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节

  王开和在商界浮浮沉沉这么多年,深知最看不透的就是人心。钱老板前日捡了个大便宜,今日便不再来了。旁人虽然来到这里,可是看着他们相互观望的眼神,蠢蠢欲动的神态,谁又能保证他们,几日后拍卖的时候,一定能恪守承诺,绝不出手去捡那个便宜呢?
  要知道,拍卖行报的底价,真的比他们以往年度从内务府处拿来的价格要便宜三成啊。
  王开和一时心中七上八下的,薛老板却就此告辞了。王开和要挽留,薛老板却说:“敝人如今本是为了舍妹的亲事才进京的,所以另有要务,不敢逗留,王老板恕罪则个。”
  王开和不便挽留,只能看着这个“明白人”自行离开。
  他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伸手托起一碗茶,饮了少许,往日素习喜爱的好茶入口,王开和却感全无滋味。他的视线慢慢地扫过面前坐着的这些同行们,心里打着小鼓,实在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与自己齐心,会不会像那钱老板一样……
  “钱老板!”
  不知有谁喊了一声,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沿着楼板爬上来的钱老板。只见这位一向注重仪表的钱老板衣冠不整,身上有污渍,脸上有灰土,颇像是曾被人推搡,与人打斗。钱老板双眼无神,慢慢来到一位同行面前,突然往地上“啪”的一跪,跟着马上“咚咚”地磕起了头,口中语无伦次地说:“这位爷发发善心,我那套虎骨,请您四千两银子,收了吧!”
  不止被他求到眼前的那名同行吓得往后一缩,这福顺茶楼上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惊了。
  须知前日里钱老板还兴高采烈地与人吹嘘,他就要靠这架虎骨大发一笔横财了,毕竟虎骨的用处不少,回头制成药的铺子少不得都求到他这里来。
  可这才一天多的工夫,钱老板竟变成这样。他口口声声求人四千两银子“收了”的,正是他前日花八千五百两银子拍得的虎骨。
  眼睁睁看见钱老板今日的下场,即便是送上门的便宜也无人敢要。坐在钱老板面前的那位药铺老板吓得跳了起来,往后缩了缩。钱老板茫然无主,见对方不答应,就挪到旁边一人面前,继续磕下头,道:“求求你,四千两银子,求收虎骨,可怜我一家子妻儿老小,衣食无着,求求你,看在昔日情面上,收了吧!”
  这下子福顺茶楼楼面上的人全吓得跳了起来,旁人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钱老板今日会落得如此境地。已经有脑子快的人满脸骇色,相互看看,接着转头看向王开和。他们已经大致猜到,是钱老板前日里“违约”,以大金额拍下了内务府发卖的虎骨,所以才会招致今日的祸事。
  王开和叹了一口气,命人去打听,少时福顺茶楼的伙计回报,说是钱老板“拖欠官银”,铺子与家宅都被查封,全家老少被轰出了宅邸。如今他身无长物,只有前日里拍下的虎骨还未交割,存放在拍卖行处。钱老板为今之计,只有将这具虎骨发卖,暂且供一家老小容身。
  可是整个行业今日都聚在此处,直面这“不听话”的钱老板的惨状,还有谁敢接下他那副虎骨,谁敢说自己明日不会也沦落至钱老板这样?
  钱老板一个个求过来,旁人没有一个敢接口的,纷纷往后直缩。有人起了怜悯之心,掏出两枚碎银子,想要塞到钱老板手里,心想这或许能解人一时之困,可是却被身边人使劲儿一扯,被拉到一旁,低声劝道:“千万不要逞强,免得惹祸上身。”
  这人立即退缩了,眼睁睁看着钱老板慢慢挪到王开和面前。
  钱老板与王开和一向交好,此刻见到钱老板这样,王开和眼眶发酸,心如刀绞。可是当钱老板的手渐渐扯住他的袍角之时,王开和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被一种恐惧攫住,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都不敢动。
  老天知道他袖子里还有二两碎金子,他随身还带着些银票,他只要弯一弯腰,就能将也许是救命钱塞到老钱袖子里,可是此时此刻王开和就是一动也无法动,他脑海里不知为何响起一个声音,“但行好事,切莫作恶。人人头上都是青天!”
  真的,人人头上,都是青天么?
  钱老板见王开和无动于衷,当下手脚并用,慢慢地爬开。王开和却快步赶上,弯腰伸臂,将他使劲儿一推,道:“这儿不是善堂,没人想买你的虎骨,我们还有要事相商,你……你,且下去吧!”
