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阮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 掖了手寒暄了几句, 这才转头笑道:“这是娘娘面前的大宫人阿鸾姑姑,等会就由她带你们觐见。咱家要回乾清宫复旨了,等见过了娘娘, 还请傅夫人和傅乡君稍等片刻, 等咱家把那些赏赐收拾齐整了, 您好一起带回去!”
宋知春连道不敢, 趁诸人背身时将一只绣了柿柿如意纹葛紫荷包飞快塞入阮太监的口。等阿鸾姑姑回头时,宋知春又是一副眼对鼻口对心的端庄模样。
为了进宫谢恩,今早丑时母女两个就起身收拾妆容,到宫门时连口水都没敢用,就怕内急起来出丑。好在一进通化门就遇到阮太监那里侯着,母女俩心头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不管在哪里,有个说得上话的熟人照应比什么都重要。
阮吉祥愣了一下神,按了按袖袋里沉甸甸的物事,心想肯定又是赤金打制的小元宝。这傅家人别看是小地方来的,这打赏起人来手底下可从来不含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裴大人每回进宫一出手不是白玉佩饰就是翡翠把件。东西贵重倒在其次,难得的是回回都有这份心意。
宋知春和女儿傅百善被引进万春殿,这是一处不大的宫室,装饰简洁典雅。只是现下已经是初春了,屋里还燃着地龙,水磨石面上也铺了厚厚的地衣。母女俩恭谨跪下磕了头,就听堂上一道极和煦的女声道:“快起来吧,让我瞧瞧一巴掌劈死黑熊的姑娘长什么样?”
这话说得夸张风趣,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和善的笑声。
傅百善这才敢抬起眼,果见上首坐着两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中间那位穿了件杏黄地绣折技牡丹的,应该就是张皇后。虽说上了年纪,面庞却依旧柔婉端庄,眼神依然清澈如水,想来年轻时也是位绝色。
张皇后见这女孩亳不怯生,张着一双杏仁大眼兀自瞧个不停,心里便欢喜了三分。招了招手,拿了桌上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攒盒里的玫瑰千层酥放在女孩手心道:“一早没吃什么吧,赶紧垫垫。当年我第一次进宫时,也是饿得肚皮儿都疼了。”
傅百善见这位张皇后随口就是“我”,而不是戏文里的“本宫”什么的,立时就对她有了几分好感。一旁的大宫女阿鸾忙吩咐搬两把小杌子过来,又亲自端了两杯热腾腾的茶水搁在她们母女手边。
左首坐了一位年纪更大的老妇人,头发已然全白,此时手里拿着茶盏也忘了喝,只是怔怔地将人瞅个不住。傅百善心里有些奇怪,见那老妇人似乎没有恶意,就扬脸露出一丝笑意。七符哥说过,宫里头不管认不认得人,见面先笑三分总是没错的。
谁知那老妇人见了傅百善笑时脸颊上露出的一对浅浅的酒窝,只觉眼中一阵酸涩,忙转头不敢再看。
张皇后见了就笑着介绍道:“这是寿宁侯府的老夫人,正巧进宫来看我。说起来,过些日子就是这个姑娘成亲的日子,是皇上亲自赐下的婚事。所以说择日不如撞日,老姐姐你既然遇到了,少不得也要拿几件压箱底出来给她做份体面!”
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将傅百善招至面前又细细看了一回,才转头对宋知春缓缓道:“能蒙皇上赐婚是天大的福气,全靠宋夫人教养得好!我那里还有几件年轻时戴过的头面首饰,到时给大姑娘添妆,还请宋夫人不要嫌弃!”
宋知春心里明镜似的,说是巧遇实则是寿宁侯府的老夫人想见一眼珍哥而已。论起来,这位张老夫人是珍哥的嫡亲外祖母,就因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两祖孙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心下也不由有些戚然,忙唤女儿前去叩谢!
