,他的几个兄弟还懵懵懂懂地不知事呢!
  自皇后所出的长子应昶薨逝后,应旭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长子。从各方条件论起来, 唯有他具有继承大宝的希望。不但是他母亲刘惠妃这样以为, 就是王府里的清客和一众朝臣私底下都这样以为。
  三皇子应昀虽有些才学但偏于文事, 整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且他的母亲崔婕妤出身低微,听说只是个北元边境牧民之女, 最早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司寝宫人。
  四皇子应昉出自坤宁殿张皇后, 可打小就是个药罐子, 太医们每每提及他都是直摇头,私下里打赌说四皇子活不到成年。当应旭第一次在乾清宫内书房看到这个小弟弟时, 已经十岁的男孩却单薄荏弱得象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就是因为这种隐密的优越感,应旭将一个长兄应尽的责任做了个十足十。每年四时节礼生辰吉曰,就会搜罗些精致的物件送回京城。可是即便他表现得如此礼贤下士友爱兄弟了, 皇帝对于立太子一事却是只字不提。
  外祖父刘肃老于世故, 在名叫篁园的书房里拈须微笑, 谆谆告诫他稍安勿躁休要着急。
  有时候太子这个名号也只是个虚称, 历朝历代有多少被封为太子的储君最后都死于非命,或是父子相疑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就是当今这位九五之尊,当年在先皇的众多子嗣当中非嫡非长,却靠着七分人为三分运气笑到了最后。
  秦王应旭收敛心神渐渐安稳下来,开始一心一意地处理手头上堆积的公务,这种课实耐劳的作派逐渐让他在军中羸得赞誉。及至三皇子应昀长成时,他已经在东南沿海各个城镇扎下深根。
  成年的皇子间争斗日益升级,开始是些不为人知的小摩擦,到后来就演变成暗杀下毒反间。对这种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感到由衷厌烦,应旭不是没有想过痛下杀手。但是一想到站在高处帝王那双看似和熙实则冰凉的双眼,就象懈了气的皮球一样只能收手。
  应旭几乎可以想见帝王的呵斥——为君的气度呢,长兄的风范呢?难不成弟弟们的些许胡闹,你就全然当真了不成?所以有些事弟弟们做得,他却做不得……
  在再一次受了应昀的暗算后,应旭气得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杀意,就带领几个下属到青州云门山躲个一时的清净。就是在那时,他邂逅了从石阶漫步而下的傅家百善。
  彼此,一身红衣的女郎拈着一段枯枝从白茫茫的大雾中忽忽闪现,站在高处便如分花拂柳而来的女仙人。那份闲适,那份从容,那份安然,让站在凡世的人心底陡生了掠夺之心。象宫城里那把引无数人窥探和垂涎的宝座一样,应旭心想,这必定是属于我的!
  接下来的事便如梦中一样,红衣女郎则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有匪人持利器横行,女郎却没象普通闺秀一般吓得不知所措,而是挽起大弓直直对准了意图进犯的凶徒。月夜下,潇洒利落得如同古时战神一般的女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应旭的心里。
  那时意气丰发的应旭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只要摆明身份,至多三五月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子,就会穿上鲜妍的宫裙驯服呆在后宅里,等候他偶尔的宠幸。
  再出色的女子,之于应旭来说不过分为珍贵和更珍贵两等罢了。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傅家百善宁肯舍下锦绣坦途无边富贵远赴东海,都不愿意委屈自己做秦~王府的一个地位尊崇的侧妃。
  应旭以为自己给的价码不够,就让人含蓄地允诺其秦王正妃的位置,却还是被现实狠狠抽了一记。那样骄傲的女子,所有的价码在她眼前都等同铁石瓦砾一般……
  多年之后,当百事受挫的应旭躲在万福楼的雅间喝闷酒,无意间看见傅百善和她的夫婿在简陋的小巷口,头挨着头同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混饨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原本这一切的一切,应该都是属于他的。
  在巩义山别宫的凉亭里,应旭猛然撞见酣睡于此的傅百善,心底那份蜇伏许久的奢念又在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可以呢,他贵为一品亲王纳个妇人入后宅,又是什么大不得了事情?