  石咏在椿树胡同自家小院儿里见了薛蝌,薛蝌将福顺茶楼上的事儿打听得真真的,一五一十地都说与石咏知道。石咏非常感激,连连道谢,这才送走了薛蝌,回到东厢门口。
  两件器物又在没完没了地交谈,一捧雪说:“这世上的恶人啊,就是有层出不穷的花招,教你防不胜防。你想,那莫怀古以一个赝品来应付严世蕃,就有汤勤来帮他品鉴;戚继光将假人头送去给严嵩,严嵩就特地命死者的熟人来查验……可见恶人就是恶人,总有你想不到的法子来制住你。”
  红娘在一旁“呸呸呸”,斥道:“你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须知世上总是好人多过坏人的。”
  一捧雪大约感觉到了石咏进来,便大声说:“头发长,见识短,我不和你这等女人家说话……”
  对方:……我一个瓷枕,哪儿来的头发?
  “……咏哥儿,你说说看,我说的对还是她说得对?”
  石咏缓步走进东厢,脑中兀自在飞快地思索。他听见一捧雪问他,当即回答:“既然坏人那么厉害,总有招数应付……我想我们应该换位思考,自己去当回恶人。”
  第248章
  自从那日福顺茶楼里行会齐聚, 目睹了钱老板的境遇之后,所有人都亲口向王开和允诺, 将信守承诺, 内务府真正拍卖人参的那一场, 他们只会是一群看客。
  然而自那以后, 王开和便一直躲在自家,谁都不见,谁都不敢见。因为药材商人们除了应承王开和, 也想让王开和应承:“若是拍卖时不出手, 那么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拿到参?”
  王开和只能给空头承诺,索性闭门谢客, 关起门来躲清静, 同时他也怕呀。那时他实在是怜悯旧友,往钱老板袖子里塞了二两碎金子, 自那之后他就随时怕有人上门来找他的麻烦。
  然而这麻烦始终没找到他的头上, 外头打听消息的手下却告诉他, 说是钱老板不见了,那副虎骨也不知有没有再被转卖出去。
  除此之外,王开和的人还打听到了一件, 早先和他们接触过内务府属官石咏石大人, 正在积极地联系城中一些较小的药材商铺,并且正在考虑通过在京行商,联络一些外省的药材商人。
  王开和听说这事,低低地叹息一声:“没用的!”
  所谓“较小”的药材商, 那便是连他们的行会都没进去的商家,有可能就是个小药房,平日里坐个大夫问诊,问了诊便抓药。这些商家一般不会在内城营业,一般会选择在外城人口稠密,小门小户街坊居民特别多的地方开业。
  行会入门都有标准,无论是药材商、药房、还是医馆,每年经手药材的价值在一千两以上,便可入会。若是连这个入会的门槛都没达到……王开和也见过石咏,知道是个挺务实的官儿,便难受得接连感叹:“没用的,石大人!”
  每年连一千两药材生意都做不到,这样的药材商,哪怕聚上一百家,也凑不出钱能吃下任何一等长白山参啊,更何况这次的参,共分九等。
  而寻找外省的药材商人,王开和更是不抱希望,道理很简单,你能想到的,旁人也一定能想到。当初吩咐他们抵制这场拍卖的人,难道就不能让周边几省的行商也抵制吗?就算是偶然来了个外地商人,像那小薛老板一样,这初来乍到的,敢有这魄力拍下那么多参吗?再退一万步,就算真有那戆人,一口气吃下了这么多的参,那头寸银钱,调得过来么?
  上头可是发了话了,拍卖之后,但凡银两不能及时入内库,他们这些药材商就赢了。到时就会有人安排,将参按照老法子,老价钱,卖给各家各户……可不是单只卖给他王开和,他王开和只是个领头的、跑腿的,他其实一直没什么私心,只盼着大家共同进退,要好都好。作为引领并庇护这整个行业的人,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
  “老爷,外头保和堂的掌柜过来问,他们家有没有参了,盼着咱们能匀几枚给他们。说是吏部左侍郎大人家的老太爷不大行了,要靠独参汤吊一吊。”
  王开和无奈地点点头:“匀几根给他家吧!”
  “是!”永济行的掌柜退出去。王开和心里明白,自家的参,也没有多少了。否则掌柜不会为了区区几棵参,就来向他请示。
  就因为这个,王开和无比希望这短短的几天尽快过去,拍卖的那一日赶紧到来。
  不久,百花深处的帖子再度送至各大药材商处。这次的帖子中附了一份清单,写明了人参的等级、拍卖的数量,和拍卖的底价。
  王开和一一看过,发现竟与早先打听到的底价一无二致。待他按时赶到百花深处,发现伙计们依旧将药材商们往藕花书屋引,说明这一次的拍卖,依旧安排的是公开竞价。
  王开和心内免不了又是一声叹息。不过他晓得,即便拍卖行现在临时改成暗标拍卖也不顶用了。早先药材商们都被钱老板的境遇吓到,谁还敢豁出身家性命去竞拍,不过是的一起躲着做缩头乌龟罢了。毕竟大家都系在一根绳儿上,不可能到最后整个直隶都没有参吧!
