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法器的华光朝着胡氏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李绾华大惊失色, 自己张开了双臂就要扑上去替她挡一挡。
但只听“叮”的一声之后, 那法器华光又陡然灭了,连点余辉都没余下。
水晶瓶子掉在地下, 绽出一地细碎的晶莹。而就在碎晶崩裂的中心, 却正正插着一柄还在兀自震颤的银枪, 若再往前半分,那位国师承华就会被扎个对穿。
这一屋子里的人, 皇帝与李绾华都是凡人又手无寸铁, 织萝使的红线, 元阙用剑, 玄咫作为释家弟子当然是禅杖不离身,承华又不会自己打自己, 这长}枪……可不是司法天神的标志么?
“通钺, 你疯了?”织萝不可置信地问。
但通钺没有理她,将元阙往织萝那边一推, 自己从梁上潇洒跃下,半空里显了身形,一身金甲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大步朝着皇帝走去,眉目冷峻, 沉声问道:“她到底是你的妻子, 曾经也是恩爱的,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让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下杀手!”
好嘛, 连重大场合觐见天帝天后的金甲都显出来了,通钺这是要玩大的呀。
只是你司法天神不就是身背杀妻恶名的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先把你自己的问题交代明白都不愿意。
通钺从头到脚的衣饰看着都不像是凡品,皇帝是坐拥天下宝物的,眼力自然又比寻常人好上太多。连承华看到通钺都忍不住脸色一变开始计较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皇帝却仿佛不觉,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通钺打量。
这两人站在一处,倒还有几分照镜子的意思。
“你究竟是何方妖物,竟敢冒用朕的样子!”一直在李绾华面前都不敢高声说话的皇帝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竟敢这样同通钺讲话。
元阙也不知是不是起了玩心,扯了扯织萝,让她给自己解了缩小之术,从梁上跃下去,笑嘻嘻地道:“陛下慎言,这位可是堂堂司法天神、忠义显圣郎君通钺,如假包换。”
虽然神族总爱叫他司法天神,但通钺最初在人界声名显赫却是在他做战神的时候,忠义显圣郎君的名头,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皇帝愣住了——他怎么就一骂骂到了这位真神头上。只是不对啊,这位真神……怎么还能跟他生得一模一样?
“忠义显圣郎君?”一直默默浮在一旁的胡氏忽然轻轻开口,“我是不是……从前认识您?”
这话一出,元阙神情夸张,织萝暗中打量一眼玄咫,虽说他一向是很从容淡定的,但隐约可见眼底的一丝惊愕——当着自己曾经丈夫的面,问另一人他们是不是曾经认识,尤其是这人和自己的丈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极有可能是曾经入她梦的人。
所以皇帝的脸色,自然也是肉眼可见地随之一绿。
通钺没有理会胡氏,只是五指虚张,凌空一抓,将入地四五寸的银枪收回袖中,仍旧盯着皇帝,问道:“为何杀妻?”
这事原不该通钺管,皇帝明白。何况就是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皇帝怎么也不愿意松口,“不知这与通钺郎君有什么相干?莫不是阿蘅乃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下凡来历劫,而朕区区一介凡人竟敢弑神,所以犯了天规是不是?”
织萝很奇怪,先前李绾华道出皇帝杀妻真相的时候,皇帝是十分害怕的,可换了个人来问,这人还是身份极高的司法天神,他怎么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通钺答不出来,只是将脸板得更紧。
李绾华没说话在旁边观战许久,见气氛僵了下去,冷不防开口道:“陛下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不是因为我师父是妖么?”
皇帝脸色剧变,承华站在他身后的阴影处暗中打量着胡氏,通钺皱起眉头。倒是玄咫豁达,忽地轻声道:“难怪……容颜不老,死后不成人形。”
可不是么?万物皆会老,但人族寿命太短,与其他几族比起来,自然是老得太快的,在人族面前,妖族当然担得起一句容颜不老。且妖族身死之后必定会现出原形,藏不住的。
“你这一世,仍是妖?”通钺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被问的人与旁听的人自然都懂他在跟谁说话。
“仍是?”胡氏微微一愣,旋即又笑,“看来从前我的确是认识通钺郎君的。”
皇帝忽然受不住了,憋了许久宁死也不肯说的话忽然如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带着灼人的恶意,“你终于承认了吧!朕就说你怎么会好端端的夜梦金甲神人?朕自小弓马拳脚都不谙熟,与金甲神人搭不上半点干系,你梦那个做什么?原来是一早就想好的托词!这么多年,你就是把朕当做傀儡、当做替身来看待了?”