傅百善知道自已被封了个四品乡君,这宫里头却是人人都比自个品阶高,所以见人就要磕头。但是这位老夫人面相和善,却让人心头生不出半点恶意,便端正跪在地上,以手加额恭敬磕了几个响头。
张老夫人历经风雨见惯风浪,强忍了心头搅动亲手将傅百善拉起,摩娑了一阵才有些哽咽道:“……乡君大禧!”话语落时,一对成色极好雕了三多如意纹的白玉镯就留在了年青女孩的掌心。
等宋知春母女却退出万春殿时,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伏在椅上哽咽道:“……头一眼看着还不如何像,一笑起来那神情分明就是一个模子。我的安姐也是一笑脸上就有一对酒窝,心里有再大的烦忧见了也立时就忘了。”
张皇后拍拍她的手,“放宽心吧,这丫头的夫婿是个靠谱的,人也生得精神。为了求这桩婚事,历年积攒的军功说不要就全不要了,让皇帝好一顿说呢。他倒是个一心一意的人,那丫头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张老夫人连连点头,扯着帕子拭了眼睛道:“刚刚我摸了这丫头的手心,厚厚一层茧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这宋氏倒是知事懂礼数的,她与我大儿媳交好,每年都要写几封信说说这丫头,所以我看了她几眼后就感觉好像完全不陌生似的。”
说到这里,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声息哽咽不已,“……那年听说这丫头为避开秦王的逼迫,小小年纪就海上寻父,我担心得几晚上都没睡好。您说安姐身后就这么一丁点骨血,我为了她的安好这么多年都没有去见一眼。要是有个万一,日后九泉之下我这张老脸如何面对安姐?”
张皇后闻言便冷笑一声,“这应旭倒是有眼光,我宫中放出的女官曾绿萝曾给我来信,说应旭痴缠了珍哥好几年,也不管人家有无定下夫家,其手段一回比一回下作。这回还勾结太监将珍哥的名字放在宫选名册上,还想一股脑将珍哥抬回去当侧妃呢!”
张老夫人一时浑忘了伤心,她并不知此事,气得指尖直打哆嗦,“府里的孩子尽瞒着我一人,我就说这丫头在青州呆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入了宫选?娘娘,你可得帮我护住她……”
张皇后紧攥住她的手掌咬牙道:“我时时记得咱们在元和七年折了安姐和昶儿,皇上说要给一个交待。可你看,到现在刘家父子还在朝堂上蹦跶。若非有昉儿在,我早就豁出去跟这些罪魁祸首同归于尽了!眼下做不了别的,这几个孩子我会护好的。”
话头说到这里,历经世事的张老夫人抖着胆子问了一句僭越的话,“皇上,到底属意于哪位皇子……”
张皇后眼里就有些意味莫名,靠在黄花梨卷草龙纹圈椅上徐徐道:“咱们这位皇上自诩智计天下无双事事算无遗策,凡事都喜欢闷在肚子里。这些年秦王和晋王斗得欢,哪方弱些他就扶植哪方,有时候还浇点油煽下火,我倒是越来越看不透他的行事了!”
张老夫人的嘴唇就不由得开合了一下,脸上也有了几分期翼之色。
张皇后立时明白了她意思,嗤笑了一声后缓缓摇头,“我的昉儿自小身子骨就弱,多少名医都说他要少思少虑才活得长久。虽占了中宫嫡子的尊位可我也没指望他有什么作为,只盼他一辈子都和乐安康。皇帝要是真的属意他,将来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知春傅百善母女出了坤宁宫大门,就见送客的阿鸾姑姑并不回转,而是笑嘻嘻地道:“娘娘吩咐了,让傅乡君领完赏赐就尽管家去。用不着再到各处宫殿拜谒,娘娘说你是圣人亲口御封的乡君,这宫里没人受得起你一拜!”
这话却是古怪得紧,宫里除了皇后,还有庶一品的刘惠妃,从三品的崔婕妤,四品的杨昭仪,如何说无人受得起傅百善一拜?阿鸾姑姑却不愿多做解释,陪着母女等了一会,见阮太监把赏赐下来的金银绸缎押送过来,这才把人亲自送出通化门。
225.第二二五章 樱桃
宫城里比风传得都快的向来是人的闲言碎语, 更何况是这样跟红顶白的热闹事。不过两刻钟, 坤宁宫大宫女阿鸾对着新封傅乡君说的这句“宫里没人受得起你一拜”,便跟春天的柳絮一样悄无声息地传到景仁宫。
刘惠妃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将桌上的霁红八宝纹盏摔在地上大怒道:“皇后这是在打我的脸呢, 眼看齐王一天天大了,这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了。哼,无论什么阿猫阿狗只要拜在她的门下, 那身份立时就高几个台阶, 我们这此犄角旮旯的货色可当不得那乡下野丫头一拜吗!”