  这位行会首脑,在药材这一行当摸爬滚打多年的精明商人四下里看看,便发现前来参加拍卖的人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行会里的人物,除了钱老板之外全到了。行会之外,只来了寥寥三四人,其中一人他认得,还打了声招呼:“乐老板!”
  那人全名叫做乐凤鸣,在前门大栅栏处经营一间小小的药房,叫做“同仁堂”。这家药房在售卖生药材的同时,还售卖各种成药,丸散膏丹之类,据说其祖上曾经搜罗了各种宫廷秘方、古方、历代验方,最近几年开始在制药业声名鹊起。
  但是乐家至今仍是个规模不大的小药房,并不为人所熟知,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乐家祖上是铃医出身。
  铃医就是走方郎中,走街串巷,行医卖药,所诊治的病人,大多是三教九流之徒、寻常平民百姓,用药大多讲究取材便宜实惠。因此乐家虽有一定名气,却并未闻达于京里的达官贵人之间,每年的药材买进卖出的量虽然不小,但以其价值计,还真不能稳定地达到每年一千两。
  王开和从未想到过内务府的小石大人竟然找上了乐家,“不行啊,这乐家走方郎中出身,能有多少方子是用到参的?”王开和摇摇头,对石咏硬生生将拍卖拖延十天,只张罗出来这个结果,竟感到莫名的失望。
  然而乐凤鸣在业内名声不差,不少药材商都认识乐凤鸣,纷纷与他打招呼:“小乐大夫,您也来啦!”
  “是,这次小可是过来见识见识的!各位请多指教,”乐凤鸣表现得极为客气,老老实实地向业界同行打招呼。王开和与乐凤鸣打过照面,点了个头,却没把他当回事。
  少时拍卖开始。拍卖行的掌柜来到众人面前,他身后依旧跟着那九名伙计,各自手捧木匣,木匣中展示着这次拍卖共三等九品长白山参。
  “诸位,这次拍卖,从第三等第三品开始,依次拍至第一等第一品。我们主家吩咐过,若是有两家甚至几家,愿意合力拍下一品,也无不可,只需各位自行商各自承担多少,能及时缴上款项银两便可。”
  缴款的规矩与以前一样,各家接帖子前来拍卖的,都在拍卖行指定的几家票号中开临时户头缴款,最少要缴一千两。但是据王开和所知,这里所有参与的药材商人,都只缴了一千两的保底额。
  掌柜看底下并无疑问,又提醒一句:“各位,这第三等的参,单价以斤计;第二等与第一等的参,单价却以枝计。请诸位千万不要弄混了。”
  废话不多说,掌柜立即开始第三等第三品,也就是七年生的山参,品相最寻常的那一类。这一类总共有五百斤,拍卖行报出的底价是十两一斤,因此总价是五千两。这个价格非常公道,几乎是市面行情的六七成,甚至比永济行这样向来只做药材批发生意的大户进价更便宜不少。
  这样的底价,人人都知有利可图,可就是没有人敢接手。
  因此掌柜的喊过底价之后,藕花书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出声。王开和只低着头,忽听身后一声轻轻地叹息,随后有人道:“显见得诸位都老成谨慎,少不得由小可来做个抛砖引玉的人吧!”
  说话的,正是乐凤鸣。只见他随即举了手中的牌子,高声道:“五千一百两。”
  众药材商齐齐地直了眼,目光齐刷刷地朝乐凤鸣那里望去。人人都暗道:这“同仁堂”,哪来的魄力,竟敢一下吃五百斤的参,他……他哪来的这许多银钱啊!
  “五千一百两!这位爷愿出五千一百两,还有哪位愿意再加的?”
  掌柜宏亮的声音在藕花书屋里回荡。他连问三次,见无人敢应,手起锤落,“砰”的一声,“五千一百两,同仁堂乐老板拍得第三等第三品。”与此同时,立在队伍末尾,那位捧着第三等第三品样参的伙计登时出列,将手中的匣子合上,放置在乐老板的手边。
  底下所有药材商的表情,都跟生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偏乐凤鸣还起身,向四周团团作揖,道:“各位,承让,承让!”
  此刻王开和大张着口,仿佛他可以立即吞下一整个鸡蛋。不是没人提醒他啊!当初那位薛老板怎么说的?“不能确保你们能代表所有的药材商人,还是不要轻易拒绝或是抵制拍卖,回头叫人平白占了便宜!”