这话仔细一想竟还有些道理,一只狐妖,自然是配不上司法天神的,悄悄仰慕着便罢了,但除了将自己那些旖旎情思尽数掩藏外也做不出什么。遇到一个相似的,便总以为找到了慰藉,哪怕这人如今岁数尚小也不足惧,横竖养个几年便熟了,何况岁数小的心智不稳,也好操控的不是?
但再一想,又有些不对——若真是奔着司法天神的皮相去的,胡氏接手当年的小皇帝之时,他才三四岁,能瞧得出个什么?总不见得是无心插柳的巧合吧?
“原来陛下是这样想的。”胡氏忽然笑了一声,“妾身便说呢,多年之前陛下就知道妾身是狐,却还仍旧不计较,只是一心信赖。后来陛下成了皇帝,也没有提过要让妾身走的话,还私底下说过几次想让妾身当皇后的话。太皇太后与满朝文武必不答应的,妾身更不稀罕皇后之位,劝了陛下许久,才松口的。原本妾身还在想,怎的有了嬿婉之后陛下就开始慢慢转变了态度,却不知由头在这儿呢。”
皇帝神色复杂,但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只好梗着脖子道:“难道朕说错了?”
胡氏轻轻一笑,“很是,陛下半个字都没说错,妾身还就是看上了这副皮相而已。为了这皮相,妾身不惜跟随千万里去了南疆,一路上吃尽苦头;为了这皮相,妾身好几年来连夜里休息都不曾好生合过眼,防备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一拨刺客;为了这副皮相,妾身总要在陛下吃东西之前试一试是否有毒,若不是仗着自己有颗内丹能解毒,早就死了千八百次了;为了这副皮相,陛下每一次有病痛,哪怕只是因着春日里百花盛开陛下因受不住花粉而起了几块红疹,妾身都要整夜整夜地在旁边照顾,恨不能自己就是个绝世神医;为了这副皮相,妾身要在陛下为了自保或是拉拢旁人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陛下左拥右抱,将一个有一个新鲜的女子留在身边,然后掰着指头数陛下什么时候能抽出一点点时间来看妾身一眼……还真是值当啊。”
这话什么意思,任谁都听得出来。
所说只是几件小事,却都是繁琐而危险的事,若不是真的饱含极深的情意,谁也坚持不了几日。更何况胡氏跟着皇帝去南疆的时候,皇帝三四岁,回来登基的时候却都二十三四岁了,二十年的光阴不曾变更,这是何等情意!
通钺脸色有些发白,拢在袖中的双手暗暗握成拳。
从玄咫那个角度,恰好便能见到通钺私底下的小动作,还有些疑惑:“司法天神为何……动了这么大的气?”
元阙难得正经,下颌线绷得很紧,一双剑眉也皱着,竟是很能唬人的模样。沉默片刻,他道:“这个胡氏……大概就是那位蘅若吧。姑娘,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我不曾见过司法天神的红颜知己,说不上来。”织萝轻轻摇头,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但看他这样子,多半是了。成日说我坏人姻缘有违天规,这次可是他自己主动去管凡人的事。我看他下回执雷刑的时候还好不好意思劈我了。”
玄咫有些愣,“什么雷刑?”
哎呀,说漏嘴了!
这小和尚要是知道我其实是因为跟人打赌才找上他的,岂不是……织萝心思千回百转,却始终拿不定该怎么办解释。
元阙终于有些快慰了——哈,这事就我知道,玄咫那和尚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的真话?”皇帝有些将信将疑。
都说位高权重的人都爱疑神疑鬼,但偏偏放在这皇帝身上却格外惹人讨嫌。
织萝都还记着,那胡氏小心翼翼地揣着两缕发丝来央她做个同心结的时候是怎样的娇羞与欣喜,那样的幸福,绝不是作伪的。
一枚同心结在只有他们二人可用的梳子上挂了这么些年,胡氏的心思已然很明白了。而李绾华自己大概也是没兴致设这么个局的,想必也是因为胡氏,才拉着人冒了天大的风险想要再送她见皇帝一面。
可惜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胡氏自然是被伤透了,慢悠悠地想往承华那里飘去。
通钺忽然出手一拦,认真地问皇帝:“若是她告诉你这话是假的,你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些?”
