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他背后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一起站出来,左右将胤禄一扶,反倒是胤禩落了空,只转身望着弟弟。
  “回皇阿玛的话,”胤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那日遇袭,歹人距离儿臣太近,火铳的声音太响,所以震得有些聋。太医看过,说慢慢就能好起来,眼下也不是一概都听不见,就是时好时不好的。儿臣君前失仪,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一听这话,心里那叫一个酸楚。
  一向喜欢撒痴卖乖的十六阿哥,这会儿变得这样沉静,又一再为耳疾而向自己请罪,似乎这次受伤对他打击很大,几乎令他变了个人似的。越是这样的反差,就越是叫人格外心疼。
  康熙这才想起,八阿哥毕竟只是受人威胁,真正身体受创的,是这个儿子啊!
  康熙沉吟了一番,对十六阿哥说:“待好些了就找个机会去瞧瞧你额娘去。这阵子她一直担惊受怕的,总惦记着你。”
  他见到胤禄一直侧着头,忍不住又在儿子耳边大声重复了一遍,末了又说:“你放心,你额娘……有你这个儿子好好孝顺着,朕不会亏待她。”
  十六阿哥生母王嫔出自汉军旗,是康熙下江南的时候由苏州织造史家“引见”,方能在康熙身边侍候的。进宫后王嫔的份位一直很低,哪怕如今人人以“嫔”称之,可是王嫔实际上仍然是“贵人”份位。
  胤禄听见皇父这最后一句,晓得生母晋位有望,眉毛抖了抖,瞬间露出喜气洋洋,立时又恢复了那个“小十六”的本来面目,冲皇父拜倒叩谢之后,又故意拉了拉耳朵,说:“皇阿玛您瞧,这天大的好消息,儿子就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康熙见了他这副惫懒模样,忍不住虚踢一脚,斥道:“都是有儿子的人了,还跟个猴儿似的,你还不好生养着,养好了给朕继续办差去?”
  十六阿哥到现在终于放了心:这趟伤受得没有那么冤屈,无论如何,给母亲换来个在宫里挺直腰板做人的机会。
  与十六阿哥年纪相仿的十七阿哥胤礼听说之后也很兴奋:若是皇上有意晋王嫔的份位,那么胤礼生母陈氏的份位便也能晋上一晋了。
  住在承德避暑的后宫众人之中,因此事得益的,并不止王嫔与陈氏两个,受益最大的当属八阿哥生母良妃。康熙听说良妃身染小恙,便亲自前往探视,并且赏了不少好东西,嘱咐她好生休养。一时宫中见风头倒向良妃那里,自然纷纷巴结,连带宫外也起了流言,只说皇上属意八阿哥胤禩。
  二废太子之后,东宫位虚,满朝文武大臣屡有向康熙谏言早立太子的,但康熙一直不置可否。如今人们终于“猜到”了康熙的意思,宫里宫外,胤禩母子一时风光无限。
  石咏这边,也终于找了个就会再次上门,求见慧空师太与妙玉小师父。
  那日石咏请妙玉扶乩,由石崇降坛,却没想到石崇降坛之后,就说要把妙玉的名贵茶具统统买下来,惹恼了妙玉,登时便端茶送客,要将石咏和他随身带着的物事一块儿都扫地出门。
  后来正巧恰逢慧空师太回来,稍许缓和了些。石咏才有胆子再次上门,求见妙玉。
  可出人意料的是,石崇对妙玉的印象着实不错,“这姑娘有气性,又会扶乩,啧啧啧……”
  石崇一赞起妙玉就停不下来,“和我差不多!”
  石咏纳闷了,妙玉怎么就和石崇差不多了呢?想了半天,才记起妙玉当日曾说过一句:她那些茶具器物,在她眼里,绝不能以寻常金银来衡量。这姑娘那时的语气与决心,倒与石崇当日一本正经地说“绿珠绝不可与诸妾同日而语”的那种感觉相差仿佛。
  “那姑娘的师父还是个会算先天神数的大家,”石咏到这时候记起慧空师太的眼神,都还有些心有余悸,悻悻地道,“她能扶乩,又算得了什么?”
  “先天神数?”石崇听了,也很感兴趣,思索一阵,忽然说:“那你便直接带我去见她么!将颁瓟斝取出来,放在她对面,告诉她这是我石崇附魂之所,再告诉她她那只颁瓟斝是绿珠附魂之所。求她行行好,让我见一见珠儿!”
  石咏觉得不大好:他很担心自己实话实说以后,被当成是胡言乱语,或是故意上门搭讪的二流子而被妙玉院子里的道婆赶出来。
  石崇却觉得这种担心是无稽之谈:“她既然会扶乩,便该知晓我们这些附在器物上的孤魂野鬼的存在。你只要想办法,让我见到另一只颁瓟斝就好。我只要见到珠儿,只要见她一面!”
  无奈之下,石咏只得又一次登门造访。
  他很怕妙玉会拒绝见他。所幸慧空师太今日也在,见石咏过来,主动将他迎进小院,微笑着道:“石大人到此,贫尼这里,简直是蓬荜生辉!”