  象汉时槐里有女王娡慧而美,先是嫁于金王孙并生有一女,之后被母亲送入皇太子宫为美人。经过多年的用心筹谋终于辅佐儿子登上帝位,她就是大名鼎鼎流芳百世的汉武帝生母孝景皇后。
  凉亭濒水空气当中有些浸浸湿意,应旭却觉得胸口有团热烈的心火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扯下这女子的一件外裳,所有的一切就说不清了。
  与刚刚上任简在帝心的京卫司指挥使裴青反目成仇没什么,受到帝王斥责没什么,朝臣们言辞犀利的攻讦没什么。应旭怕的是这女子一旦清醒过来眼里冷藏的失望和冰碴,怕的是这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刚烈。
  不知为什么,应旭无比笃定无论自已使出什么手段,傅百善只要自个不愿意,这世上就没人能使她屈服!既然这样,不如两下别离各自安好吧!虽然心头不豫,可总想着心上之人惦念着自已曾经的一点善念。
  当裴青率领着一队锦衣卫冲进秦王~府时,应旭的心上却有一种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和疲惫。罪证和贪没的银票被一一搜罗出来,他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期翼原来是建立在海边的粗砂之上。一个大浪打来,所有的一切就土崩瓦解。
  穿了飞鱼服更显威仪赫赫的青年亲手斩杀当众冒犯王府女眷的军士时,有几点乌血溅到了应旭的鞋邦子上。他有些茫然的同时,却并没有感受到对方凛烈迫人的杀意。
  明道堂前刀光闪闪人影撺动,却没人敢打扰这一方的清净。
  裴青拿着白丝巾慢慢擦拭着修长的手指,低着头仿佛不经意地道:“圣人是在给四皇子腾地,可是只要殿下从此安分守己未必不能保全!对于圣人来说,太子只有一位,儿子却可以有几个!”
  落到如今这般近乎凄惨的境地,应旭胸中却并未如何愤恨,他负手昂着头看着天边一抹没有形状的白云,良久才怅然道:“就为那日在巩义山的别宫里,我保全了傅乡君的清名,才让你对我留有一线提前告知吗?”
  裴青无声地笑了一下,飞鱼服上华美的金丝银线都不能夺去他半分风仪,“殿下,有些人有些事生来便已经注定好,你再是如何努力如何费尽心机都是枉然。象令外祖父当年挟一已私心构陷文德太子,就已经注定你此生与帝位无缘!”
  应旭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彼时的诸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实在在地迷惑了他的双眼。
  “至于傅家百善嘛——”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徐徐侧身,眼里有些略嘲讽和了然,慢腾腾地道:“这世上任何一个心宜她的男人都可以娶她,唯有殿下你不行。因为她的生母可以说是因为你,才被人泼脏水辱清白悲愤而死。你之于傅家百善,不吝于杀母仇人一般令人憎恶。现时她不知其中详情,若是知晓只怕第一个就要诛杀你这个真正元凶!”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应旭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裴青的话言犹在耳,他细细一思索忽地想到近来的桩桩件件猛然想到一种可能,惊骇至极地问道:“……你是说,你是说傅百善是寿宁侯府郑氏和我舅舅所生之女?不对,当初郑氏被宣入宫后隔日就殁亡。她腹中胎儿不过七月余,怎么可能生得下来,我父皇怎会容许这个背负污名的婴孩生下来?”
  裴青冷冷勾唇一笑,“你外祖父刘肃和彰德崔家的崔莲房联起手导了一出无中生有的好戏,就不兴皇帝留有后手?没有比这个婴孩的存在本身更好更直接的证据了,二十年前郑夫人聪明绝顶,就是窥得帝王的隐秘心思一连喝下双份的催产汤药,挣扎掉半条性命才为那个小女孩夺得一线生机!”
  应旭如坠冰窟手足冰冷,心底冒出一股股的凉气。
  他忽然想起自已初见傅百善时是惊艳,及至后来却总有一股莫名的熟悉。特别是女郎莞尔一笑时,其侧颜和宫中刘惠妃竟有三分相似!可笑自己还沾沾自喜,觉得这是前生注定的缘份。却不知刘惠妃是温室内豢养的人间富贵花,傅百善是悬崖上傲霜斗雪的松柏,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如此一来很多未解的事就说得通了,寿宁侯府和张皇后为何会屡次相帮傅氏一族?皇帝为何会对裴青信任得近乎纵容?为何会让老四礼遇傅百善并尊她为师?
  应旭拄着额头吃吃地笑了起来,“原来她竟是我的嫡亲表妹,若是二十年前我外祖父不横插这一杠子,我如今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可惜文德太子早殇,我就是做得再好在父皇心目中也比不过他。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不知不觉当中我竟然把一手好牌生生得打成了输家!”
  裴青凉凉望过来一眼,“我之所以说破此事,是劝殿下偃旗息鼓好自为之。因为若是你凭借手头这点东西再争再闹,宫里那一位就会拿当初的郑夫人出来说事,那我家这位的身世不免喧嚣尘上被人议论份纷纷。”
  身着华丽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面上沉稳不见丝毫张扬得意,指尖捻着一枚树叶垂眉道:“她和傅氏夫妻的感情甚笃,傅氏夫妻向来视她如己出,我不愿他们之间为此事心生嫌隙,所以打今之后还请殿下谨言慎行好自珍重。”
  锦衣卫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勿,地面除了些许狼籍看不出什么异常。从雕了拐子龙纹的窗格往外望去,秋末的日头从炫烂摄人到黯无光华,原来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应旭漫无边际地想,原来自已和外祖父一样贪心,什么都想抓在手里,结果什么也没得到!