这话里话外有僭越不当之处,按理本该深埋在心底里的。只是刘姣这段时日颇有些心浮气躁,肚子里的话一下子就破口而出。她本来还想看一眼让儿子记挂的女子长什么样, 连赏赐都准备齐全了, 是一对嵌多宝累丝金手镯。
今日一大早刘姣就穿戴好等在景仁宫,心想这傅氏既然蒙皇帝亲自赐婚,日后少不得还有别的造化。眼下即便做不成儿媳, 先交好一二也是值当的。没想到一向不理事的皇后这回不但亲自见这位新封的乡君,给了诸多赏赐不说, 还让贴身的大宫女说了这种嚣张至极的话语, 简直不知所谓。
对面紫檀彭腿方凳上坐着的正是刚刚大归的德仪公主,面容温婉清丽,让人见之心头生悦。她充耳不闻刘姣方才的怨怼之语, 笑着将一碟刚刚剥好的松子推过去, 温声劝慰道:“母妃何必为此事动怒, 二哥一向被父皇器重,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日后这么些个小角色想拜您都找不到门槛!”
这话俏皮可爱,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奉承之意在里头,让人听了心里舒坦不已。
刘姣伸出戴了赤金点翠护甲保养得如同少女般娇嫩的手指,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却在我跟前养了好几年。你且安心住下,无事就唤人进宫来陪陪你。你看你年纪轻轻,穿戴得比我还素净,这样下去可不行。“
想了一下复道:“你二哥舅母家有个崔文樱,是彰德崔家的女孩,犹擅诗词歌赋人也知礼懂规矩。姑娘家多结交几个朋友,日子很快过去了。到时候,我再细细地为你挑选个身子强健的夫婿,好让你下半辈子有个依靠!”
德仪公主便有些羞赧地低头,呐呐言道:“要是我看中的那人……有妻室在侧呢?”
刘姣惊讶地抬了半边眉毛,旋即不在意道:“昔年武皇后膝下的令月公主下降,那薛驸马前头也是有妻子的。可是面对皇家煊赫威严,还是只得将妻子休弃。我儿看中何人便是何人的福气,用不着多虑。”
一阵和暖的春风夹带着屋内有些浓郁的沉水香袅袅袭来,德仪公主垂下眉睫极柔顺地低头,轻微地应了个“是”。
锡云殿是景仁宫的一处偏殿,离主宫甚远,是德仪公主未出嫁前的处所,此时便作为她大归后的暂居之地。贴身宫女叶眉将大衣裳接过,放在屏风前的红木落地四角衣架上,担心地看着自小服侍的主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德仪公主让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逗笑了,悠悠拈了一颗岭南进贡的樱桃放进嘴里。樱桃色泽嫣红鲜嫩多汁,这个时节能吃到这类时鲜果物,只有刘惠妃才有这般大的体面,她不过是托了福才分得这么一小筐。
叶眉这才嘟嘴道:“奴婢担心死了,偏您一点都不着急。好容易回了京城,怎么那位裴大人就要娶别人了呢?”
德仪公主姿势优雅地将樱桃籽吐出来,用帕子包裹后丢弃在一边,眉眼里都是隐藏不住的缱绻爱意,“他生得又好,人又精明能干,都这个岁数才成亲,我才感到奇怪呢!再说,我毕竟是个寡妇,实在不愿意拿公主的尊位去压迫他。”
德仪公主此时穿了一件宝黛色绣了银色西番莲的夹衣,慵懒舒适地靠在镶了素锦边的弹墨迎枕上,午后的阳光斜斜笼罩着她依旧细腻白皙的脸颊。守寡之后,江南吴家并不敢在日常用度上苛薄,所以她长得比出嫁前还要丰腴一二分。
良久,才听得她突地一笑,“今儿我去得早,听母妃身边的嬷嬷私底下说,二哥府上因为白王妃即将生产没有人照应,母妃本来还想求娶这傅氏当个侧妃来着。只是因为她才被敕封四品的乡君,不好与人为妾,所以才被皇帝转手赏给了裴青。”
叶眉瘪着腮帮子,“那这傅氏运气也忒好了,才入宫选就救了晋王,才救了晋王就封了乡君,才封了乡君就被赐婚给那般人才出众的裴大人!”