  石咏却始终不敢抬头看慧空师太,生怕一抬眼就被她看穿了眼中的秘密。
  只听慧空叹了一句,说:“石大人不必拘泥。您与小徒各自藏有一直颁瓟斝,便是缘分,让世间仅存的两只‘颁瓟斝’聚首,并不是什么坏事。”
  石咏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一眼慧空师太,心想:您知道的真多……
  没想到慧空也正望着他,见石咏如此,慧空便抬抬唇角,轻轻一笑,说:“不过是小徒转述而已,贫尼并无未卜先知之能。”
  石咏“嗯”了一声,但匆匆一想,好像又想不起来,他上回到底有没有向妙玉师徒提过他也藏着一只颁瓟斝的话。
  ——这位慧空师太实在是太神了。
  石咏一面心里感叹着,一面向这位慧空师太行了礼,才由婆子引了,去见妙玉。
  进入妙玉所在的禅房,禅房矮几上照旧放着一只风炉,一只银铫子,一只茶壶。妙玉盘膝端坐在石咏面前,待到石咏躬身行礼之后,才慢慢抬起眼皮,淡然道:“石大人,又见面了。”
  石咏赶紧开口道歉:“上回言语唐突,请小师父千万莫怪。在下这次,依旧想请小师父出示所藏的颁瓟斝一观。”
  这回他老老实实地从随身佩着的荷包里取出了石崇那只颁瓟斝,开口道:“这一只,是在下无意中得来的一只颁瓟斝,也因为这一枚茶具的缘故,极想见识见识妙玉师父所藏的那一件。”
  妙玉见他这次态度坦诚,又是一上来就道歉,心气儿总算平了些,伸出纤纤素手,取了石崇那只颁瓟斝,托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欣赏。当她见到杯身上那“石崇雅赏”四个字的时候,忍不住也微笑,道:“难道石大人也知道我那只颁瓟斝上雕着的四个字是‘王恺珍玩’四个字?”
  石咏心想:我的确是知道啊!
  可是表面上他却再也不敢造次了,只老老实实地欠了欠身,说:“若是小师父能出示颁瓟斝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妙玉却说不急,“先饮了茶再说。”
  说着,妙玉抬手提了茶壶,要往石崇那只颁瓟斝里斟茶。石咏连忙拦住:“对不住,此前这只杯子有所损毁,我是用鱼鳔胶将其修复的,但只一件,鱼鳔胶沾不得热水,所以……”
  妙玉听了,吃惊停手,再度托起那只颁瓟斝查看,看了半晌才点头叹息道:“第一眼见到时,我竟全未发现上面这块琥珀乃是修补之物,本以为这只颁瓟斝一问世就是这样,我还在钦羡这颁瓟斝设计得纯出自然,连镶嵌的一片琥珀也是这样浑然一体。”
  石咏听得飘飘然,赶紧拜谢妙玉夸奖。
  石崇则悄悄地叹息:“人家小姑娘往你脸上贴金呢,你可不能忘了正事儿。”
  石咏为了让石崇放心,赶紧又提了一遍要求。
  妙玉定定地看了石咏一眼,抿了抿唇,突然开口:“若是石大人能答允我一个要求,我就答允你,借我那只颁瓟斝与你一观。”
  石咏听了大喜,连忙问:“是什么要求?”
  妙玉当即转头命身后的道婆:“去将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盏取出来。”
  道婆应声去了,少时转回来,手中当真捧了一只深褐色的巨型盏器出来,石咏见了,险些石化,那一只,书上所写读来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是眼前见了,便觉这容器几乎就是一只小脸盆。这盏器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都是竹根上的根节。石咏没机会细数,但想这只器皿名称里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大约并不是虚数。
  “你若是能喝得了这一海茶水,我便将我那只颁瓟斝取出来与君把玩!”
  妙玉问得傲岸,石咏则苦笑——这么一海,他要是都喝下去,可真就肚子里面能撑船了。
  唯有那石崇急吼吼地催促:“小石咏,务请帮忙,拜托拜托!”
  石咏只能硬着头皮答允:“妙玉师父若是坚持,那在下只有从命的份儿。”
  妙玉盯着他,眼里微微露出一点儿笑意。
  石咏却愁眉苦脸地说:“可我这样……岂不是糟蹋了小师父的好茶?人道是,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1”
  “我自己倒没什么,抛费了小师父的茶,这可……”
  妙玉望着他,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片刻后又肃容,说:“即是如此……好!”
