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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将碗挪过来,郭满端起来便打算喂给周公子喝。这厮自从某次昏迷中惊醒逮到她以口哺喂,时常就爱在喝药上耍些小手段,沾些便宜。郭满这几日已习惯了,然而这药才从后厨端来,还冒着热气,冷不丁伸手端,直烫得她连忙缩手捏耳垂。
  周博雅见状立马捉住了他的手,拧眉去看她的手指,指尖烫红了。
  他吹了吹,道,“罢了,你把人领进来。”
  双喜行了一礼,立即出去将婆子引进来。人一进来,郭满心里就松了一口气,并非是福禄院的人。看这婆子的穿着,似乎是前院伺候的。
  进了屋子,婆子便给两人行了礼。
  郭满打量了她几眼,觉得似乎有些面善,于是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说话。这婆子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三两句便把事儿给说清楚。
  原来有个自称是郭满外祖家的人上门,特意来寻郭满。
  说来自从西风园的两位主子出了事,周府上下全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京城中稍稍知道些内情的,再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的。都怕求人没求到,平白触了眉头,招了周家的嫌隙。不过今儿这人并非京城人士,婆子说,听口音是个外乡人。
  且来周家之时,他既没拿名帖,也没身份凭证。上门便先送重礼递银子,好似腰间挂着金山银山一般,撒起银两来眼都不眨的。
  周家是百年的书香门第,会客的规矩又最是讲究。一般来周家的人都知道这些,不论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文绉绉的姿态次次都要做一回的。周家门房见多了知礼文雅的做派,还是头一回见识不管不顾撒钱行事的路数。心下惊奇之余,门房倒也没不分青红皂白地赶人。银两推了没收,上前询问了来者何人。
  来人见门房不接,又添了更多尝试地躲塞几次,均被人推回来。他这才意识到人家是真清高真不收,并非与他假意客气。
  一时间银两收也不是塞也不是,来人面上很有些讪讪。不过听门房开口问了,来人立即表明身份说自己是江南林家之人,此次是特来寻周家少夫人。
  门房一愣,又询问了许多,方才弄清楚来人是江南林家的少东家。
  周家下人自然知道郭家如今的夫人并非少夫人嫡亲的母亲,少夫人生母早逝,少夫人出生便没见过亲生母亲。然而郭满真正的外祖家,还当真没听说过。如今突然来人自称少夫人的表哥,他们弄不清真假,自然去请郭满亲自过来。
  即便没弄清楚真假,这人他们也不敢怠慢,只小心地引至花厅里坐下。
  郭满听说了原委,心里也十分诧异。毕竟她来这世界一年半,从未听说过这具身子的外祖家。只知道是江南巨贾,其他的一概不知。郭满于是拿眼睛去看双喜双叶,两人也是一脸茫然,显然知道的也不会比自己更多。
  郭满不知这多年不往来的外祖突然上门所为何事,但既然人到了府上,她说不见也说不过去。
  半信半疑地到了花厅,就看到一个人背对角门坐在花厅的椅子上。
  那人看身形是个年轻的男子,头束金冠,手里正端着一杯茶,低头吹着茶末。郭满牵着裙摆跨过门槛,看得更清楚些。这人身上穿着云锦料子的袍子,头发极黑,胸口袖摆均用最上等的金线绣了大片富贵的团花,看着十分的富贵豪气。
  眼睛对着那大片的金线看,金线搭配鸡屎黄,郭满差点没被这辣眼睛的富贵辣瞎。抽着嘴角走进来,这人正小心地打量花厅的摆设。
  似乎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放下杯子,突然扭头看过来。
  一双潋滟如桃花般多情的桃花眸,秀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粉嫩唇,眉心一点朱砂。看到他的瞬间,叫郭满联想到四月满山的桃花开。这一刻,她的呼吸都停了一瞬,显然没料到‘金灿灿’居然长了这样一张脸。
  只见他眨了眨眼睛,像是被郭满的容貌震慑,好半天回过神。
  于是咧开嘴便露齿一笑:“表妹?”
  世上有一种人,将好色刻进了骨子里。俗称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郭满大约就是这一类人。明明这几日因着破庙的惊吓,靠安神香和周公子的怀抱度日。然而这一刻她看到绝顶美人的瞬间,心都被治愈了许多:“……你是?”