德仪公主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双目低垂喃喃细语,“可见有些福气不是人人都消受得了的,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罢了,我不消见面就知道这位傅乡君最是个命薄的。到时候岂不正好,我一个寡妇他一个鳏夫,两下合一好,谁不用不着嫌弃谁……”
叶眉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您是这样的打算呀,难怪我看您一点都不着急。”随后捂着嘴打趣道:“您这般为那位裴大人考虑,生怕他受了委屈,想来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上。自古道,从来英雄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德仪公主娟丽的脸庞就飞起一抹酡红,眼眸里有缠绵的水光流动,“在吴家那座活死人墓里,若非有这个念想支撑着,我是一天也活不下来。可巧一回宫就遇见了他,可我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怕他看轻了我。再等等,我要再等等。到时候,老天爷一定会顺遂我的心愿……”
叶眉又是心酸又是心疼,这样好的公主怎么就没有个好命呢?也好,等那位裴大人娶了亲之后,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鳏夫。到时候,公主再使些温柔手段,说不得明年就可以离开这个令人感到无比逼仄的锡云殿。
德仪公主想了一下道:“母妃吩咐过,让我跟京中名门闺秀结交一二,那位崔文樱琴棋书画娴熟,听说傅乡君救人的那天她也在现场。你派人出去传她进来,我想听听这位傅乡君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叶眉便撇嘴道:“说得好听是个四品乡君,生父不过是个六品的武略将军。大概手里有一两分蛮力,又有几分运道才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晋王殿下。应该还有两分颜色,不然秦王殿下不会想求娶她当侧妃。反正是个不相干的将死之人,您作甚还要花费精力在她身上?”
德仪公主神色便有些黯淡,终于道出自己心底潜藏的忧虑,“因为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宫中有人说这桩赐婚其实是裴青亲自求来的。御前的事情真真假假,我也不敢下水磨功夫去打听。只是依我对他的浅显了解,若非心里有几分喜爱,他绝对不会轻易开这个口。”
叶眉便悚然一惊,“您是说裴大人是先看上这傅氏,才向皇上求的这段姻缘,而不是皇上随意指婚……”
这下子便棘手了,叶眉一直以为傅氏是先救了晋王才被封乡君。皇帝却不过情面,就将她赐婚于裴千户。这两个人之前应该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才是,怎么又牵扯出其它?若这傅氏真真是裴大人的心上人,公主怕是要多费些周折了。
即将落土的金光斜斜照进来,德仪公主娟秀的下颌紧绷,眼底浮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狂热,“我的生母死的时候位份不过是个才人,她留给我唯一的一笔财富就是一个忍字。忍字头上一把刀,有些事不忍着就要被割肉。”
德仪公主嗬嗬地笑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所以小时我被宫中老嬷嬷欺辱时忍了,才有机会被人发现身上的伤痕后养在景仁宫,那些欺负过我的老嬷嬷个个都被杖毙。父皇为笼络江南世家,让我嫁给吴家那个病痨时,我也爽快地应了。因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对我愧疚,才会答应我日后的请求!”
叶眉从小便跟着她,自然晓得所谓天之娇女不过是个名头,谁会想得到皇家公主幼时为了填饱肚子,还悄悄地去拣隔夜的糕饼。这宫里,没有得势生母的庇佑,失怙的公主之尊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看到叶眉眼里的黯然,德仪公主回想起昔日的艰难,蓦地攥紧手心,“所以这些我该得的东西,我统统都要得到。”随即傲然一笑,眉眼间是皇家人特有的桀骜和执拗,“无论裴青是否求娶过傅氏,我都不允许她长久地活着,裴家的宗祠只有我才能进!”