做皇帝的,九五之尊,日日被人端着捧着,从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
但通钺却冷笑,“既然你定要这么想,那就权当是这位胡娘子承认过她只是在撒谎罢了。当皇帝这么久,治理的是天下,分辨是非大约是会的。其实你自己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但定要自欺欺人,谁也管不了。”
皇帝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你告诉朕,你本是狐,却为何会进宫里来?”不剖个明明白白便怎么也不得安心的。
胡氏愣了,竭力一想,才道:“从前在外头看到一块玉牌,很是喜欢,就想拿到手。但有人先我一步买走了,我便跟了她一路,一直跟到她进了宫,才知道她是个被放出宫去会亲的小宫女。跟着人我能过宫外的大阵,自己却不能,在宫里也不能随意用法术,就这么待着了。本想等个合适的时机跟着别人混出去,这机会没等来,却跟你一道诶放去了南疆。”
“玉牌?什么玉牌?”皇帝拧眉。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真话,倒似是个编造不周全的拙劣借口。
通钺原本想从衣襟里拿东西,但想了想皇帝可能的反应,还是忍住了,沉声问道:“是不是一块绿玉牌?阳刻的镂空双喜字。”
“你怎么知道?”胡氏和皇帝异口同声地问。
不过……这胡氏就是蘅若没得跑了。
哪怕是过了忘川河饮了孟婆汤,将前尘往事望得一干二净,但遇到从前的旧识与旧物,却总还能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胡氏无意间见到了曾经她自己的玉牌,便魔障了,愣是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然后又惹下了一段孽缘。
只是不知这皇帝究竟与通钺有什么干系,倘若真的有,那便是在同一人身上接连栽了两次跟头。
“是你问朕特意要的那一块么?当时朕还问过,为何想要一块看起来便是寓意不吉利的玉牌,你只和朕说是因着合了眼缘。”皇帝细细回忆。
“正是。”
可以找的借口都找尽了,该问的话也问完了,皇帝终于有些崩溃了,后退几步,跌坐在床,摇头道:“阿蘅,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呀!”起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而后声音渐渐放开,从腹中移至喉口。
元阙轻轻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瞧司法天神有没有后悔的?”织萝忽然接了句话,“他跳出去一拦,我便知道他其实也内疚得很。既然如此喜欢,当初为何要杀妻?就为了天后那一道可笑的旨意?”
元阙有些不服,“可皇帝是什么人?难道在人界还能有人敢命他动手?何况他自己都说了,是因着自己的一点疑心病。”
织萝轻笑道:“你以为所有的帝王都跟天帝似的?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想如何便如何?”
元阙还想反驳,那头皇帝却道:“阿蘅……我只以为所有人都信不得了,却忘了自己已经信你这么多年,你是不会变的。”
疑了便是疑了,就在方才,还振振有词咄咄相逼,如今扮可怜也是没谁愿意例会的。
皇帝也知大概是不会有人愿意搭腔的,李绾华那厮,不冷嘲热讽已然算是给了胡氏面子。但他仍是恳切地道:“我与你刚回皇都那年,远不知比在南疆危险了多少倍。皇叔口里说着要立朕为太子,但到底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把帝位传到自己亲子手上,私底下也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折腾朕。太皇太后虽说对朕还是有几分怜惜,但父皇也过世许多年了,朕从小又没有养在她身边,哪怕有些情分也是寡淡的,倒不如朕的几位堂兄弟亲。还有那些大臣,试探的、观望的、意欲拉拢的,真真假假,饶得朕实在不胜其烦,竟不知何人该信了。原本朕与你相依为命,是信你的。但……”
说到此,皇帝深吸一口气,才自嘲一般地笑道:“有一日,朕耐着性子要去安抚各方势力安插在朕身边的美人,却见、却见有位美人……光天化日之下与朕的堂兄厮混在一处,高声调笑,放浪形骸,打的却是首鼠两端的主意。那时候,你告诉朕……你夜里梦到了一位金甲神人!朕起初也只是疑惑,朕毕竟与金甲神人半点干系也没有,可也就仅此而已。后来朕登基,想立你为后,没有一个人应允。朕又退而求其次,说是只要给你个名分就好,但你告诉朕,你不要名分。”
不要名分有什么问题呢?皇帝立足未稳,实在不宜与群臣闹得太僵。
可在皇帝眼里,不要名分便成了——“你倒是安然置身事外了,想抽身而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不带半分留恋,也没有一点拖累。此事之后,你告诉朕了几次你又梦到了金甲神人,描绘得越发细致,是不是有朝一日连他身上何处有颗痣也能讲出来了?朕越发觉得匪夷所思之时,你便有孕了!”