  ‘金灿灿’又是露齿一笑。
  拍拍袍子下摆,躬身作揖:“小子乃江南长嵩商号的少东家,姓林,单名一个染字。今年二十有三。若是少夫人母亲姓的‘林’,是江南长嵩商号的‘林’,不出意外,小子应当是少夫人的表亲。”
  郭满哪里知道生母姓的什么林,回头看了眼双叶双喜。
  双叶双喜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她们在郭满身边伺候之时不过记事的年纪,只知先夫人出生江南巨贾之家,别的就再没有了,问多了也是为难他们。
  林染见郭满主仆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不由的叹了口气。林家跟远嫁京城的姑母一家断了来往十来年,竟然生疏至此,这表妹竟然连外祖家姓甚名谁都不知。他看着郭满,心里不由的没底,看来如今想重修旧好,怕是得花大力气。
  郭满看他好看的脸皱成了倭瓜也依旧是美,心里默默对他的话信了七分。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郭家人都说当年的林氏容貌绝美,想来这林氏娘家人也不能丑的。林染一个男子生得如此相貌,哪怕土褐色也叫他穿出别样的味道,想来应该不假。
  将以貌取人贯彻到底的郭满在上首坐下,便想听听这表亲来寻她,所为何事。
  林染这是上京,一是生意所需,林家有与京中第一漕运商号合作,需要他亲自上京来与人洽谈。二是林家与郭家断了来往多年,他有心把关系修补好,自然要对症下药。对于郭满这么个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想不冷场,自然从追忆往昔开始。
  这林染显然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说起话来,嗓音低沉悦耳。叫人不想听都能耐下性子听他说完。郭满便听他提起了十几年前,林家与郭家断来往之事。
  当初林氏还在世之时,因着两家隔着千里,平素走动其实不算勤。但林家老爷子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来京城小住一段时日。一来是方便照应女儿,另一方面也是想与郭家维持良好的亲家关系。
  然而商贾之家行事不讲究,与官宦之家行事十分不同。郭昌明这个人,是个最最爱附庸风雅的性子。所谓远香近臭,俩家隔得远还看不出来,这般一离得近,林家这张口闭口银两的毛病就露出来。郭昌明当下,便嫌弃了岳丈家一身铜臭的做派。
  一般人嫌弃归嫌弃,但明面上面子还是要给的。但郭昌明是个异人的奇葩,且又不是个能藏得住的,心里怎么想,他面上便怎么表现出来。
  林家平素对这个满腹经纶的女婿,那是打心里崇敬的。林家老爷子自己是个大老粗,心里却十分仰慕读书人。对郭昌明乃至郭家,那是既贴银子又贴脸皮的。本想着自家女儿是商贾之家出身,他们这些做父兄的将姿态放得低,叫女婿能念着岳家的好对女儿疼宠几分。
  然而热切地贴补了几年,不仅没叫女儿得到帮助反而叫郭家人越发小看,林老爷子多精明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但心里再不是滋味,女儿已经给人家了,且这人家还是官身,他心里有愤懑也不会提。
  这般憋屈着,林家老爷子后来也不乐意上京,总觉得堵心。然而即便是堵心,俩家的关系却不能断,后来便由林家长子代替父亲来。
  林家长子便是林染的父亲林芝南。
  林芝南这个人在经商一事上天资奇高,年纪轻轻就便是一把敛财好手,比他的父亲更甚。所以林芝南身上的铜臭味儿,比之父亲那是有过之无不及。眼里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敛财,简直用生命演绎了何为钻钱眼子里。
  林家大公子这样的脾性,恰恰跟郭昌明脾性相冲。两人撞一起,那叫一个乌鸡斗王八,谁看谁都不顺眼。见了面就是彼此嫌弃,这般几年下来,郭林两家从不咸不淡,到隐隐有交恶的情况。