窗外的落日迟迟不肯落下,余晖便在德仪公主的脸上勾勒出一片奇怪的阴影,使得她秀美的侧颜裸露出一丝不可调和的冷漠,“今天我一大早就赶去景仁宫,就是想见一见她,偏生被张皇后阻拦了没见成。本来我还不想这么快了结她,可谁让她碍了我的道呢……”
春天的气候说变就变,白天还是好好的晴阳,此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琉璃窗上的水珠争相恐后地滴落,殿外几个青铜大缸里新点的藕段才生出嫩绿的毛尖角,女人的叹息就象檐口下的雨水一样,潺潺地流入屋角的沟渠,在端头处微微旋起几个白色的泡沫,立刻就了无踪迹。
226.第二二六章 添妆
通化门前,远远的一辆马车上坐的人看见宋氏母女出来, 眼睛陡地一亮。低声吩咐车夫默不作声地跟着母女俩的马车绕过东城外街, 将将要往榆钱胡同拐的时候,忙不迭地下车作揖道:“敢问可是傅大人府上的宋夫人, 小人是齐云斋的大掌柜张琪贵。听闻二东家路过, 特地过来请个安。”
宋知春掀开车帘子, 将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
张琪贵就觉着这眼光跟利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腰身连忙又弓了几分陪笑道:“寿宁侯府的侯夫人李氏今日没有进宫,就是想跟您好好说回话, 前面雅茗轩里已经定下位置, 还请您和傅乡君前去一聚。”
傅家三口人回京后,除了傅满仓为女儿入宫选一事找过一回郑瑞,就没再跟寿宁侯府打过交道。宋知春还特地回绝了几次侯夫人李氏亲下的帖子, 就是怕人多嘴杂让外人盯上,为大家伙徒惹麻烦另生事端。现在女儿的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宋知春想了一会就吩咐车夫掉头去茶楼。
雅茗轩里,寿宁侯府的侯夫人李氏拉着宋知春的手相互蹲礼厮见了,寒暄一阵后才笑着打趣道:“妹子年青时提着刀就敢上战场杀敌寇,怎么岁数上来了胆子也小了。珍哥这么点小事就顾忌这顾忌那, 连我几次相邀都回绝得干脆,叫孩子们晓得了要笑话的!”
宋知春便有些赧然, 侧头望了女儿一眼道:“这不是为了这丫头吗?要是只有我一个, 任是豺狼虎豹都不惧。那人位高权重, 母亲又是宫中位份高的宠妃, 我如何敢视作儿戏!婚姻大事如同女人二次投胎,不怕你笑话,这些日子我一直就提着心吊着胆就怕不顺遂。更何况皇宫内苑的事情,一个不慎就断送了珍哥的前程,兴许还会将你府里牵扯进来,我如何敢大意!”
李氏知道她的脾性,对自家人向来看重,这才不多说什么了。侧首看了一眼生得齐齐整整的女孩,伸手将傅百善拉在怀里细细打量。只见她穿了一身绛色底缂丝紫鸾喜鹊四品乡君服饰,头上插戴了一套四件的赤金攒珠累丝头面,长眉浓鬓琼鼻杏目,天生一副当家做主大家的气派,心里一时爱得不行。
拂开女孩面上一缕头发,李氏和煦笑道:“从你娘这边论呢,你该唤我一声表姨。好孩子,你娘从你丁点大的时候就操碎了心,以后定要好好孝顺她,知道吗?”傅百善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夫人一副家常的口气,想来跟娘亲从前是极好的姐妹,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表姨”。
李氏笑得更加和气了,将几样苏州茶点推过来道:“一边玩去吧,我跟你娘说说话,顺便把齐云斋的帐捋一捋。你娘跟我合股开了这桩买卖,当了甩手掌柜心大得很,从来都不过来看一眼。只有我这个劳苦命给她一年一年地积攒生息,哪里都找不见我这样的好东家!”
宋知春忙道:“这京里的铺子全靠了你府上的颜面才开得这般模样,更何况珍哥她爹说过,本钱已经出来了,我们在京里又没投人,多的利钱自然是你拿……”
话未说完,李氏横了她一眼笑道:“知道你上心,为了闺女连买卖都不管了。今天我特地没进宫,拐着弯将你娘俩接到这处地方,就是想跟你敞开窗子说亮话。要是还想把买卖做下去呢,今个咱们就把帐算清楚咯。要是不想把买卖做下去,咱们这就散伙。知道你仁义豪爽不爱这些阿堵物,但是我上赶着给你送钱,你却不要,是不是看我跟个二傻子一样!”
这话说得又快又疾,宋知春还没有答话,傅百善在一边已经噗嗤笑了出来,心想这位表姨真的很有趣!