  可谁能想到,这祖上以铃医出身,经营一件小小药铺的乐凤鸣,竟然敢来他们这里抢便宜?难道这位小家小业的,便不怕像钱老板一样被坑么?
  “下面是第三等第二品,单价每斤十二两,总数共有三百斤。总价是三千六百两,请各位出价,加价以一百两为宜。”因为数量较少,这品质略好的一品反而总价偏低。
  这回乐凤鸣不再客气,掌柜的话音刚落,乐凤鸣立即报:“四千两。”
  ——直接加了四百两凑个整儿。
  这回竞价更是直截了当,乐凤鸣以四千两的整数,拍下了第三等第二品。他身边的小几上立即又多了一只木匣子。至此,乐凤鸣已经花去了超过九千两。
  可这还不足以教京中的药材商人们不安,待到同仁堂再以五千两的价格拍下总共只有两百斤的第三等第一品时,商人们都坐不住了。
  “老王,七年的参,就这么没了?一枝都没了,全被人拍走了。您说以后咱们用什么?”有人急不可耐地朝王开和发问。
  王开和愣在当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乐凤鸣一定是疯了,他为什么要屯这么多参?
  接下来的事继续朝完全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第二等的参,以“枝”为单位叫价。第二等第三品,每一枝报出的低价是五两,这一品的参共五千枝,总价是二万五千两,转眼就被乐凤鸣以二万六千两的价格拍走。
  待乐凤鸣再拍下第二等第二品的五千枝参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五只木匣,一只一只垒得高高的,引人瞩目。周围看着这些木匣的药材商却全急红了眼。有人再难忍耐,高声道:“老王!”
  王开和已经站起了身,冲上面掌柜温和地行了一礼,道:“早先掌柜说过,可以各家合起来买一品的。这接下来的二等一品,可否容我等先商议商议?”
  掌柜一愣,点头应道:“自然可以。”
  乐凤鸣看看众人都在看他,当即挥手:“诸位老板请尽管商议,小可出去看看风景。”
  王开和一见乐凤鸣走开,藕花书屋里的掌柜与侍者回避,当即将人都聚拢起来,小声说:“咱们没有做错什么,即便参让同仁堂全吞了去,上头也不会怪罪我们。但若是我们让同仁堂这样轻轻松松地拍下全部的参,便宜岂不都叫人占去了?”
  “老王,你说怎么办?”众人都惶惑无计,只问王开和。
  “和他一起竞价,把价格喊上去,最后关键时候放他一马,让他高价拍下东西。”
  “这……也是,我们都不敢要的,凭什么他能拿得这么便宜?”
  一时众人定计,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定。
  掌柜与乐凤鸣等人回来,拍卖重新开始,拍品则是第二等第一品,也就是十年生的长白山参,品相最好的那一个等级,总共只有两千枝,单价报的是十二两,底价便是两万四千两。
  乐凤鸣惯例做了第一个应声的人,然而与前次不同。乐凤鸣报了两万五之后,头回有个声音接口道:“两万六千两!”
  乐凤鸣一转头,王开和在侧看得清楚,乐凤鸣眼中竟都是惊喜。
  “两万七千两!”乐凤鸣予以回应,而这出唱惯了独角戏的拍卖会上,头一回出现了互相叫价竞逐的场面。
  只是这叫价竞逐到底没坚持多久,最终乐凤鸣以四万两的价格收了第二等第一品的两千枝参,将第六个木匣收入囊中。
  看到这里王开和心里陡地开始发凉。他突然明白了,乐凤鸣今日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捡漏捡便宜,这位根本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包圆这次内务府拍卖的所有长白山参。
  王开和知道,这是内务府出面张罗此事的官员石咏,给了乐凤鸣一个机会——一举抢下吉林今年出产的所有长白山参。毕竟这就是一场赌博,如果乐凤鸣赌赢了,乐家便从此在京里崭露头角,甚至有可能问鼎京中药商的头把交椅,而再也不是现今那个籍籍无名的小药房。
  有这样的诱饵在,乐凤鸣自然甘愿任由石咏驱使。而石咏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这些不听话、不肯相信他的药材商人们,手上连一枝参都买不到啊!
  王开和想通这一点,忍不住暗暗抱怨,他自觉一直很体谅并同情内务府的小石大人,没想到这回竟是小石大人在暗地里做恶人,而且出手狠、真狠,实在是太狠了。
  第249章
  乐凤鸣身边集满六个木匣的时候, 他依旧满脸谦逊,向四周作揖, 并道:“承让, 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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