  自家兄长那是个跋扈的做派,郭昌明又是个不同人的,俩人一斗得那就鸡犬不宁。林氏一个妇道人家夹在中间,逃不了被郭昌明迁怒,自然日子过得便越发的艰难。林氏自幼便最是个柔弱无主见的,日子过得苦了,她不敢怨恨夫君,自然一腔郁闷全怪在了胞兄林芝南的头上。
  林氏总嫌弃林芝南搅合了她的日子,林芝南虽说万事出了银子都不上心。但林氏也确实是他嫡亲的胞妹,好心护着她却遭了埋怨,难听的话听多了也会寒心。
  然而这并非两家断交的原因,真正叫林家与郭家斩断关系的,是郭昌明养外室。
  林芝南虽说十分讨厌这个柔弱无能的妹妹,但林氏到底与他一母同胞。这事儿他不知道也罢,知道了自然要为林氏讨回公道。然而林氏在郭昌明被揍得鼻青脸肿后十分恼怒,不禁半分感谢没有,反而怪他把这事儿挑明。
  因为挑明,金氏堂而皇之踏入郭家大门,害她步履维艰的日子更难熬。
  兄妹俩正是因此,彻底翻了脸。林氏虽说柔弱,但最不好的一点便是说话难听。气上头的林氏说话更是字字戳心,直把林芝南说得跟上赶着攀龙附凤的穷亲戚无异。林芝南多傲气的一个人,当下便直言与郭家断绝关系。
  而后连夜卷了家当,启程回了江南。兄妹情分这一断,就断了十八年。
  江南与京城相隔千万里,真不往来就再听不到彼此的消息。林家在江南被林芝南发展壮大,而林氏在当初林家搬走之后一年,便香消玉殒。等林家回过神来,郭昌明新夫人进门,林家再没了挽回的余地。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胞妹身死, 林家人是来过京城的。
  林氏死后两年, 林家上京讨公道。奈何当年郭昌明的新夫人势大,林家的人上京,没见到郭昌明的面儿就被金氏使人给赶出了郭家。郭家老太太觉得此举甚是不妥, 换句话说,甚是薄情寡义, 于是亲自把在外以茶会友的郭昌明给叫了回来。
  然而彼时的郭昌明正是与金氏浓情蜜意的时候。金氏素来能说会道, 郭昌明又不管事儿, 自然是金氏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林家人千里迢迢上京城为林氏讨回公道,是否诘问于他和金氏,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
  林家人于是带着羞辱离了京, 之后再不愿与郭家人为伍,权当没这门亲戚。
  如今时隔十八年, 林家老爷子几年前病了, 林芝南也老了。林染身为林家新任掌家人, 自然上想把这门亲戚关系给拾起来。
  一方面是当年姑母不过一时气话,父亲与祖父也为姑母的死自责多年, 如今能缓和关系, 以宽慰家人心中愧疚那必然是再好不过的;另一方面林家的生意日益扩大, 近年来已渐渐渗入京城。然而京城乃皇帝脚下,一个石头砸下来十人有九人为官, 林染哪怕在江南如鱼得水。上了京城也不过一个铜臭的商贾, 自然行事不甚自由。听闻郭家姑母所出的妹妹嫁入周家, 被周家那个天之骄子的长公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前来周家不说沾个光, 但与郭满打好关系是十分有裨益的。
  “表妹若不嫌弃,这是表兄的一点见面礼。”林染摆摆手,身后一个瘦长脸高个子的小子眼观鼻鼻观心地递上一个盒子。
  郭满目光林染一张桃花面上沾了沾,回头看了眼双叶。
  双叶于是上前将木盒接过来。正准备退后,就听林染低沉的嗓音又道,“表妹不妨打开瞧瞧。染初来乍到,不知表妹喜欢什么,只估摸着寻了件小玩意儿。”
  ……这林染确实与京城人行事不同,送了礼要求当面打开的,古代郭满就碰到他一个。
  打开来看,是一套极品羊脂玉雕得首饰。从头面儿到手镯,一样不落。雕刻的既不是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也是竹兰梅菊,而是花中最雍容最富贵的牡丹。郭满见多了白玉簪子,还甚少见极品的羊脂白玉刻繁复的花纹的。最重要的是,它们镶了金边。
  郭满:“……”这富贵中透着俗气,俗气中还透着一丝丝文雅的礼物,竟叫她无言以对。
  “可还入的眼?”