李氏推过来一只平磨螺钿黑漆长方盒,拍拍手道:“历年来的生息,我都拿来买了些铺子和田产,全部的地契都在这里。所幸老天爷赏脸,各处的收成都不错。恰巧珍哥就要成亲了,你若是还唧歪不要就给珍哥做嫁妆吧。男人再好,女人身边也得有几样傍身的资财。”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矫情了,宋知春将螺钿盒拿过来略略一翻,竟是十来处房契地契。这些契约的纸张新旧不一,显见是历年积攒下来的。除了东大街和北西门的几处铺子外,京郊和昌平还各有一处上百亩的田产。
李氏看她惊住的模样,捂着嘴笑个不行,“齐云斋的利多厚就不肖我细说了吧,更何况同样的店开了三家,每家店我都算了你一份股!这钱存银号来利太慢,恰巧府里几个孩子大了,嫁的嫁娶的娶,我就寻摸着置备些铺子田产放着。不管是自住还是租出去,都是一笔好买卖。”
李氏得意笑道:“你这份银子我也一样操办的,昌平这处庄子挨着二房恬姐名下的庄子,京郊这处挨看我家留哥的庄子,京里的铺面大多也是挨着的。等珍哥夫婿日后高升调入京中,那几个孩子也回京任职时,他们几个孩子之间互相还能有个照应!”
宋知春再没想到李氏竟然考虑得色色周全,捧着螺钿黑漆木盒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氏送了这样大一注财出去,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人都轻快起来。端着粉彩茶盏惬意地抿了一口茶笑道:“历年积攒下来几个孩子大致都是均等的,别看那些王公子弟面上过得豪奢,其实还没有咱们的身家厚实。珍哥,表姨这是借花献佛,拿你娘的银钱给你添妆,你心头可别骂表姨小气哈!”
傅百善笑嘻嘻地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位长辈斗嘴,没想到今日碰到的这位表姨竟比母亲还爽利,听了这句话忙道:“这样还算小气的话,我只恨我娘没给我多找几个这样的!”
李氏哈哈大笑,“可见你比你娘懂事,给了就受着,干嘛肚皮儿里还有许多话掖着,你娘是越活越转去了。好孩子,表姨跟前没闺女,两个小子也跟着他爹到边关去了。日后你要是往京里来,可千万过来看我。”
傅百善忙点头应了。
李氏正在兴头上,让店家唤了万福楼的席面过来,欢喜得吃起酒来。宋知春少不得讨教些嫁女娶妇的规矩。李氏作为寿宁侯府的当家主母,儿媳都娶了两个了,侄女湉姐也是她亲手送出门的,对于这些自然是驾轻就熟,其间种种自有一番心得,在桌子上一一细述。
傅百善忙着给长辈端茶送水,末了忽然想起一事不解,就将今日出宫时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位阿鸾姑姑的话学了出来,问道:“她说我是皇帝亲封的品阶,这宫里没人受得起我一拜。宫里那么多娘娘,怎么如此说呢?我娘虽然觉得不妥,但那是皇后身边的人,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李氏闻言皱眉道:“阿鸾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用的宫人,她向来行事妥帖稳当,不是这般说话轻狂的人,只怕其中另有深意!”
宋知春胆子虽大,但是宫中贵妇们的这些弯弯绕的确是不大懂。低声含蓄解释道:“秦王和他母亲刘惠妃那起子人,我们家是避之不急一点不想招惹。这回蒙皇帝开恩赐下婚事,我是恨不得立马将这丫头嫁了,就怕再生枝节。阿鸾姑姑如此说,只怕日后这娘俩更要恨我家不给他们颜面了!”
李氏挟了一筷炝春笋后看了一眼傅百善,见她眼底里有不加掩饰的紧张,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莫听你娘的急躁话,秦王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二,根本不能怪你。这位皇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这些年越发养成些上不了台面的德行。看似大度实则寡恩,与其说是他看中了你,不若说是你的屡次拒绝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人就是贱骨头,越是得不到越是挂记,这跟你成不成亲根本就没有干系!”
宋知春听了脸色大变,忙拉了女儿护在怀里,恨声道:“敢情还没完没了,把我惹毛了我就干脆一刀……”
李氏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眉毛都没有抖动一下,不屑道:“哪里就至于此,秦王上面还有皇帝,下面还有百官朝臣,他若是敢做有悖人臣之事,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就得淹死他。只要珍哥和她的夫婿情比金坚,秦王即便是夺得天下至尊之位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听得这般条理清楚的分析,宋知春母女终于如同吃下定心丸,任是谁都不愿意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