  应旭的眼中也像这天日一样开始变得暮色沉沉,虽有不甘却大势已去。要让他这个一品亲王向当初眼尾末梢都看不起的小毛孩磕头请安,简直比杀了他都要难受。即便落到如此不堪境地,他也无论如何想像不出自己向人俯首称臣的模样。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徒呼奈何!
  外面已经敲了三更鼓了,王府外有被刻意压低的叱骂声,铁蹄踏在石板上的敲击声。鼻翼间浮动着猎人围捕时的血腥味道,而自己就是被堵住去路陷入末途的野兽,想来府外已经被人团团困住了。也是,那位帝王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雷霆万钧。凉风吹过,应旭后背忽地生了一层竖起的寒毛,即便现在下决心拼个鱼死网破也全然晚了。
  外面有仆役开始掌灯,明明暗暗的烛光映在桌上酒壶,里面装盛着上好的流霞酒。酒水香醇浓厚酒色如同琥珀般的蜜色一样诱人,其实只要一喝下就万事皆休。应旭面色惨白,猛一咬牙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斗彩缠枝纹酒杯。
  这时候王府总管曹二格在外头叩门,轻声禀道:“王爷,靳王妃过来想和您说说话……”
  365.第三六五章 番外 郑璃
  作为寿宁侯府的嫡出幼女, 郑璃从小就没有受过什么苦楚。她的长兄次兄大她许多, 可以说是被视为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在外人看来她生得好长得好出身高贵, 是人人欣羡地对象。可是她心底里有一个不能为人言说的秘密, 她从小就在心底里暗暗地喜欢当朝太子应昶。可是这位太子表哥大她许多, 只一向把她视作小妹妹,且在五年前就迎娶了彰德崔家的长女崔玉华为太子妃,所以她就将这份喜欢化作纯粹的祝福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今年春天母亲为她相中了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的嫡子刘泰安, 那人是宝和三年的探花, 文采卓然不说人也长得十分俊秀, 他的长姐刘姣就是景仁宫的刘惠妃。按理说两方的辈分有些不相符, 可是大人们都说这是一件十分般配的婚事。
  为着女儿的婚事几乎愁坏了的侯府张夫人仔细斟酌了半月,对老实本分却性情近乎腼腆的刘泰安十分满意, 于是就摒弃成见主动约了刘大学士的夫人夏氏在圆恩寺会面。两家的主母相谈甚欢, 这亲事就定在了来年八月。郑璃心想, 过去的事就让它泯灭于过去吧, 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婚后, 性情向来温顺的郑璃和夫婿举案齐眉夫唱妇随, 任是何人都说他们是一对天造地和的佳人。公婆和善丈夫温良, 待角落里的时日长了郑璃就以为这便是世俗的情爱,就像山涧潺潺的流水一样, 虽然浅淡却是润细无声。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戛然而止。
  乾清宫的一处偏仄的宫室里,皇帝将一叠书信丢弃在地上, 眉梢眼角隐含讥讽, “这是太子与你的亲笔吗?你俩早已各自嫁娶, 为何还会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若是事情传开,你要如何跟你的夫家人的交代,太子这个一国储君又怎样在朝臣面前自处?”
  郑璃的呼吸停顿,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些言辞凿凿的书信。作为常出入宫闱的她自然无比熟悉太子的字迹,但是那些字里行间却是从来未有过的柔情蜜意。她紧闭了双眼头目森然,无比艰难地扶着肚子大礼伏跪于地上慢慢道:“太子殿下人品贵重端方沉稳,一向待臣女若妹。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一句越矩的言辞,这封书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殿下的恶毒诬陷。“
  虽说已经进了三月,夜晚的宫城还是寒风料峭,屋角两盏半尺高的白锡双盘灯衬得屋子里的光影忽长忽短。
  郑璃抬着一张静美的小脸直直跪在地上,一字一顿道:“臣女自嫁入刘家后,一直恪守妇道从未越雷池一步。便是偶尔出府也是一大群丫头婆子前后跟着,何来时日跟太子殿下私下幽会。臣女不知圣人从何处得到这些书信,但是臣女斗胆断定献上这几封书信的人其心思必定险恶!”