  石咏满以为她会再次拒绝,岂料这一回妙玉自己起身,从屋角的那只矮柜里取了一只小小的器皿出来,送至石咏面前。
  石咏又惊又喜,托在手掌上细看,果然见上面镌着三个隶字——“颁瓟斝”。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第四十一回 ,妙玉原话,所以石咏在这里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了。
  2本文情节与正史或有不同,比如这里八阿哥生母良妃,在正史上已经过世了,本文这里却还活着。
  第118章
  石咏将两只颁瓟斝同时放在面前, 相互比较。
  两件都是葫芦器,但是石崇那件是正品, 而王恺那件……不, 应当说是绿珠那件, 则是仿品。两件器物一比较就能看出区别, 主要的差别在于器型之上,石崇那一只,器型更加圆润饱满, 浑然天成, 而绿珠那一只本身器型更小些,且看得出葫芦是在事先设置的模范之中长大的, 因此有三只较为明显的“足”, 显得稍许有些不大自然。
  但是绿珠那只颁瓟斝的优点则在于,器型完好, 不像石崇那一只, 有所残缺。
  石咏屏息静待, 隔了一会儿,轻轻地问:“怎么样?”
  妙玉:……
  石崇那里,哪儿还需要石咏催促, 早就开始试图与另一只颁瓟斝沟通, 只听他不住声地呼唤:“珠儿,绿珠……”
  一千四百多年了,这两个灵魂分开以后,大约都没有想到过竟然还有能重聚的这一天。
  可是另一只颁瓟斝始终没有回应。
  “小石咏, 你快好生想想,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把我唤醒,怎么才能听见我说话的?”
  石崇急了。
  石咏凝神回想,当日他从梁九功那儿得了这只正品“颁瓟斝”之后,又去见了贾琏,贾琏答允将这只酒器赠与他,他立即去“松竹斋”挑选材料,在杨掌柜的建议下,取了一片琥珀,又买了干鱼鳔,制成鱼鳔胶,这才着手修复了颁瓟斝。
  对,的确,颁瓟斝刚刚修复的时候,是不能出声的,可是后来他往颁瓟斝里加了点儿凉水,后来又斟了点儿酒给它,这石崇便彻底满血复活,开始整天在他耳边叨叨叨,整天买这个,包那个的。
  对了!石咏到这时终于想了起来,颁瓟斝名字里的“斝”字,本身所指的就是青铜酒爵,所以原先在西晋时候,这两件颁瓟斝应该本是盛酒的酒器,而不是茶具。因此,石咏想,以酒为媒,说不定便能唤醒这杯子上附着的灵魂。
  于是石咏开口问妙玉:“小师父,请问府上有酒吗?”
  妙玉:……?
  石咏深知如果要往绿珠这只颁瓟斝里斟酒,就绕不开妙玉,于是他以最为坦诚的态度,将他所经历的奇事和盘托出,从他修复颁瓟斝的时候说起,一直说到石崇在承德的街道上感受到了另一只颁瓟斝的“气场”,因此他才追了过来。
  除此之外,他还转述了一部分石崇的话,只说石崇看重绿珠,无论如何都不愿付出绿珠去与人交易,哪怕这样能换回自己的性命。
  石咏一面说,妙玉一面默默地听着,直到石咏说得口干舌燥了,妙玉才慢慢地说:“有酒!”
  这出乎了石咏的意料:他还真没有想到,妙玉是出家人,这出家人正住着的宅子里,竟然也有酒!这可刷新了他对出家人的认识了。
  妙玉随意一瞥,道:“出家人也有出家人饮的酒。”
  石咏对此研究不深,妙玉即便如此说了,他依旧疑惑。
  妙玉双唇一抿,微微透着点儿不高兴:“就是有!”
  “去将素酒取来!”她说着回身吩咐身边的道婆。
  “你且别如此作态了!”妙玉吩咐毕,又转身冲着石咏毫不客气地说,“素酒一向都有,想那《西游》里唐僧还允那孙猴子饮些素酒呢1!”
  石咏一怔,倒是没想到,妙玉还读过《西游记》。
  他这么一吃惊,被妙玉见到了,立即透出几分不好意思,低着头一直不敢看石咏,只至那婆子将素酒取了来,妙玉才将瓶子递到石咏面前,淡淡地道:“这就是素酒,但不过是冰糖桔饼浸水罢了。”
  石咏伸手将素酒取了来。
  他丝毫没有察觉妙玉不好意思,只是一味赞叹,在这样一个时空里,妙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竟然也有机会读《西游》这样的文字。
  可是石崇催得太甚,他不得不先顾着颁瓟斝这头,当下便小心翼翼地将那“素酒”倒入绿珠那只颁瓟斝里,然后静静地候着,看那只颁瓟斝,会不会因为这一点素酒而生出回应。
  “珠儿,绿珠……”
  石崇则满怀期待,等待着绿珠的灵魂能被唤醒——他愧了千年,悔了千年,到如今,终于能一吐衷肠了,这叫人如何能不激动?
  突然之间,石咏与妙玉同时惊呼一声。
  他们两人同时见到注入素酒的那只颁瓟斝轻轻一动。
  在石咏眼里看来,这就像是两块磁石同极相斥的情形一样,两只颁瓟斝,非但没有靠向一处,其中一只反而向更远处挪了挪。
  “郎君因妾身获罪,妾身已效死君前,您还要如何,一定要苦苦相逼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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