  林染公子展颜一笑,顿时满堂春色。
  郭满:“……很好看。”
  林染公子笑得更灿烂:“表妹喜欢便好。”
  郭满不知这人是天生一张笑脸,还是习惯使然的爱笑。总之这表兄从她进门起弯起嘴角便没拉下来过,为人也十分有趣。
  托他的福,郭满的心情轻松许多。
  之后便是听这位表兄说起了林家之事。林老爷子怕是没几年好活了,想见一见郭满跟大姐郭敏。不过说起这个,也不是个容易之事。郭满身在世家大族内宅,轻易不能离京。郭家大姐身为曹家长媳,更是不得空。
  说实话,郭满还挺想去江南看看。她被困在周家后宅这一方小天地,还不如当初跟着周公子南下荆州快活自在。不过如今确实不是个好时机,郭满只能表示遗憾。
  林染也没多纠缠,他来周家的本意并非全然为此,主要是修补两家的关系。如今看郭满对林家毫无恶感并无怨恨,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过去的事儿,我们做晚辈的也无从指摘。”林染拱了拱手,又笑,“若是表妹得闲,可以来京城的长嵩商号坐坐。林家在京城的商铺虽不甚多,但也有几间尚算不错的金银玉器铺子。若是有看中的,大可叫铺子里的伙计包了送来。”
  郭满回了一礼,道了声谢。
  林染主要目的达到了,便没有在多待。当下便站起身来告辞。
  郭满吩咐双叶代她送客,双叶于是将木盒递到双喜手中,含笑地送林染主仆出去。郭满看着几人背影走远,带着双喜丹樱回了西风园。
  西风园里,周公子一直在等着。他如今重伤在身,轻易不能下榻,便捧着一本兵书在看。见郭满面上神态十分轻松,这连日来,难得她有这般好的心情。
  挑了眉,他问:“是外祖家来人?”
  郭满看了双喜一眼,双喜把怀里抱着的木盒搁到桌上,打开。
  周博雅立即就看到木盒里整套的羊脂白玉首饰,那极品的水头看着不是凡品。他似乎跟郭满一样,也被林染富贵的审美给噎了片刻,白玉镶金,嗯……周公子合上书,见郭满嘴角都翘了起来,眼里也染了丝丝笑意:“这么高兴?”
  郭满狠狠一点头,人恢复了些许往日活泼的模样:“高兴啊。”
  能哄她高兴,不管是不是真,周博雅很欣慰。他弯了嘴角道:“若是喜欢首饰的话,为夫可叫人多送几套来。”
  “不,不是因为首饰,”郭满嘿嘿笑了几下,大大的猫眼完成月牙状,莫名有几分古怪之喜气,“常言道,颜即是正义,好看的人看着便能治愈人受伤的心灵。这林家表哥,可当真是个极好看的人呐……啧,高兴!”
  周公子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郭满却没注意周博雅的黑脸,只想到林染那张脸又嘿嘿笑了几下。木盒子打开了,金灿灿的镶边愣是把羊脂白玉衬得十分没内涵。她低头含笑地拿起其中一根牡丹簪子,觉得仔细打量,白配金似乎也没那么别扭。
  半晌,周博雅磨了磨牙:“哦?真这么好看?”
  “好看啊,”郭满又换了镶金白玉镯,对着窗边的光看,“只比你差一点。”
  周公子立即就被治愈了。
  他似乎想笑,但又觉得郭满这话十分不走心,根本就是在哄他,没什么好开心的。于是努力地压制着翘起来的嘴角,哼道:“你知道便好。虽说不过一幅皮囊罢了,不足挂齿。但整个大召,想找到比为夫更貌美的男子,怕是没有……”
  郭满“哦”地点了头,很赞同:“所以我喜欢你啊。”
  周博雅瞬间卡壳儿了,藏在墨发之中的耳朵尖儿烧得滚烫。
  他眨了眨眼睛看了眼郭满,面上还带着几分瞠目结舌的意思,似乎被郭满脱口而出的话给惊住了。郭满正放下手镯,歪着头看过来。双喜此时已经极有眼色地带着下人退出去,屋里就只剩郭满跟周博雅。
  周博雅心口噗噗跳,怕叫人发现了,他飞快垂下眼帘。
  单手拄着唇咳嗽了两声,周公子矜持道:“为夫自然知道满满的心意。但是满满,这话你怎地轻易脱口而出……”
  郭满一看他这样,明显就是害羞了。
  自从周公子进化成老司机,她已经好久没见这人这么羞涩过了,顿时又惊奇又怀念。郭满瞪着一双大眼睛,心情出奇的好。故意逗他:“……那我不喜欢你?”
  周博雅笑容一叉,抬眼了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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