  皇帝脸上就显现一丝莫名嘲讽,微眯了眼睛慢吞吞地道:“若是别人朕就当做诬陷罢了,只是这几封书信是你的好夫婿刘泰安亲自从你的妆奁箱里搜寻出来的。你的贴身丫头也说你有几回出府后并没有回娘家,而是去见了一个不知姓名面貌的陌生人……”
  郑璃猛地抬起头来直盯着皇帝,却见那人一双眸子里只有一篇冰寒之意,她蓦地明白了自己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陷阱之中。可恨的是,自己落到井底被尖利的铁齿刺破身体的时候,才恍然这个陷阱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徒劳而已。她低低叹道:“圣人要臣女做什么?”
  皇帝对于她的知趣甚为满意,微微伏下身子道:”这几封书信上的笔迹朕说是真的便是真的,朕说是假的便是假的。只是这上头有太子的铃钤,却的的确确是真的。朕虽然还没有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这幕后之人折腾出这么大一个圈子,难不成就是想往太子身上泼一点无关痛痒的污水?所以,现在朕必须拿得出一个像样的说头堵住那些人的嘴!“
  皇帝轻言细语的反问让跪伏于地上的郑璃面色渐渐苍白。
  因为张皇后和寿宁侯府张夫人是从姐妹,所以郑璃自幼便常常往来于宫廷,虽然隐隐明白这处煊赫的所在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干净,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些人的心思竟然恶毒至此。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双手加额伏跪于地上道:“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干,臣女愿意以死自证清白!”
  端坐于椅子上的皇帝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始于你的夫婿刘泰安,最终止于你,快刀斩乱麻也算是一件好事。眼下北有强兵虎视南有倭寇横行,朕实在是不愿意将这件事公开闹大引得朝堂动荡。你能有此决心很好,你死后朕会将你的尸身悄悄发还,以疾患的名义让刘家为你厚葬!”
  暗沉的宫室里,再平常不过的一问一答却在讨论着人世间的生死。
  郑璃微垂了头,脸上的柔美便渐渐被刚毅取代,在忽明忽暗的灯影下竟隐隐有看破生死的嘲讽,“臣女死前唯有一件事恳请圣人应允,念在腹中孩儿无辜的份上容许臣女将它生下来,是死是活且看它自个的命数吧!”
  郑璃眼中似有冷寒悲意,却是一滴泪水却没有掉下来,“那些人费尽心思构陷臣女,刘泰安却连当面多问一句臣女的工夫都不愿意费,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一点骨血的死活。臣女不想那些人虚情假意的泪水脏了轮回路,所以臣女死后的尸身就不必劳烦刘家人再花费银两发送了!”
  年轻女子柔婉的声音在宫室里回响,却生生让人觉得铿锵有力。果然是武将家的闺女,再温柔再良善被碰到逆鳞还是会张开犀利的爪牙。皇帝漫无边际的想着,实在是太过可惜了,这样聪慧果决的女子竟然匹配了刘家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竖子,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不过现在这般处置才是最好的处置,悄无声息地就将所有的阴谋阳谋全部掐灭于无形,这是目前让损失减到最小的法子。郑氏一死,应昶面对的攻讦就会像见了光的雪花一样消弭殆尽。至于跳梁小丑一般的刘家人,还会舞得起什么大浪不成?
  坐在紫檀雕拐子龙纹宝座上的帝王垂下眼睑,发出一声幽微的叹息。
  喝下了还烫手的汤药,郑璃片刻后就感到下腹一阵难以忍耐的疼痛,便如同利刀刮骨一般,但是她却死咬着牙根不敢嚎叫一声。这里是乾清宫,是天下至尊之地,她若是敢发出一点杂音,只怕立刻就会被面目看不清的太监宫人不由分说地勒杀。还有腹中的这个孩子还没有足月,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下来!
  冰冷的硬木板床上,满头大汗的郑璃在相隔咫尺的阴阳两处死死挣扎。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位至尊之人不会容许自己耽误太长的时间,也许在天亮之前,也许在朝臣们进宫之前就是自己殒命之时。还有蒙在重重黑纱之后的那只翻雨覆雨手,其最终的目的就是将这桩奸~淫臣妇的风流艳事生生扣在太子殿下的身上,这些人何其恶毒何其奸险。
  还有,这件事里头夫婿刘泰安又在扮演什么拙劣的角色呢?还口口声声道是他亲自将那些书信从妆奁箱里搜寻出来,他不是在撒谎就是受人摆布愚弄。这样的枕边人连问都不屑问一句其中的真假,就急不可耐地将书信全部上呈皇帝,又何其凉薄自私……
  屋角燃着用来驱散污浊血气的线香已经燃过大半,郑璃只感到肚腹一空,有一团热热的物事滑了出来。
  有位老嬷嬷利落地用一张棉毯将婴孩卷起,郑璃看着那孩子垂在襁褓边的粉红小手,甚至不知道那婴孩是男是女?她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忽然奢望那猫崽一样的孩子能大声地哭泣一回,好让她细细地倾听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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