对于一个寻常男子来说,妻子总是想自己提及另一个男子,然后妻子有了身孕——倒也的确会疑惑妻子究竟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
胡氏静静地听皇帝说着,见李绾华气得双手握拳,还向她摇了摇手,对皇帝古怪地一笑,“原来你这么早的时候就对我起了疑心。那么杀心呢?”
忽地别过脸去,皇帝不敢再面对胡氏,“你记得么,嬿婉出生那年,南方大旱。朕原本是在南疆封地,那里也被视作是朕龙兴之地,龙兴之地大旱,不是吉兆。司天台连夜测算,又请了当时久负盛名的天使张衍看过,与朕说是……后宫有妖,阻碍龙脉,必除之。”
先变心,再生疑,最后事关权势与身家性命,原来是不得不杀。
什么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光阴,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如此,妾身知道了。”胡氏很平静地点点头,对通钺道:“强行滞留人世十多年,也该去森罗殿了。不知可否劳烦通钺郎君押送?”
“师父!”李绾华高声唤道。
胡氏冲她笑笑,“因为我,耽误了你十多年,一直没有婚配,师父很是不好意思。如今师父要走了,以后若是遇到了合适的人,可千万别错过了。”
“弟子谁都不要,弟子只想……永远侍奉师父身边!”李绾华急道。
“阿蘅,你……”皇帝艰难地叫了她一声,末了还是弱弱地道:“不去瞧瞧嬿婉么?”
胡氏笑道:“嬿婉是我女儿不假,但我知道如今她过得很好,又何必打搅?原本无忧无虑的,为何要知道父母之间的糟心事?”
皇帝一哽,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通钺干咳一声道:“滞留人世原本是该处置,但本座也不会插手鬼界之事,待本座禀明之后,自会有鬼差前来接应。”
“多谢郎君。”胡氏安然行礼道谢。
“阿蘅……你执意要走?”说到底还是不死心,皇帝又叫了一声。分明是她苦苦熬了十余年,想尽一切办法只为来相见,如今竟然这般潇洒,说走便真的走了?他不敢信,也不甘心。
但胡氏却只是淡淡一笑,“这十多年我哪也不能去,只能待在梳子里,许多事情,早就想明白了,我自问不曾有半点对不住之处,但你却一意至此,总不能是一蹴而就吧?今日问了,果然与我所料相差无几。我也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一句罢了。还好,你不曾骗我。”
“阿蘅,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莫走可好?”皇帝有些惶惶然。她这一走,便是半点恕罪的机会都没了。
李绾华抢先道:“陛下是会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不是?当着忠义显圣郎君的面,说什么留不留的,也不怕糟了报应。”
胡氏没有说话,是默认了这一通抢白的。
修炼化形的狐妖,如何能没有一些本事?若不是对他这个枕边人毫无防备,怎么会轻而易举着了那符水的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若说不恨不怨,她又不是傻子,更不是那割肉喂鹰舍身饲魔的释迦,怎的可能?
想了想,胡氏与李绾华道:“绾华,我走之后,那玉梳子你若是喜欢便留下,但有一点,把那同心结……拆了吧。”
“不……”皇帝急忙阻拦。
胡氏却淡淡看他一眼,“端平,若是我没料错,你那个……早就烧了吧?”
孤零零的一个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曾经万般誓同心,唯恐不能表深情。到如今,恩义断,各自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